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上已经有近三十年没有丁老魔的消息了,老一辈人不愿多提,年轻一辈的都没听过,渐渐的,人们似乎忘记了他。
故事还要从八十三年前说起,那时的年号还不是光启,确切的说,就连天宝也还没有建国。
那是一个乱世,战争连年不断,兵荒马乱,烽火连天,改朝换代犹如走马观花。中原几经易主,百姓流离失所,十室九空。
那些年神州动荡,江湖也在这大势的裹挟下,刀光剑影,纷争不休。不少威震一方的豪族大派,上午还熙熙攘攘,热热闹闹,下午就被人灭了个干干净净,清清冷冷,转眼间就成了一缕过眼云烟。
西北灵州,北有草原,南有中原,西连广袤无垠的西域,不仅是一条中原和西域之间的重要塞道,还是一座能掌控整个西北地区的军事要塞。
神州陆沉,可灵州丁家却因远离中原,而在一场场祸事中得以幸免。尤其是近百年来,丁家高手辈出,一跃成为虎踞西北的擎天巨擘,甚至隐隐间有问鼎武林第一世家的苗头。
八十三年前一个寒冷的冬夜,一辆装饰华贵的马车,稳稳停在了距灵州城四十里的一间客栈外。随马车同行的还有一支护卫装束的三十几人马队,具是彪壮的西北汉子,清一色的凉州大马。
凉州大马,横行天下,最为中原豪族所钟睐,每一匹都价值不菲,且有价无市。将军侠客,谁不想拥有一匹神骏矫健的凉州大马,肆意驰骋沙场江湖。
而这支马队,就连拉车的那两匹,竟然也是高大的凉州马,可见马车主人的身份高贵。
客栈不大,没有院墙没有篱笆,仅两层土垛的墙头茅屋,门口还有一杆烂成布条的酒招子孤零零地杵在荒野上。听到动静的客栈掌柜和店小二,早早就出来迎接。不等那小二有所动作,年逾花甲的客栈掌柜便亲自搬着一个陈旧的脚凳子来到马车跟前。
见老掌柜都亲自出来干活了,怕挨骂的店小二立即麻溜地凑上跟前,用自己的袖子反复地擦拭脚蹬。
谁知掌柜竟一把推开小二,“去去,别弄脏了。”
随后他弯腰朝马车内谄媚笑道:“小三爷,都大半年喽,可终于把您给盼回来了。您和少夫人上次住的那间房,还一直给您留着呢。小人们天天打扫,一点不敢马虎。前俩月也不知打哪来了个富家子,非要住那间房。小老儿不肯,还差点挨他一顿打。最后还是搬出咱小三爷的名号,才将那厮给灰溜溜地吓走。”
众护卫中一灰袍短须的中年男人翻身下马,并笑着说道:“哦,到底是哪个不开眼的,竟敢对刘掌柜不敬,也不怕被刘掌柜的一刀剁了做成包子?”
知那人是在打趣自己开的是家黑店,干的是白肉生意,刘掌柜讪讪一笑,“谢大侠说笑了,小老儿风烛残年,早已提不动刀了。”
灰袍男人手握缰绳,腰挎短剑,脸上隐隐有一股青气萦绕,想来身怀奇异玄功,绝对是一位大高手。
“有劳刘掌柜的费心了。”马车内,一个清朗的男性声音温和说道。
听声音,年纪不大。果不其然,下来的是一个二十出头的俊美富公子,银冠玉带,雪白狐裘,端得一身贵气。
刘掌柜受宠若惊,拱手道:“能伺候小三爷和尊夫人,那是小老儿十世修来的福气。”
白裘公子轻掀车帘,小心扶着一妙龄美妇下车。舟车劳顿,那妙龄妇人眉宇间有些倦意,但在珠光宝气的辉映下,反而愈加显得楚楚动人。
时隔多月,虽不是初见这美艳妇人,可店小二还是连敢抬头多瞅一眼的勇气都没有,见她出来后,自惭形秽地往自家掌柜身后缩了又缩。
妇人也是一身白裘,如雪裹琼苞。虽然宽大的白裘将之曼妙玲珑的身材完全笼罩,但下车俯身之间,隐约可见其腹部隆起,竟已身怀六甲。
刘掌柜眼尖,老于世故的他立即讨喜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我就说嘛,那中皇山的女娲娘娘最是灵验。小三爷你是侠肝义胆,少夫人又是菩萨心肠,女娲娘娘在天有灵,一定会保佑你们好人有好报的。”
那被称作小三爷的白裘公子心情大好,笑言道:“托你老人家的福,还未曾走到邺城,拙荆便已身怀滑脉。算算日子,还是在你店里结下的珠胎。依我看啊,刘掌柜你这客栈干脆不要做了,改成娘娘庙算了,定会香火鼎盛。”
姓刘的掌柜抚须而笑,“这世上娲皇娘娘庙不少,可像小三爷和少夫人这样的大善人却不多。你们走后,只怕女娲娘娘她老人家不愿多来呀。”他这两句话将这对新人捧的极高,任谁听了都心生欢喜。
天寒地冻,没有过多寒暄。马车上又下来两个穿红袄的伶俐丫鬟,一左一右各自搀扶着美貌妇人进了屋里。
“谢二叔,赶了一天的路,弟兄们也都累了,叫大家进客栈都吃点酒肉暖暖身子吧。”目送妻子进屋,白裘公子扭头朝众护卫说道。
灰袍男人将手中马缰递给身边一手下,他则来到白裘公子身边,小声说道:“少爷,咱们这一路上没少耽搁,明日便是腊月十六了,要不要派个兄弟先回城中叫些人手,以免出现意外。”
白裘公子不上心地说道:“什么腊月十六不十六的,不过是那瞎子胡诌而已,谢二叔不必放在心上。”
刘掌柜听他二人说的云里雾里的,便插话问道:“小三爷这次回来,还有什么隐情不成?”
白裘公子摇头说道:“隐情到是没有,就是在中皇山上遇到个疯疯癫癫的老瞎子。那瞎子指着拙荆腹中胎儿说了些颠三倒四的浑话,还让我们一定要在腊月十六前赶回家中,否则会有大不吉利。我只听说蛇年逢十六日出生之人,命格不祥,多灾有难,无亲无友,孤独一生,倒还不曾听说要赶在十六日前回家的。”
那瞎子原话可不好听,白裘公子自然是不愿意与外人多说,他轻描淡写轻松带过后继续说道:“我是不信那瞎子所说,倒是拙荆初为人母,既敏感又多心,对此倒是在意的很,不顾身子孱弱也要赶在腊月十六前回灵州。只是路上泥泞,终究还是耽误了一日。”
人精般的刘掌柜混迹江湖多年,人情世故烂熟于心,他应和道:“小三爷不必担心,且不说那瞎子危言耸听究竟意欲何为,单说三爷你进了这西北,那跟回家有又何异?更不要说此处离灵州不过四十里,还有人敢在咱丁家的眼皮子底下挑事不成。”
灰袍男人抚须说道:“但愿如此吧,不过出门在外,还是小心为妙。少爷,我去四下布置几个人放哨,也好小心戒备。”
刘掌柜打包票道:“谢大侠尽管安心在小店讲究一夜,今晚但凡有只蚊子打扰到了小三爷和少奶奶,小老儿就将脑袋拧下来,以后留给小少爷当夜壶用。”
白裘公子笑道:“刘掌柜可真会说笑,这大冬天的,哪来的蚊子?就算有蚊子,谢二叔也不敢将你脑袋拧下来啊。你这脑袋,还是留着等小儿满月时去城中喝满月酒吧。”
刘掌柜笑得合不拢嘴,直呼:“去得,去得,就算小三爷不请,我也是要舍脸去的。”
掌柜的本名刘八九,年轻时在道上混的风生水起,是一个五百人大寨子里坐三四把交椅的主,奈何寨子得罪了一家江湖门派,全寨上下几百口人被杀的片甲不留。刘八九虽侥幸捡了条命,但老婆孩子却无一存活,而他自己也只能远走他乡,隐姓埋名。后来几经辗转刘八九来到灵州,投入丁家做了几年护卫。这间离灵州城不过四十里的客栈,算是丁家在城外的一个据点。
朝廷笼络人心的手段,向来是功名俸禄,而江湖门派则无非是钱财秘籍。刘八九为丁家卖命,不为求钱,只为秘籍,希冀着有朝一日能手刃仇家,为寨子里的兄弟报仇。只可惜他刘八九野路子出身,进境缓慢,始终不敢回去寻仇。
前些年突然听闻仇家遭遇祸事,全派上下被人灭了干净,刘八九宿醉后大哭一场,心中积郁多年的仇恨一朝散去,心弦松开的他,反而连连破境,搁在小宗师里面,也算是一方好手。这也是为何,他一个小小客栈掌柜能让那白裘公子客客气气。
随后刘掌柜领着白裘公子进屋,而那姓谢的不知名男人则熟练地安排着三十六名护卫,如何分作三波,轮流值夜。
一夜无话,直到第二日破晓时分,床上盘腿打坐的灰袍男人猛地睁开了双眼,两道眸光如电如焗,望向客栈窗外。
外面晨星隐隐,晓雾沉沉,寂寂荒郊,茫茫旷野上,忽然大地毫无征兆地轰鸣起来,在雪光的映照下,竟然是一大队人马翻山越岭,疾驰狂奔。
这队人马,少说也有二百多来号,具是白盔白甲套白袍,个个提着板刀钩镰,显然不是寻常打家劫舍的马匪能相比的。若仔细看去,那白袍之上,还用红线绣出一朵妖艳的火红莲花。
这群人像是在追逐着什么,为首的紫袍男人发号道:“法王有令,绝不能让那叛徒逃了。兄弟们这荒郊野外的他躲无可躲,多半是藏了在前面的客栈里,给我四面围住了,不能放跑一个。”
得令后,二百来人分作四波,东呼西应、南作北和,不一会儿的功夫就将这小小客栈给四面八方团团围住了。
客栈内,姓谢的灰袍男人早已领着众护卫严阵以待,他是客栈中武功最高的,遥在一二里外便已听见了动静,虽不知来人是敌是友,但光是听这四面动静便知今日恐怕是难以善了,不过他倒也半点不惧。
武道九境,其中六境是个坎。一般的六境武人便可自称小宗师,足以纵横一州,开宗立派。虽然他谢稽山不过才七境巅峰,但那些九境强者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八境的也个个都是威震一方的大人物,抛开这些绝顶存在不说,他自认为也算是站在了山巅上的高手。
而自家少爷乃是丁家近百年来武学天赋最高之人,虽然年轻如今不过二十四五,却已初入七境。再加上这三十多个护卫,凭他们一行人的实力,灭一些江湖上什么洪虎门柳剑派之类的二三流门派绰绰有余。
谢稽山并不认为对方之中有比自己还要强的高手存在,纵使对方人多,他也大可和自家少爷联手,护着怀有身孕的少夫人冲出去。只要到了灵州城,对方人手再多还能多过盘踞西北的地头蛇丁家?
虽不知外面是敌是友,谢稽山还是长啸一声,将客栈内的众护卫叫了起来。
一楼一间雅致的屋内,美艳少妇虽无武艺傍身,但也被这动静惊醒,待她起身时,正看到丈夫穿衣。
眉头紧锁的妇人挺着肚子斜躺靠床,风韵万千地唤了一声:“夫君……”
年轻公子哥握着妻子的手安慰道:“莫要担心,说不定是来接我们的自家人。”
白裘公子叫来那俩丫鬟,并吩咐道:“你们照顾好夫人,我下去看看。”随即便提了宝剑出门而去。
屋内屋外,檐上檐下,几十号护卫各自站位,将这家小客栈护的严严实实。
客栈前堂,掌柜刘八九猫腰隔着门朝外瞅了一眼,隐约见到是一群白袍白甲的人骑马奔来。但凡有点见识的人肯定能够认出,这群人是红莲教的无疑了。
红莲教传自西域,他们不信菩萨不拜三清,只拜明王,所以又叫拜明王教。
由于神州动荡,战火连天,红莲教趁机宣扬惩恶扬善、信者永生的教义,因而迅速传播,很快就成了中原第一大教,甚至能跟扎根神州千年的揭谛寺和观井观两大佛道圣地分庭抗争。
刘八九倒吸了一口凉气,心中疑惑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