黄昏,小镇,寺庙。庙门吱呀,摇摇欲坠,忽一声惊雷,破长空,起大风,飞沙走石。
遂闻婴儿啼哭,庙宇四周阴气大盛。子新生,母离魂。
婴儿无人照料,伴随血腥渐发,黑漆漆的林中多了几双猩红的眼。贪婪,垂涎,肮脏。
庙宇尽头是一条小路,小路尽头隐约出现一黄貂,步伐紧凑,夺路而逃。
黄貂出现片刻,身后大片灰缎翻涌而来,随风抖动。半晌,黄貂渐近,竟是一老朽,身材佝偻,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手中一把残缺的镰刀隐隐泛红。老朽脚步奇快,如惊走的脱兔掠过庙门。
忽传来啼哭声,脚步骤停,便折回破庙,见庙门内有朽木支撑,则以身撞门。庙门破损,落地声砸碎长长的啼哭声。循着哭声追去,见一襁褓孩童,身下妇人已无鼻息。负镰刀于腰间,裹起孩童,起身奔走。
出门观望,不见追来的灰缎,但也没有停下脚步停下观望,拔腿便跑。
片刻过后,灰缎涌现,是狼群,漫山遍野的狼群。场面浩大,如百年难遇的兽潮向着人烟密集的地方赶来。
三天后,昏暗的山洞内隐约泛有火光,小小的火苗照亮了一片区域。一股寒风从山洞外打进来,火苗开始剧烈地抖动,如行将入木之人,随时都将熄灭。
此时,黑暗处出现一片茅草,挡在了火苗面前,也挡住了那股寒风。
借着火苗的光亮定眼望去,一张丑陋的脸在火苗前映得通红。那是一张满是胡渣的脸,结实的脸上深沟显壑。有疤痕,有皱纹,有血迹,甚至还有霜。
若非那双泛着寒光的眼睛,所见之人随时都能将这张脸与街上饿过三天的乞丐放在一起。
火苗渐渐引燃了杂草,男人身形变得清晰起来。
还是那片蓑衣,不同的是,头上的斗笠不见了。许是让他摘了下来,或者在逃亡中,丢在哪个不知名的山沟里。没有了斗笠的脑袋上只有满满当当的灰发,乱草一般披散在两侧。头发上有几片枯草叶,或许在这之前,那一头是满满的白发吧。
男人咳了两声,伴随着被火光照见的灰尘以及那冬日里哈气而成的雾。
山洞外传来了枯草大片断裂的响声,男人迅速起身,朝着洞外走了两步,却突然停住。向后走去,从黑暗中抱出一个一团不知是什么东西。定睛看去,是男人的斗笠,斗笠上一个孩童躺在上面,正是男人那日救下的孩子。把蓑衣披在上面,又将火堆摊开,男人才放心离去。
男人许久未归,婴儿醒后啼哭不止。
随着火堆渐灭,男人大步走进山洞,手上拎着一只兔子。男人席地而坐,重新往火堆里添了一些树枝杂草。
正值冬天很难找到哺乳期的动物,小孩很难存活。即便如此,男人倒也没有在逃亡之际丢下孩童。好在南方的严冬很快就能过去,熬到那时两人都可活下去了。
传闻人死后最后一站要过奈何桥,喝孟婆汤,入轮回,重新开始。如有人忘不掉今生重要的人,死活不肯喝那孟婆汤。则需入忘川河,经历劫难,在转世轮回之后会带着胎记降生,寻那前世心上人。
此时的鬼门关前,死去的女人,也就是孩子的生母,也并非安然轮回。不饮孟婆汤,不入忘川河,终日在关前当一只孤魂野鬼。
许久过后,阎罗召见渡魂人“黄昏”,皆因那孤魂死于此刻。渡魂人并无名,只是每一位负责的时刻不同,久而久之,那个时刻也就成了他们的名字。八位渡魂人,有的相交甚好,有的特立独行。他们的职责便是渡魂,生于地府,地府就是他们的家。
阎罗召见,黄昏迟迟不来,却来了“破晓”。破晓是黄昏最好的伙伴,一人介于黎明与黑夜,另一人介于日仄与傍晚之间。俩人所在的时间都极少,其他大部分闲暇的时间里,彼此之间也算是相依为命。
阎罗把任务安排给了破晓,破晓准备起行。
他的行李并不多,一块从不离身的玉佩,一把代表身份的命牌。玉佩很美,洁白无瑕,巧夺天工,似破晓之初的天边泛白,明亮干净不沾尘世因果。
鬼门关前,一少年模样的谦谦公子踏着野鬼的哀嚎而来,找到那位可怜的母亲。女鬼满面愁容,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公子。同时破晓也看到眼前的女鬼竟有一瞬的错愕。
那是一张怎样的脸。凄苦,楚楚可怜,风化的面颊寸寸皲裂,伴随着杂草一般寥寥几片残发,甚至还要比杂草更加凌乱、肮脏、不堪入目。
而女鬼眼里的少年,面容温和,皮肤光洁,一袭雪色的长发衬以同样雪白的长袍。长袍修长,并没有宽松感,却不违和。时不时散发一阵淡淡的味道,给人一种雨过天晴的清新感。
破晓微微前倾,身体靠近眼前的女鬼,道:“你就是这次任务的野鬼吗?渡魂人破晓,助夫人早日放下心中的冤节,轮回转世。”
语罢,抄手而立。
女鬼似乎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扑通一声跪在少年面前,开始哭诉:
灾难发生在短短一年之内,自古有言,举头三尺有神明。但也总有人相信眼见为实。所谓的那些无神论,不过是灾难降临之时的催化剂罢了。人们大肆享受自然的馈赠,却兴土不问天,嫁娶不拜地,丰收不过神明眼,破竹只防山中兽。
一个多云多雨的夏天,本应是丰收的好兆头,奈何人算不如天算。南方的秋收来临总是特别快,快到瘟疫席卷而至的时候,刚刚感受到病毒的可怕,就挨到了农忙的时令。瘟疫横行至少要满足一些特殊的条件,大旱也好,传染也罢,总而言之该有个兆头。
可怜了这年的风调雨顺,回报他们村民的只有病毒以及那漫山遍野熟透的庄稼。
于是,幸存的人类依山吃山。食草动物的温顺也让他们遭受着食肉动物与人类的双重捕杀,经历着四散逃窜的生活。
严冬的来临让本该缺乏食物的村庄雪上加霜,同样受到影响的还有那漫山遍野的生灵。
村里的老者说山神会怒,兽潮恐怖。
可惜,饥饿会让人失去理智,死亡亦驱使他们丢失人性。
兽潮的来临很浩荡,就像那场瘟疫一样,残忍,戏谑,无迹可寻。
于是人类疲于奔命,易子相食。柔弱的女人,孩子和老人就像那场灾难被惩罚的对象一般。
他们把破旧的房舍改造成庙宇的模样,可惜没有佛像,更没有神明,在这一次次残忍的灾难中,那只是他们心灵上的栖息所罢了。
饥饿与断水无处可躲,兽潮成了压垮他们希望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们开始恐惧,他们一次次地抛弃人性。
健壮的男人成了这个群体里最有话语权的人,他们拥有更多的机会逃命,甚至是庇佑另外的人。
为了活下去,他们无言地聚拢,扎堆生活,拉帮结派。
残忍的是,在生命面前,柔弱的人自动被垫在了金字塔底层。女人就像货币,老人和孩子更是如同食物一般存在,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亡。他们甚至没有考虑这些的机会。
女人为了活下去依附着强壮的男人,并以此庇佑自己的孩子。理想,未来,尊严和道德底线,这些东西廉价到不如半块发霉的生肉。
女鬼讲述着经历,以及因为怀孕而被人遗弃在荒原上的日子。就像一块被剔除的腐肉,累赘到没人会关心这块腐肉被哪片蚂蚁啃食。
包括那群遗弃她们的人……
【作者题外话】:世间有传言,人活一生而并非一生。碌碌百年之后,人死,魂离,记忆散,转为新生。弃前世记忆,还前世亏欠,受今世灾厄。若有游魂嗔怨,不受孟婆汤,不入忘川河。渡魂出,察心事,引孤魂,过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