砏南市,地处秦太山脉中段东麓,因界内连绵的砏山而得名。
砏南二中坐落于市中心的繁华地带,始建于上世纪四十年代,是砏南市历史最悠久的老校,也是省里重点发展的名校之一。
高二一班,座位排成单人单桌,江晚坐在教室后面的窗户边上。
桌子上的书摞成小山高,速写本子铺开占据了剩下的桌面,一支黑色的炭笔被葱白的玉指捏着,在纸上来回游走。
流畅的线条一笔一笔落在纸上,寥寥数笔勾勒出一座古风古色的水榭亭台。
柳条飘曳,枝叶抚过亭台,垂着探进水里。清波荡漾泛起片片涟漪。
炭笔继续划着,速度慢了下来。
人声喧闹。
“听说了没,三班有人昨晚死了,是吸血鬼干的。”
“听说了,早上我经过那巷子,全是警察……”
还没上课,老师没来学生已经到了不少。三五个人围在一块,多数都在谈论这事。
砏南近年来治安一向安稳,此事一出瞬间引起轩然大波。新闻热搜第一,公众一片哗然。
吸血鬼和人类早在百年以前就签订了《和平协议》,两族和谐相处互不干涉。现今出现了伤人事件,若真是吸血鬼所谓,严重说甚至会因此再次引起两族的战争。
“不是说政府研究了方案,能够限制吸血鬼的能力吗?怎么还能让害人的东西逍遥法外……”
“那种东西也就听听,真想吸人血了谁拦的住?”
众说纷坛,陵劲淬砺,句句唾弃万恶的吸血鬼。
一群未经世事的青葱少年,这会儿仿佛惩恶扬善的绿林好汉,满口耿直正义盎然。或者说他们喷言吐沫的样子,好像市井里的村妇糙汉。
“要我说,就不该让吸血鬼活着!”
“恶心的杂碎万死不足惜……”
言语越来越恶毒,气势仿若杀伐疆场的热血将士。
笔头顿了顿,江晚捏笔的力道变大,她却仿若未觉,执笔径自在纸上划着。
“啪——”
细微的响动拽回江晚的注意,她定睛看去,黑色的笔尖断成两截,一段躺在纸上,像是残缺了身躯的武士。
循着踪迹再看,粗劣的线条横冲直撞,纵横交错趴在那幅庭院图景上。好端端的一幅画黑了大片,无辜毁去。
江晚怔怔的看着画纸,炭笔还攥在手里。
倘若仔细看看,不难发现她的气息微微有点急促,连带着指尖也有点颤栗。
仅仅是道听途说就这样搬弄是非,赤口毒舌听起来真是刺耳。
百年那场人、血两族的大战,使血族死伤不计其数,几近灭种,迫于压力血族投降。和平协议签订之后,举族归隐山林,江家便是那为数不多的血族一脉。
事实上在过去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血族生活的地方与世隔绝,荒无人烟穷山恶水,恶劣的环境也几乎要了他们的命。但人族对血族的成见依旧极大,只因他们吸血,因为这会威胁到他们。
父亲告诉她,这场对弈没有对错之分,所有人的生命都只有一次,惜命本身并不是错事。
但是以伤害别人为手段,来保全自己的生命,这难道也没错吗?
江晚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稳住情绪。她摊开手,把笔放在桌子上,掀起画纸沿着本子中缝往下撕。
她抿着唇,眼睛紧紧盯着,努力做到全神贯注。
纸张完好撕下来,边缘像是用小刀裁剪过得,整整齐齐,甚至连毛边都没有。
她把纸对折,上边紧贴住下边,严丝合缝。
一手按着,一手从左向右压实纸边。
动作斯条慢理,与周围的喧嚣格格不入,她在以这种方式宣泄自己的情绪。
“天啊,没事吧江晚?!”
尖锐的女声打破班里的嘈杂
那群指战沙场的勇士一时间偃旗息鼓,探头探脑的瞧过去——江晚身上的校服湿了大片。
“对不起,我没注意。”张雯彩就近把还冒着水汽保温杯放在江晚的桌子上,手忙脚乱的用纸巾帮江晚擦水。“没烫着吧?!”
刚打回来的开水,全泼在了江晚的身上。
白色的短袖阴湿了一大片,裤子上也有水渍。
张雯彩的急切不加掩饰,眉头簇成一团,情绪全写在脸上。
江晚也拿纸自己擦拭,边说:“我没事。”她面上挂着淡淡的微笑,甚至还安慰起张雯彩:“不用担心。”
张雯彩目光瞄到江晚的胳膊,惊叫:“怎么没事?都红了,我送你去医务室!”
班里的目光都集中过来,众目睽睽之下江晚的手臂果然正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大片。
显然是被烫到了。
被围观的感觉并不舒服,江晚心里莫名有些焦躁。她不动声色的捂住手臂,想要把红肿的地方遮藏起来。
“没关系,没那么严重。”她说道,声音轻轻的听起来很平静:“我自己去就可以。”
从头到尾江晚说话时都没什么情绪,似乎告诉众人这真的只是一件小事,她毫不在意。
“真的没事?你自己能行吗?”张雯彩实在不放心,那胳膊红的可不像没事的样子。
她平时和江晚没什么交集,现在觉着这个同学实在太好说话。
“没事的,真的。”江晚边说着边站起来,把胳膊背在身后往外走
张雯彩听出江晚语气里的认真,察觉她没在客气,便没再坚持,叫江晚自己出了教室。
预备铃响过,不多时就要上课,这会楼道里没什么学生。
江晚沿着空荡走廊往前走,有人迎面过来,是正要去一班讲课的语文老师,刘向花。
她停住步子微微颔首:“老师。”
刘向花注意到她,看过来,笑了笑算是回应。很少有人像她一样主动和老师打招呼,是个懂礼貌的孩子,刘向花心里满意。
她问江晚:“快上课了,你去哪?”
“医务室。”江晚回答,“刚刚不小心烫到了。”
刘向花瞧见了她正捂着的胳膊,惊呼:“快去快去,用不用老师陪你?”
“谢谢老师,我自己就可以了。”
“哎,那快去吧,这会儿医务室应该也上班了。”刘向花也着急,挥了挥手示意江晚先走。
“好,老师再见。”
江晚辞别刘向花,不过却没去医务室——她爬楼梯上了五层的楼顶。
她站在通往天台的铁门前。
门上挂着着一块铁锁,锈迹斑斑不过没沾多少灰。江晚没觉着有多诧异,轻门熟道的从门缝里摸出来一根细铁丝,扶起锁头一手把铁丝戳到钥匙孔里轻轻一捅,门开了。
天台的栏杆上趴了一层灰,显然很少有人光顾。江晚也不计较,找了个稍微干净的地方,胳膊肘撑着栏杆靠在那里。
风吹起她的长发,清清凉凉的,胸口里的憋闷一扫而空。
她低下头,伸手轻轻拂过刚才烫伤的地方。手臂已经消了肿,颜色也恢复如初,藕白的皮肤没有一点印迹。
如此恐怖的恢复速度,这不是一个正常的人所应具备的能力。
江晚抬头往远处眺望,诺大的城市高楼林立。透过间隙可以看到连绵不绝的砏山山脉。像是强壮的臂膀,拦护着娇小的城池。
初秋的早晨不至于像盛夏那样炎热,白的絮状云轻轻柔的飘在蓝的广阔天际。秋风猎猎,空气里夹杂着淡淡的泥土和露水的味道。
江晚眯了眯眼,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白沙烟盒,翻开封口,两根手指捏出来一支香烟递到嘴边,薄的唇轻轻含住。
又从兜里摸出打火机,微微侧头点燃烟草。
熟稔的动作如行云流水,干脆利落。
烟雾缭绕,袅袅飘起、弥散……
她的面孔隐在缭绕的烟气下,迷迷蒙蒙,清清冷冷的。
江晚伸手从裤兜里摸了一把,捏出来一团皱皱巴巴的纸球——出来时把它也带来了。
她吸了口烟,香烟夹在指间,不急不缓的把纸抚平,对折,再对折。
一个简单的飞机很快成型。
她呼出一口气,转过身靠着栏杆席地坐下,把玩着纸飞机,眼睛盯着清灰地板神游。刚才的那些人,假如知道了自己身边有一个吸血鬼,会有怎样的反应?
大概率不会温柔罢,毕竟他们都那么憎恨了。非本族群,总归还是会心有芥蒂。
江晚忽然觉着自己与这群人格格不入,心里空空的似乎少点什么,想去抓又什么都抓不到,从来没有过的深深地无力感铺天盖地的压在她的身上。
压得她几乎快要窒息。
起风了……
江晚闭上眼深深呼吸,凉意涌进鼻腔,大脑清明不少。她睁开眼站起来,面朝栏杆背着风,青丝飞舞。她扬起右手,小臂短暂发力。飞机被寸劲抛远,乘着风起起伏伏往山的那边飞去。
四根烟的功夫,半小时了。
江晚冷眼俯视脚下的天地,缓缓吐出最后一团烟气,她把烟头在栏杆上摁灭,转身离开天台。
回到教室,已经下课了,进来之后才发现学生们还在为早上的事高谈阔论。
在枯燥无味的学习生活中,难得有件不寻常的大事以作谈资,又怎么会轻易罢休。
江晚心中不耐,不打算再听下去,她从包里翻出手机,点开音乐软件,戴上耳机,趴在桌子上打算小憩一会儿。
“……然后皇帝就和吸血鬼的首领签了《协议》,不过因为忌惮吸血鬼的能力,皇帝就找来道士施咒来约束吸血鬼,让他们没法施展力量……”
不断有声音见缝插针的挤进来。
“……不少吸血鬼大家族都隐居起来,保存实力,得以直到现在还有血脉延续下来……”
“政府就该把他们曝光,灭了他们才好……”
江晚皱了皱眉头,坐起身子,往后瘫靠在椅背上,又把耳机插头往插孔里面塞了塞。大拇指不断摁着手机侧边的按键,调节手机音量。
什么牌子的耳机,隔音效果这么差,回去让程大哥帮忙换一个。
江晚抿着嘴角隐忍。
片刻后,耳朵里突然一团炸裂,音乐声震耳欲聋,江晚皱眉点了静音,耳朵得到舒缓。
一片安静,她察觉到班里噤若寒蝉,摘了耳机抬头。
视线所及之处,狼狈的女学生一手提着书包从前门进来,江晚目光沉沉,眸色深了几分。
程明月右半边脸肿了老高,嘴角还挂着血迹,脖子上也破了皮,三道红印子格外突兀。
白色短袖的肩膀处蹭了点水渍血污,湿哒哒的阴了一片。校服外套搭在臂弯,干干净净的看上去到是没有遭殃。
伤痕累累却不邋遢,发丝上还挂着水珠,看样子应该来之前清洗整理过了。
众人噤声,那群八卦的小子这会没一个出头露面的,谁会去好奇她出了什么事。开玩笑,这可是一班出了名的女疯子,没人想在现在去触她眉头。
高一开学她把一个女生欺负到跳楼的事,到现在还广为流传,这可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
总之一班的学生暗地里达成共识:没事不要招惹这位活祖宗,不然捞不到好处不说还会惹来一身骚。
程明月旁若无人的朝自己座位走去,站的笔直走的端正,甚至连眼神都不飘忽,丝毫没有成为主角的自觉。
没有一句言语,单单是她的出现,就起了极大的震慑作用,至少现在没人再出声,新闻热搜的事也暂时搁置到了脑后。
对于这点江晚到没觉着有多庆幸,她的视线从一开始就停在程明月的身上没移开过。
“都回自己座位上,准备上课。”
任课老师喊了一声,打破沉寂,铃声也给面子的响起,急促又热烈。
程明月的座位在中间后面,与江晚同排。
她把书包塞在桌斗里,衣服堆在桌子上,胳膊往上一压,枕着小臂趴在那里。
江晚侧着头,中间隔了两列,还是可以看到,程明月面朝右,只留给她一个后脑勺。
最近一段时间,程明月隔三差五的就以这样的模样出现,迟到一两节课甚至一上午不来都是常态。班主任开始的时候找她谈过几次话,结果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最后也就不了了之。
程明月有个哥哥,在江晚父亲手下做事,现在是江晚的司机,个性正直为人可靠,在江晚看来,这兄妹两个秉性都是好的,断然不会做出违法乱纪的事。
既然如此,程明月身上的上究竟从何而来,她心里大致有了一点猜测。
轰隆隆——
雷声轰动,一口气憋足连着响了四五声。
外面的天突然暗了,乌云密布阴霾笼罩。
早秋的天阴晴不定,暴雨说来就来。
江晚抿了抿唇,转头看向窗外,几不可闻的轻叹一声。
盆泼的大雨浇盖而下,顷刻间雨幕帘连,水雾腾升。呜鸣的大风吹着雨幕朝东斜扫,操场边上一排排的长枝条的老柳树歪着脖子迎风矗立。
雨一直下到中午。
二中午休时间规定两小时,强制要求学生在学校自习,所以这样的天气也不必为了冒雨回家而发愁。
雨势淅淅沥沥的变小,食堂抢位成了首要任务。
下了课不到十分钟,班里几乎没什么人了。
江晚收拾好东西,往右边瞧了眼。视线停留的地方空留一张桌子和堆作一团的校服。
“江晚,我去食堂,用不用帮你带饭?”张雯彩见江晚还在教室,便来问了一声。
江晚回来之后就穿上了长袖校服,张雯彩认为那是为了遮盖被烫伤的患处。
早上的事江晚虽然没有计较,但她还是觉着愧疚,多少想做点什么弥补一番。
毕竟事情也是因她而起,江晚才受了无妄之灾。
“谢谢,我还不饿……”江晚本就没什么大碍,自然没有多想,直接谢绝张雯彩的好意。“你先去吧。”
江晚性子凉凉淡淡的,在班里很少与人来往,三年下来也没说过几句话,两人虽在同班,却并不相熟。
在张雯彩印象里,似乎就没见过江晚在学校吃饭。
“多少吃点……”
她还想再争取一下,又觉着有点刻意。便改了口:
“那你有什么要买的就给我发消息。”
“好。”江晚轻声应了。
张雯彩终于放心,拎着伞出了教室。
教室里只剩江晚一人,她又瞧了眼右边的空桌,略做思索。
片刻后低头从包里掏出一把黑色的折叠雨伞,起身走出教室。
外面雨下的很缓,细小的雨落在水坑,泛起不大的涟漪。
江晚撑开伞,躲在一席无雨的伞下,朝前面的办公楼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