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尔嘉永远会记得,这一夜婴儿在瞬间因为疼痛而爆发出来的悲啼一度响彻了苍穹,而自己平素冷酷坚毅的主官抱着他痛哭的样子,也才让人真正的想起,柯依达·亚格兰,王国第八公主,国防部最高长官,说到底不过是即将失去孩子的母亲而已。
我可怜的孩子啊,原谅母亲,无法在这个战火纷飞的时代里将你留在身边,在你刚刚来到世界的时候便任由他人将你带向远方。但是孩子,请你耐心地等待,等到这场战争结束,母亲便会把你接到身边,到那个时候,便不会有什么能够把我们分开。
两天后,费兰·皮瑟斯男爵率领亲卫带着襁褓中的婴儿从哈米亚城出发启程,柯依达站在高高的山坡上看着一股的轻骑逐渐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清晨略显清冷的风把她的披风高高的扬起来。
林格在一旁担忧地看她,他似乎觉得这女子的一部分灵魂仿佛也要随着这婴儿的远去而随着风遥遥地飘走,直到她隔了很久之后缓缓地开口,方才莫名的松了口气。
“林格,接下来,就拜托你了。”
“是,殿下请放心。”
柯依达点点头,缓缓地转过身去:“我们也差不多该上路了。”
“公主,你现在的身体还虚弱,不再休养一阵吗?”
赫尔嘉不无担心地劝她,后者只是淡淡扯了一下嘴角:“野马川已经鏖战大半年,总是躲在后方,我这个一级上将也未免太不尽职了。”
六月中旬一过,地处西大陆腹地的野马川平原便迎来炎热的夏季,阴湿闷热的气候给正在对峙双方军队都带来了新的考验和煎熬。
从两个月前北疆军奇袭古格海军塞壬军团,成功包抄古格西北边境以来,深入敌境的亚格兰军已经很扫了古格近大部分的领土,除了王都米兰周围的部分区域以外,全国近三分之二的大中城市及军事要塞都已被插上亚格兰的鹰旗。然而,即便是在占据了如此压倒性的优势的情况下,亚格兰军至今依然没有突破弗雷安·盎格鲁公爵在野马川布下的坚实城防,疲倦和焦躁的情绪不可避免地在背井离乡已经血战了将近一年的将兵们中间滋生弥漫,而对于亚格兰的高层来说,胜利的果实近在眼前,却因为守护果实恶龙太过凶猛而久久无法摘取,无论如何都不是件愉快而值得骄傲的事情。
而另一方面,古格军的情况更为糟糕。弗雷安集结起来的大军与亚格兰军相比在数量上并没有太大的差距,然而在亚格兰军已经深入古格腹地占据古格半壁江山的情况下,特别是塞壬海军战败,亚格兰的北疆军从西北沿海挥戈南下,直逼米兰的消息传来后,全军上下人心动荡,惶恐不安的情绪在整个军营迅速的弥漫。而长久以来的苦战也令将兵死伤无数,身心俱疲。
到了此刻,不仅仅是下层的士官们,就连弗雷安·盎格鲁公爵身边亲信幕僚也开始不得不怀疑,仅凭弗雷安公爵在野马川的死守,是否能够挽回古格在整场战争中的劣势?
皇帝波伦萨·亚格兰的使者,正是在这时候造访了弗雷安公爵的大帐。
“贵军在野马川与我军对峙多日,弗雷安元帅阁下的智谋与胆略,吾皇陛下十分钦佩。但是阁下,到现在为止,古格三十三行省我军已占领其中二十二,王国六军已对贵国腹地形成合围之势,贵军已经苦战数月,就算死守野马川,也不过是米兰城陷落拖延一些时日而已。阁下天纵英才,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这样僵持下去不过是浪费双方士兵的生命和鲜血而已,吾皇陛下有好生之德,不愿让将兵与民众再受战乱之苦,所以派遣下官前来,希望元帅阁下能够为麾下的士兵们再郑重的斟酌一下……贵军在这场战争中的勇猛表现,即便是在敌人的立场,皇帝陛下与各位统领们也深为钦佩,即便这一点也给我军带来了相当的困扰,甚至使我们失去了许多优秀的军人……但是,如果能够与诸位一起,在这片大陆上开创出一片新的世界,皇帝陛下也将感到十分的荣幸。”
虽然并认为皇帝的劝降能够有效,但肩负使命的监察长埃森·凯瑟侯爵依然半眯着眼睛,将大段的语义流畅的表达完毕。
亚格兰地位仅次于皇帝的三位枢机卿之一亲自造访,弗雷安·盎格鲁公爵给予了与之身份相应的尊重,却没有如对方所愿地给予积极的回应。
“如果说不希望浪费双方士兵的生命和鲜血的话,最初掀起这场战争的不就是贵国的皇帝吗?不要忘了,诸位的双足正踩在古格的土地上面!”因为连日激战的缘故,公爵的脸庞略显消瘦,神情淡漠,眼神却深迥而蓄满力道,“如果不想让将兵白白牺牲,不是应该撤兵退出古格的疆土吗?”
对于这样的指责,在任时杀人如麻的监察长官只是弯起眉眼来,嘴笑的弧度分外明显:“但是阁下,贵国派遣间者蓄意在我国塔伦自治领和东平军内部引起动乱事后还收留了我国的叛逆,这总是事实吧?其实我们根本没有在这里讨论这场战争的道义所在,如果元帅您早几年掌握古格的大权,也会趁着亚格兰内乱的时机挥兵东进占据整个大陆的统治权吧?自从亚瑟大帝开国,与英雄王吉尔科特分界而治已有数百年的时光,古老的体制格局早已腐败,新的秩序迟早都要建立,打破旧有藩篱这种事情,来完成他的人只能是当世的枭雄,也许是波伦萨皇帝陛下,也许是弗雷安阁下您。而吾皇陛下,不过是比较幸运地得到了历史的垂青,担负起这样的职责而已。”
“监察长大人是说,在这件事上,我们古格已经失去了先机?”弗雷安冷笑了一下,虽然这未必不是事实。
王国的监察长官摊了摊,仿佛爱莫能助。
“但是,监察长阁下。”弗雷安冷冷地看他无害的表情,“即便如此,握紧手中的刀枪,在侵略者的铁蹄之下保卫哺育我们的祖国大地,直到鲜血流尽的最后一刻乃是我等军人基本职责和最高荣誉,难道阁下不这样认为吗?”
埃森·凯瑟抬了抬微阖的眼睑,眼底妖冶的绿色光芒忽闪而过,继而无所谓般的耸了耸肩:“如果这是阁下的选择的话,那么下官只能表示遗憾。”
下一次见面,便会是在战场上了吧?
埃森·凯瑟这样想道,回过身走出大帐的时候下意识地舐了一下略微干裂的嘴唇,仿佛嗅到血腥的气息。
谈判无果而终。
对于这个结果,皇帝并没有太大的意外。
“看来还是朕错了。”
“陛下?”
“对于弗雷安这样的枭雄,是不可以惧怕付出代价的。无法用巧智让他屈服的话,就用应该用最直接最强硬的办法好了。”年轻的皇帝抬头看着空中飘扬的鹰隼皇旗,苍冰色的眼底有远处山岚的倒影,辽远空旷,“我军已经几乎席卷古格全境,止步于此实在是不符合我军开展以来的作风。”
“陛下的意思是?”埃森·凯瑟微微眯了眯眼睛,仿佛预料到了什么。
“从明天开始,加大攻势,命令麾下五军轮番出击,不要给敌军任何喘息的余地!”皇帝收回目光,五官的线条明晰硬朗,有种无法言喻的力量,“已经孤军奋战了这么,就算弗雷安在,也撑不了多久了。”
第90章Chapter88激突
各军的统领在第二天的军务会议上,接到了皇帝改变作战方针的指令。
然而没等各军做出相应的部署,弗雷安·盎格鲁公爵却先一步改变了原先固守城塞的作战方式,在这一天的清晨率领麾下人马倾巢而出,在野马川平原之上布兵列阵,大有冲杀决荡之势。
探瞭一路报进中军主帐,皇帝俊美的五官上拂过一两丝的诧异,只略一沉吟了片刻,便下达了全力迎战的指令,负责首次冲锋的是蓝德尔·斯加奥上将的枪骑兵和海因希里·索罗侯爵少爷所率领的西防军,两个人接下军令,率领本部人马策马出来,野马川城墙下一马平川的空旷大地,瞬间已飘满各色的旗帜,雪亮军刀层层叠叠,杀气直冲云霄。
“哎呀呀,真是好大的阵仗呀。”枪骑兵统领蓝德尔·斯加奥上将坐在马上伸了个懒腰,扬起马鞭来在空中划过一个大大的弧度,“之前不是一直死守那座顽固的城池么,怎么今天心情很好的跑出来晒太阳了?”
海因希里·索罗微微笑了一下,举鞭指了指前方:“这个问题,不如去问问他们比较妥当。”
“切,海因希里·索罗阁下,这么谦让可别怪我抢了你的功劳。”
蓝德尔轻哼了一记,索罗家年轻的继承人却只是云淡风轻的笑着:“这是哪里的话,眼前的一马平川正是枪骑兵表现的大好时候呀!不过蓝德尔大人。”
俄而他话锋一转,眼神微冷:“看这个势头,敌军可不是出来晒太阳的,他们,是来玩命的!”
最后几个字被着意加重,蓝德尔微微楞了楞,扫了一眼潮水般涌来的古格龙骑军,嘴角浮起锐意的弧度:“这么说,是回光返照了?”
他嚣张的裂了裂嘴,往马上抽了一鞭,军刀出鞘,严阵以待的枪骑兵紧随自己的主官,向着山坡之下疾驰而去。
“神枪,射杀他!”
眼见枪骑兵如旋风一般席卷脚下的旷野,将方才如潮水般汹涌而来古格骑兵冲刷成稀稀落落地碎片,海因希里的湖色眸子深如寒潭。
“回光返照。”他低吟一遍,挑了挑唇角,“或许是吧?”
适用于平原作战的大规模骑兵冲杀,正是枪骑兵的特长。
在蓝德尔轻松自如地承接住古格首批冲锋的龙骑军团的攻势并很顺利反守为攻的这段时间里,亚格兰军已经完成了对于整个战场的部署。
枪骑兵与西防军分别第一、第二轮前锋任务,帝都军与神鹰军分别为左右两翼,余下的禁卫军与宪兵部队则负责拱卫皇帝所在的中军。
皇帝波伦萨·亚格兰亲临战场,勒马立在地势较高的山头,视野宽阔,万里黄沙青草,一览无余。
“不愧是弗雷安麾下最精锐的龙骑军团,即便是蓝德尔的枪骑兵想要多讨一份的便宜也十分的困难呀。”
“下官倒是认为,今天古格所爆发出来的气势很不一般。”禁卫军军长费兰·皮瑟斯男爵因故缺席,此刻跟随皇帝身边高级幕僚便只有监察总长埃森·凯瑟侯爵。
“唔?”
“正如下官昨天在敌营中所见一样,敌军孤军作战时日已久,虽然战意犹存,但是战力已经所剩不多。而弗雷安公爵却将这所剩不多的战斗力全部爆发出来,大有拼死一搏同归于尽的气势。”
“这样说来,便是冲着朕而来的了?”皇帝听他说完,沉吟了片刻,微微挑了下唇角,“如果朕在这一战中不幸死掉,而膝下的皇子年幼,亚格兰国内必然会为了权力的归属发生分歧和动荡,古格人便可乘此机会扭转战局,夺回失去的土地了。弗雷安公爵的胆识果然不可低估。”
“所以说,陛下身在此处,有些过于危险了。”埃森·凯瑟不动声色,只眯着眼睛,神情无害的道来,俄而微阖的眼睑却是抬了抬,弯成月牙状的眉毛挑起,“陛下,敌军好像败退的迹象。”
皇帝的目光扫向远处,古格的龙骑军似乎无法承受枪骑兵的冲刷,正急速调整阵型,向后做战略转移,枪骑兵在蓝德尔的调度以菱形的攻击阵势紧追不舍。
“似乎并不像是力有不支而溃败的样子。”
“是,不过蓝德尔未必没有分寸,姑且不必去管他,看看敌军有什么伎俩再说。”皇帝心如明镜,却还是补充了一句,“叫海因希里随时准备接应。”
这一天,从哈米尔城返回亚格兰军大本营的柯依达一行,已经距离此处不到几十里,隔着不高的山头,隐隐能够听得雷鸣般的马蹄和肃杀的呐喊。
“下官第十六兵团摩尔·梅捷亚上校,奉迪亚哥中将的命令,在此迎候公主殿下!”
暂代副军长职权的迪亚哥中将早早便派出了接应的人马,柯依达勒住马头,行个了军礼作为回应,抬头看看天边浓密的战云,微微皱眉:“正在交战吗?”
“是,弗雷安·盎格鲁公爵今天早晨率军倾巢而出,皇帝陛下下令全力迎战,打前锋的是蓝德尔大人的枪骑兵。”
呐喊声愈演愈烈,伴随着血肉撕裂的悲鸣,柯依达隐约觉得这会是场异常惨烈的战斗。
“皇帝陛下现在人在哪里?”
“下官出发的时候,陛下已经动身准备亲临督战了。”
“带我过去,我要先觐见皇帝。”早上的日头太过强烈,穿过云层的缝隙直入眼底,柯依达不由微微眯了眯眼睛,“林格副军长,你先回神鹰军本阵坐镇。”
林格·弗洛亚没有马上回答,微微皱了皱眉,沉默了一下方才低头出声。
以公主殿下目前的身体状况,不宜这么快便跑到战场上去。
虽然是这样想,熟悉主官秉性的神鹰军副军长,终究还是放弃了劝说的打算,敬了一个军礼,带上自己的亲卫,转身策马前去寻找战场左翼神鹰军的人马。
而没等到他回到神鹰军的本阵,前方的战局已经有了显著的变化。
一路败走的龙骑军突然掉转方向,回击穷追其后的枪骑兵,而与此同时,蓄势已久的中央军团分作两股,从两边的侧翼迅速切入,抛下一道道长长的绊马索来,战马的悲鸣陆续响起,策马疾驰的枪骑兵猝不及防纷纷被掀下来马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