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低头向暗壁(四)
第三十八章.
周自恒曾经无数次地幻想过他向明玥表白的场景。
要有一束娇艳的红玫瑰, 有摆成爱心的烛光, 有恰到好处的天气, 有热闹的人群, 有热烈的掌声,明玥要穿漂亮的裙子,戴漂亮的发饰, 他要站在红烛里,摆帅帅的姿势, 弹优美的吉他曲。
他会唱《月亮惹的祸》,等明玥羞答答地走过来, 再对她说一句“我喜欢你”。
他也想过明玥的回应, 也许是轻轻地点头,或者是娇滴滴地应答, 再或者, 是亲他一下,他会把藏好的玫瑰送到她怀里。
那一天, 南城的天幕上一定会挂著一弯月亮,月光会在古城上空倾泻, 她的眼睛也会弯成月牙, 露出两个甜蜜的小酒窝。
那是他想象中,最浪漫和盛大的告白, 郑重而美好。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这样的简单、草率。
他握著手机,没有面对面的交流,话筒有一些杂音。他烦躁到只是简简单单地说了一句, 没有深情的前奏,也没有动人的话语,甚至坏脾气地吼了他的小姑娘一声。
但明玥没有嫌弃,傻愣愣告诉他——“我在点头。”
没有鲜花,没有蜡烛,没有掌声和祝福,她就这么答应了一场仓促的表白。
周自恒的心里涌现出千种思绪,万种情思,心里一颗小树像是吸足了琼浆玉液,蹭蹭蹭往上长,开了满树沉甸甸的灿烂的花朵。
他在这一刻忽而明白,这个世界并不会对他温柔以待,西方上帝,东边佛祖,都不会对他特殊照顾,但明玥会。
和他一起长大的那个小姑娘,会关心他的喜怒哀乐,会和他撒娇说笑,会甜甜喊他“周周”,会轻轻亲他脸颊,更会在他说出“我喜欢你”后,傻不拉唧的点头。
周自恒握著手机,笑了起来。
他觉得明玥真的有些傻,光因为激动,木木呆呆地点头,甚至忘记这还是隔著手机,他根本看不到她的动作。
她真是……傻得可爱……
周自恒心里的空虚,飞快地被填满,好似塞了一块硕大的蜜糖,他克制住硬咽的气息,尽量用自然的一贯常用的语气笑话她:“你怎么这么傻哟——”
“我不傻。”明玥似乎是很紧张,她屏住呼吸的声音都从电话里传过来,隔了一会,她期期艾艾地问,“那……那你刚刚说的话,还作数吗?”
她这般急切,生怕周自恒反悔。
“什么话?”周自恒故意问她。
明玥那边又没了动静,但他不用想也知道,她是在害羞,脸皮薄的小姑娘,最怕这种拿话磨人的小痞子。
雪渐小,风也小了,酒吧里驻唱乐队片刻不停地唱著歌:“我承认都是月亮惹的祸,那样的月色太美你太温柔,才会在刹那之间只想和你一起到白头……”
主唱沧桑又深情的声音通过手机,让明玥听得清清楚楚。
周自恒随著音乐轻轻哼唱给她听,远胜一切蜜语甜言。
他唱了一阵,才停下来,声音清越:“作数的,只要你愿意,我们就在一起。”他顿了一会儿,轻轻地问了一句,“好吗?”
“好。”明玥给他一个肯定的答复,电话那头传来笑声甜甜。
她一直在笑著,周自恒也一直在听,他极有耐心,直到明玥那边有江双鲤的声音提醒,明玥才依依不舍地挂断了电话。
但光是听见都都的挂断声,周自恒也觉得很满足。
那一杯酒的滋味涌上心头,他此刻真的感受到白羊所说的“三种味道,甜甜的”,手支著脑袋,趴在吧台上,又是吹口哨,又是笑,心情好到爆。
“去他妈的周冲,去他妈的结婚,爱干嘛干嘛!”他勾了勾白杨几乎看不见的脖子,揽著他的肩膀,“小肥羊,以后啊,你就光明正大地叫明玥嫂子吧!”
他不胜酒力,已然醉了,又或者是因为明玥醉了。一双琉璃般的黑色眸子星光熠熠,他把手背贴在唇边,掩饰笑意。他的手背上还有两道血痕,已经凝固,看起来狰狞可怖,但他笑得很温柔,工整绮丽的眉眼舒展开来,连伤痕似乎都淡化了。
白杨木木地愣住,好半天,才记得重新动筷子,夹了一大口面,含含糊糊地应答:“嗯,好。”他希望周自恒再开心一点,于是吞吞吐吐地问:“那……周叔叔能不结婚吗?”
人生有大悲大喜,周自恒想,他在这一天,已经先后尝过。
他闭了闭眼睛,摇头:“不能。”
“为什么?”白杨张大嘴,“周叔叔不是很厉害吗?”
周自恒语调有些淡,“他说身不由己。”
他并不是很能理解周冲所说的“身不由己”,在他看来,不过是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或者是懦弱的臣服。
身不由己。
白杨肥肥的眼皮垂下来,脑袋也跟著耷拉下去,一双胖手绞著蓝色的羽绒服,似乎想把它戳出个洞来,吧台上还摆著热腾腾的阳春面和肉包子,但这似乎没能提起他的兴趣。
“怎么了?不说话啊?”周自恒故作不耐地拍拍他脑袋,“嫌我喝了你的酒啊。没事,再给你点,点七个口味的!”他勾唇笑了笑,打了个响指叫了声正在收拾破损酒柜的酒保。
酒保重新调了一杯酒,插上了一片柠檬片。
吧台昏暗迷离的幽光衬得这一杯彩虹酒颜色绚丽。白杨没有喝,他望著酒杯好一会,轻声说了句:“我的爸爸以前是个缉.毒警察。”
周自恒上扬的嘴角慢慢就收敛了,懒散弯著的脊背也挺直,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著大理石吧台。
白杨的声音很斯文,他用说故事的口吻说著话:“他转业以后就去了缉毒队,破过很多大案子,也抓过很多坏人,他一直是我心中的大英雄,也是我们一家人的骄傲。他那时候常常出外勤,工作很忙,我妈妈也上班,爷爷奶奶在家里照顾我,下班了,我们又可以一家团聚。那时候,我觉得每天都过得很开心,很快乐。”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了,像是蝴蝶的羽翼,微微振动。
周自恒初一开始认识白杨,他一直乐呵呵的,虽然很胆小,又馋嘴,但从不苛求,知足常乐,哪怕吃到一颗奶糖,他都会高兴好半天。
但眼前的白杨是脆弱的,幽幽的冷光照在他的身上,他整个缩起来,看不见脸,蓝色的羽绒服把他紧紧包裹住。
“等到我五岁那年,我爸爸立了个大功,他被表彰的那一天……”白杨嘴唇蠕动,平复情绪,“他在单位上接受表彰,我妈妈和他一起去了,我们就在家里,给他准备了一桌好菜。我们等啊等啊,等到太阳下山,等到门铃响,没有等到我爸爸,等来了他的仇家。”
“我爷爷奶奶年纪大,他们睡不惯硬板床,于是就在上面叠了一块床垫,床板下面刚好留出一个缝隙,我就被藏了进去。”白杨在这时抬头,他比划了一下,“其实我小时候很瘦的,特别瘦,能钻进那么小的缝里。那里面真的很黑啊,我就躲在那里,等啊等,等了好久好久,我的爷爷奶奶也没有来叫我,我也不敢睡过去,也不敢叫人,直到我爸爸的警犬,把我找到。”
“等我醒过来,他们告诉我,我已经在那里面待了四天。”他的小眼睛睁开,露出眼瞳,是棕色的,有点浅淡,很剔透,“后来我就很怕黑,也总是很饿,也总怕别人会丢下我。”
周自恒已然说不出话来,他一直以为白杨家庭幸福,无忧无虑,算得上是一个幸运的白胖子。
他在那样恐惧和幽闭的空间里一点点看著时间流逝,一点点听著外界的声音,一点点嗅著空气里的血腥气,没有人给予他一点安全感。
白杨很胖,是周自恒的两倍还要多,下巴一圈接一圈,他没去服装店买过衣服,校服也没有他的份,从来穿的都是定做的宽松运动服,他走到哪里,都会有异样的眼光跟著他。
可他不是真的想胖,他是克制不住神经上的冲动,他无时无刻不在饿。
“那你恨你爸爸吗?”周自恒按著他的肩膀。
“不恨。”白杨摇摇头,“因为我知道,他比我更痛苦。”
他喝了一口酒,道:“他在那场事故里,没有了他的爸爸、妈妈,也没有了他的亲弟弟,他比我更要痛苦千百倍。但他没和任何人说,只是对我很好很好。”
从他简单的描述里,周自恒可以想见一场屠戮。
“所以我知道,其实成年人的世界很残酷,他们每个人都有说不出来的痛苦,但还是强颜欢笑。”白杨眼睛亮亮的,看著周自恒,“老大,如果我是你,我会原谅周叔叔,因为我想,他是真的身不由己。”
周自恒定定地,怔住了。
白杨没等他回答,拍了拍他的肩膀,“雪停了,我要回去了。”他走出去两步,又绕回来,把吧台上的肉包子塞进口袋里,憨憨笑著,眼睛眯成一条缝。
下了许久的雪已经停下,白杨蓝色的圆圆身躯消失在纯白的世界里。
周自恒看著破损的玻璃门,许久,把白杨没喝完的酒一口喝光,穿上羽绒服,也走了出去。
酒吧众人长舒一口气,纷纷开始收拾整理起来,这样的一片狼藉,不知道要多久才能修复。
周自恒插著口袋走著,他把帽子带上,遮住耳朵。
南城好似粉雕玉砌一般,满地都是白雪,上空皓银流转,一路没有行人和车辆,只能望见满山灯火。
白杨胖都都的身影和周冲拧紧眉心抽烟的模样来回在周自恒脑子里转动,他在做著最后的挣扎,好像是一场蜕变。
他行到临湖小路,周家没有亮灯,但他知道周冲并没有出去,或许又在抽烟。
他又看向明玥的房间,同样没有开灯,大抵是已经入睡。
他现在有满腹的心事,想和明玥诉说,但他看了看时间,已经临近十一点。
周自恒又看一眼明玥的阳台,好似只是一眼,沉重的心情就有了好转,甜蜜盖过苦涩。
“周周。”他踟躇著是否要回家之时,有人叫住他。
——是明玥。
她从车棚底下小跑著过来,带著雪白的毛线帽,穿著长及脚踝的棉袄,声音雀跃又惊喜。
周自恒定在原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等到明玥俏生生立在他面前,他才回过神来。
几小时前,他在电话里仓促向她告白,几小时后,他却有些害羞了:“怎么还没睡?”
他的动作比他的语言快一步,捏了捏她的脸颊,出乎意料,有些冰凉,他再摸摸她的耳朵和外套,也都是冰冷冷的,外套上甚至有雪水。
“这么冷还在外头站著,不怕生病吗?”周自恒语气急促,替她把棉袄拉紧。
明玥眼睛亮晶晶了,比月光更明亮。她害羞地抿了抿唇,笑著摇头,靠近周自恒一点,鼓起勇气,道:“不冷。”
她说:“周周,虽然不知道你今天为什么要和我表白,也不知道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但我想告诉你——”
“我也喜欢你,很久很久了。”
“我去你家里找你,周叔叔说你不在,所以我在这里等你。”
“我在这里等你很久了,就是想和你说这些,我怕我不说,今晚会睡不著。”她在电话里没说出口的话,一股脑儿吐露出来,她踮起脚,在周自恒两边脸颊各亲了一口,再羞答答地跑开了。
周自恒终于大笑起来,他一笑,明玥就跑得更快了。
“你说出来是睡得著了,我该怎么睡著啊?”周自恒无奈。
他这么说著,心里的浓云好似被拨开,忽然间月光明媚。
作者有话要说:明可爱撒糖撩汉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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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相信睡觉觉,一定会给每个人一个好故事好结局的好吗?这是一篇大甜甜的HE!!
☆、第39章 千唤不一回(一)
第三十九章.
也许是天色实在太晚, 又也许是白杨的两杯酒度数太高, 再也许是他心里装了太多的事, 周自恒不过推开房门, 便疲倦地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