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芃芃笔尖停顿了一会,在演草纸上划出一道很长的痕迹,之后翻了一页,若无其事地说了一句:“好像是这样没错。”
从这样一个晴朗的八月上午开始,高三正式拉开序幕。也许是勉励起了大作用,也许是学生开窍,第一个学期过得平稳又踏实,像是一艘满载的航船,行驶在宽广海面,彼岸一点点显露真身。
属于明玥的彼岸来得更早一些——第二年的一月初,全国艺考来临。
明玥和周自恒要进行一次短暂的分别,她要去往北京应考。一切行程打点好,明岱川把工作交付给副手,江双鲤向南城大学请了假,一心为了明玥的艺考服务。
她的目标是北京舞蹈学院,教授她多年的宁老师综合考量,认为北舞的古典舞系是古典舞中的翘楚。
江双鲤提前一周带著明玥住进北舞周边的酒店。
才刚刚进入一月,铺天盖地的大雪就已经将京城淹没,雪花搓绵扯絮,从香山而下,覆盖八达岭长城。
下雪了,好冷。
明玥站在房间里,没敢开窗,对著玻璃吐了一口热气,瞬间凝结出一块白雾。明玥伸出白皙的手指,在玻璃上画出许许多多小月亮。
没有阳光,镜子里影影绰绰反射出她的脸庞。
已然上了些妆,换了舞蹈服装,单薄的轻纱布料并不能抵御寒冷,在外头裹了一件长及脚踝的厚大羽绒服。
“小月亮,好了吗?要出发了。”江双鲤轻轻敲了敲明玥的房门。
明玥应声:“好了好了,马上来。”
她对著镜子里的自己做了个打气的手势,又深呼吸几口气,拉好羽绒服的拉链,推开门。
她有一张艳若桃李的脸蛋,不饰雕刻,就已然十分出彩,如今只是轻描淡绘,便又显出十二分的好颜色。江双鲤为有这样一个女儿而自豪,一面觉得女儿娇俏可人,一面又觉得女儿长得实在是太快了。
好像上一个瞬间,她才把小月亮送去舞蹈学校,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她又把要小月亮送去专业学校复试了。
今日是北舞的复试。两日前的初试明玥通过得十分轻松,但今日的复试,明玥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也许是今日雪下得太大,天实在太冷,明玥并不能完全松开筋骨,达到自己最好的状态。
京城路面积了一层厚厚白雪,有工人撒盐除雪,破开一条干净大道。
“比南城的雪下得要大一些。”明玥等在舞蹈学院外,这么和江双鲤以及明岱川说。
“可能你以后就要习惯北京的天气了。”江双鲤再次替明玥拉了拉拉链,明岱川则认认真真地站在一边,并没有多说话,而是替明玥挡去了大多数严风。
南城的雪属于江南的雪,纷扬中带著诗情画意的秀美,每一处皆可入画;京城的雪则更加庄严肃穆,也更为豪迈壮丽,气候也更加严寒。
明玥只是望见雪,就想到南城,想到城里的周自恒。
她来到京城十日,就下了十日雪,每一片落下来的雪花都迫使她想起周自恒。
为了全身心地投入艺考,他们之间只有很少的两三个电话,每一次,也不超过十分钟。明玥不曾真正离开过周自恒,包括去英国巡演,每一晚都会有他一个电话哄她睡眠。
明玥这时候,真正尝到了相思的滋味。
抽签顺序明玥排在偏后,等待的功夫让她身体寒冷僵硬,这时候更考验学生的耐心和素质,江双鲤和明岱川已经被拦在了警戒线以外。
被带进考室以前,明玥再次朝外头望了一眼。
漫天都是扑簌簌的大雪,阴云遮天蔽日,鹅毛大的雪片阻隔视线。明玥已经看不清父母的模样和身影了。
古典舞方向复试分为三个项目,分别是基本功及技巧技术测试、自选片段表演、以及最后的口试。
考室两面都是镜子,一面坐了考生,面试评委坐在临窗一侧,磨砂玻璃全部封闭,无端就营造出一种压抑和紧张的气氛来。
明玥也确确实实很紧张。由于身上寒冷,筋骨未有完全舒展,在第一项基本功上,虽没有出差错,但显得有些僵硬。
评委老师有轻微的皱眉,明玥的心往下沉了沉。
这意味不好的结果,如果她继续发挥失常的话。
尽管整间舞蹈室都开著暖气,但明玥的身上依旧有些僵冷。她努力地在心里安慰自己,为自己打气,但单薄的舞衣并不能让她回暖。
“你的自选表演是?”一个年长一些的女老师柔声询问,并在这时候往后靠了靠,拉开了一点窗户,似乎是想透透气。尽管外界空气很凉,但暖气房间有些逼仄。
“《梁祝》。”明玥回答。
这是一曲考究功底的独舞,要靠身形韵致诉说缠绵、相思、以及化蝶重逢的喜悦。宁老师希望她能靠这一曲惊艳众人,但明玥想,她今天可能会让人失望。
音乐前奏响起之后暂停,按照规定,她有一分钟的准备时间。
明玥摆好开场势,抬头。
正对著开了的玻璃窗。
依旧在下雪,漫天都是雪片,纯白一片延绵开,像是一条委迤的哈达。
周自恒穿著一身黑衣,站在雪地里,拿著蓝色的荧光棒对著她挥舞。
这场京城的雪,突然一下,像是下在了江南。
雪势都温柔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一更~
☆、第69章 十六君远行(五)
第六十九章.
周自恒是怎么来到京城的呢?
这其中的方式方法, 是他并未曾考虑过的。
教室里少了一个明玥, 周自恒的世界里就少了一个月亮。
他的自行车后座彻底空置。每日清晨, 明玥不会叽叽喳喳和他谈天说地, 不会迷迷糊糊背诵课文;每日夜晚,也不会有她丁丁当当唱歌,悠哉悠哉晃著小腿。
很快, 南城也下了雪,雪小, 只有指甲盖一点大,用手接著像是接了一块绒毛在手心。南城的冬天并不十分冷, 至少比京城要暖和得许多。
那明玥一定会冷得把自己严严实实地裹起来, 像一只冬眠的小熊。
周自恒这样想,又是好笑又是心疼。
她还没有在寒冷的天气里离开过他呢?她早上还会不会喝的上热腾腾的豆浆?晚上能不能喝上香甜甜的木瓜牛奶?她会吃得好吗?在路上会不会因为不看路而摔进雪地里?
他有太多太多的顾虑和太多太多关于明玥的胡思乱想。
关心则乱。
周自恒收到了来自明玥的短信, 她因为通过初试而高兴, 又因为接下来的复试而担心。
好像又回到了几年以前,她第一次参加正式的大型比赛, 一面欢呼雀跃,一面紧张忧虑。
周自恒想陪她复试。
但因为强降雪席卷北方, 航班次数削减, 而又临近年关,返乡人数激增, 他并没能订到机票,也没能订到已经满载的火车票。
而也因为年关,周冲外出出差, 不能给他提供帮助。
所有的交通方式都被堵住,周自恒甚至想自己能变成真正的美人鱼,从京杭大运河溯游而上。
游断尾巴,也没有关系。
“我要去北京开会。可以载你一程。”苏知双这样告诉他。苏知双给他送来新的复习资料,相较于并不了解教育的周冲,苏知双在这一方面,显然更有经验。周冲觉得周自恒太辛苦,甚至有过劝周自恒放弃的念头;苏知双则更能冷的下心肠。
周自恒对苏知双的情感很复杂。
但此时此刻,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喜悦让他几乎要跳起来呐喊。
“开车去,可能会需要一晚上,有点辛苦。”苏知双讲清弊病。
周自恒并不介意,当天下午就收拾东西,请了假,随苏知双一同出发。
颠簸了一夜,上高速又下高速,周自恒蜷缩在狭窄的后车厢,昏昏沉沉入眠,梦里似乎有人替他盖了被子。
等到醒来,已然入京,雪花从指甲盖大变成手掌大,整片北国,皆被冰封,万里都在飘雪。
苏知双似乎一夜没有睡,脊背依旧笔直,但整齐的头发松散开来一些,碎发落在她西装上。
“是不是……”你替我盖了被子?
这一句话,周自恒始终没能问出口。
他最后选择了沉默,相顾无言,一路到北京舞蹈学院。
下了车,周自恒四处搜寻。
“找荧光棒吗?”苏知双跟在他身后一米远。
周自恒愕然,回头。
苏知双从车座柜子里拿了两根荧光棒出来,幽蓝色,依旧发著浅淡的光。
周自恒抿著唇,没有接。
苏知双把荧光棒递到他手里:“我其实收过你的荧光棒,现在算还给你的。”
“什么时候?”
“南城市舞蹈大赛。”苏知双说,“那时候你和明玥都还很小。”
“所以陈修齐也是在那时候第一次看明玥跳舞。”周自恒反应过来,“他在情书里说,英国那是第二次。”
他并没有质问的意思,也没有咄咄逼人,只是认真地在叙述一个事实。仓促过了一夜,他的脸上并没有显出疲态,也许紧张的复习让他习惯少睡眠,也或许是年轻人精力好的缘故。
苏知双看著他漆亮的黑色瞳孔,许久,点头,说了一句:“嗯。”
她点头的时候,碎发从额尖飘下来,沾了一点雪,有一点柔和。
周自恒把两根荧光棒放进了黑色大衣的口袋里,也在许久的沉默之后,说了一声:“谢谢。”
北舞的招牌镀了一层金色,边沿落了积雪,家长排成长队,等在警戒线以外。周自恒一一寻过去,便寻到明岱川与江双鲤,他们是一对般配且出色的夫妇,在人群中打著一把伞。
周自恒从这样一幅画面,悄悄地想著他和明玥的将来。
惊讶显然大过惊喜。明岱川或许一点也不惊喜。但周自恒到底从江双鲤口中知道了明玥的复试序号和大概时间。
明岱川和江双鲤在焦急等待,周自恒也等了一阵,时间一份一秒过去,道路上刚清理的雪花就又堆积掩埋地面。
周自恒并不想做这样漫无目的的等待。
他有一张极其好看的脸,又有一身常年翻墙练就的好身手,被误认为也是考生,在几个留校学生的指引下,很快寻到了考室,但这时候明玥已经进入考场。
考室设在一楼,进不了门,但窗外是一片开阔空地。
透过影影绰绰的磨砂玻璃,他能依稀瞧见里面的光景,也能听见一点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