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叔,沈孛那边你帮我多盯盯,他要是加班不吃饭,你就给我打电话,我收拾他。”唐清让把行李箱拖杆把手握在手里,语气里带着几分威胁。
胡子都带着几根白茬的男人眯眼笑着,“小姐,您放心,我一定会记得打小报告的。”
“李叔…”唐清让叹了口气,不知道家里这个老顽童是从哪里学的这个调皮劲,“你也注意身体。”
上了楼,唐清让从包里摸出房门的钥匙,拉开门走进去,时隔多年,房间里的样子还是和小时候的印象中一模一样。
泛黄的墙壁被重新粉刷成雪白色,餐厅还放着被烫坏的木质桌子,上面留有圆形的灼伤痕迹,立式空调盖着奶奶辈的针织防尘垫子,原本紫色的沙发有些泛白,电视柜上还是厚厚大方块的电视机,旁边有一本册子,她如果没记错的话,那里面有她小时候的一些“大作”。
虽然一切如故,但是房间整洁如新。
她知道,一定是沈孛安排的保洁定期打扫的成果。
关上门,唐清让把行李箱推到卧室里,准备把带来的衣服挂到衣柜里,推开衣柜门,里面摆着她在家时常用的黄花梨衣架,但在这个时候看到熟悉的物件。
唐清让甚至觉得如果这些衣架有生命,此刻一定在瑟瑟发抖。
“这个沈孛,真是…”
无力吐槽。
飘逸的吊带长裙安静地挂在衣柜里,唐清让把剩下的家居服和短袖短裤叠在一起,放在下面那层的柜子里面。
她总是把生活与工作分的很开,极与极,或许这就是双子座的割离感。
套了件海蓝色修身吊带长裙,耳朵上戴了小小的钻石耳钉,腰间缠了两根银色腰链,脚上是舒服轻松的小白鞋,唐清让拿出化妆包,从里面抽出一根手红檀木发簪,那是她之前旅行的时候从手工匠人那里买回来的,自然卷的波浪长发被簪子盘起来,听话地躺在脖颈处。
十月的极岛是看海的好时节,天然形成的巨大礁石是最佳观海地点,更能近距离感受海浪的冲击性,近几年在网络的影响下,这个本来静悄悄的地方,也因为前来打卡的游客热闹了起来。
背上ccd,唐清让斜挎了个黑色皮质大包在身上,到达海边附近的环岛公路上,黄昏正在从海平线一点点沉落下去,波光粼粼的海面就在眼前。
她深吸了一口专属于海风的味道,心情前所未有地放松了。
“喂?”包里的手机响个不停,唐清让接了起来。
“我听沈总说,你回老家了?”苏若开门见山。
“回来转悠转悠。”
“我这几天,特别想吃极岛的海鲜,”苏若笑嘻嘻的,“石蟹,淡菜,还有虎头鱼…”
唐清让舔了下嘴唇,“苏若,你把我当代购了?”
“我不要发票,也不用你和老板拍小视频证明是你自己买的。”
黄金已经落下,极岛被布上一层克莱因蓝的滤镜,她应下,“今天太晚了,明天我安排人给你寄回去。”
“你最好啦~”
闲聊了几句,唐清让挂断电话,身后传来几声“咔嚓”的快门声。
唐清让回头看了一眼,一个男人手里拿着专业照相机,黑色衬衫里面套了一件纯白短袖,被海风吹的失去了原有的版型,深蓝色的宽松牛仔裤,一双白色的运动鞋,鼻梁上架着一副黑色粗框眼镜。
她没多想,收回了审视的眼神。
再有半个小时,海鲜市场就快关门了,唐清让拍了几张海景,极岛的旅游事业发展得不错,现在几乎每一户商家都支持快递发货,这倒给她剩了力气。
敲定了货品选择,唐清让和老板加了个微信,把定金给交了,又把老板剩下的一点海鲜买了回去,准备晚上自己做点饭吃。
“你是…”隔壁摊位的中年阿姨突然指着她大喊起来,“你是小齐吧?”
唐清让一瞥,心紧了一下。
她原来也姓沈,沈美齐,是她原本的名字,听唐美雅说,因为父亲姓沈,母亲的名字里面有美,希望两个人可以一直在一起,所以给她取了这个名字。
后来沈?希望唐美雅可以回归家庭,放弃射箭事业,唐美雅为此与他之间的隔阂越来越大,婚姻也走向了名存实亡的地步。
唐美雅就带着她回到了极岛,虽然改了名字,但对于那些从小到大就看着她长大的人,还是喜欢叫她之前的名字。
唐清让摇了摇头,“阿姨,您可能认错人了。”
“怎么会呢,这么多年,我就看过小齐右嘴角下有一颗黑痣,你这颗痣我不会认错的。”
“阿姨,我姓唐,不是什么小齐。”
加了她微信的老板也帮忙说话,“王婶,你是不是老糊涂了,现在我们这儿这么多游客,长颗痣你就说是小齐,那这个世界上不知道有多少小齐呢。”
沈美齐,小齐。
唐清让把蓝色塑料袋放到洗菜池,打开水龙头,她默默低头处理起那些鲜活的海鲜。
距离她上一次回到极岛,已经过去了十五年,她也已经从稚嫩孩童成长为可以独当一面的大人,只可惜名字可以更改,记忆可以遗忘,但过去无法否定。
沈孛以为,唐清让对于沈?的感情是空白的
但其实不是。
自她五岁起,沈?就会时常安排人到学校来找她,希望她可以作为这段残破婚姻的黏合剂,让唐美雅回心转意。
对于她来说,沈?不是父亲,而是债主的存在,那些苦口婆心的说客,在道德绑架下,成为她童年记忆里浓墨重彩的一笔,无法抹去。
饭后,阿让坐在阳台上的躺椅上,伴着淅淅沥沥的雨声,拨了通电话,静静等着对方的应答。
这台电话平日里除了阿让以外,极难接到一通电话,白矜放下手里的文件,语气淡然,“知道你回来了。”
“我知道你也在极岛。”
“看来沈孛消息很灵通。”
“是新闻灵通。”唐清让把手伸到阳台外,看着雨滴在手里集成一团。
白矜把手机调成免提,手里的工作不停,抬眼看了一眼外面的天气,“怎么说,挑个时间一块吃饭?”
“明天我准备把家里的家具换一换,你眼光好,陪我一块选选。”阿让微笑,倒掉掌心里的雨水。
“妥了。”
八点,家具城外。
唐清让提前十分钟到了约定地点,今天她穿了一件灰色小v领上衣,浅色做旧牛仔短裤,棕色的皮质长靴刚好到膝盖处,头发拉直了散在肩后。
她喝了一口手里的冰柠檬水,看着成双成对走过来的白矜和季子青,两手一抱,“子青哥,你还真妇唱夫随。”
“你姐可是让我来给你当苦力的,”季子青无奈一笑。
白矜快步走到唐清让身边,挽住她的手臂,“别管他,他非要跟来,要是买的东西多,就让他那几个部下一起来帮忙,你还能省点钱。。”
唐清让一笑,沈家倒是不差这点钱,她看了一眼走在她们后面的季子青,后者正一脸哀怨地拨弄着手机,估计已经在联系人了。
门口的标识清晰地标明了每一层的每个区域贩卖的家具类别,唐清让不想太麻烦季子青,表明自己只是想换掉沙发和电视,再加上个餐桌就差不多,说完,三个人就直奔四楼去了。
“我看新闻上说,你准备合伙开一个法务咨询所。”
“我这两年在国外,看到了太多法律缺失的地方,”白矜叹了口气,“回来之后,发现很多像极岛这样的地方也是有过之而不及,我想,我没办法处理好每一件不公平的事情,但总得想想办法帮一帮老百姓。”
“可你学的也不是法律,这一步走的会不会有点太冒险了?”
她本来就是公众人物,在很多层面上是代表国家形象的,如果这件事出了什么问题,也会对她的事业带来影响。
唐清让没办法不为她考虑
“我对比了几家律所,最后决定把从极岛走出去的法学大学生召集回来,一起合伙开个律所实习我做出资人。”
季子青接上,“这算是一个开端,本地人的话对当地情况也比较了解,等之后稳定了,可以把律所扩大,而且刚毕业的大学生对事业的热情比较高,能真正为群众考虑。”
唐清让点点头,既然他们已经考虑到这个程度了,她一个外人,也不好再说些什么。
“阿让,等律所稳定了之后,”白矜顿了一下,“我想把你当年的案子重新翻出来打一次。”
唐清让当年蝉联两次国际冠军,在第三次比赛时,奖杯已经握在手中,却被对方举报服用兴奋剂,违反赛事规则,折腾了一个月,最终唐清让被确认服用兴奋剂,她不服,再次上诉,却一直无果。
舆论说她是太想超越周婷,才一时做了糊涂事。
“都过去这么久了,再翻案也没有意义了,”唐清让摆摆手,一副不在意的模样,“不如把那些精力用在该用的地方。”
“翻案或许有些难度,不过我和白矜这么多年在外面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本事起码拿得出手,”季子青帮忙搭茬,“只要你没做过的事情,事情总会有转机的。”
“白矜姐,子青哥,这件事情其实我已经放下了,”唐清让站在棕色雕工木柜前,尽量不去看他们,“现在我依旧可以从事我热爱的事业,还能在赛场上比赛,我已经很满足了。”
季子青低声,“可是你这辈子都不能再站在国际赛场上了!你过去十多年的努力,现在都被全盘否定了,现在你不争这个对错,不管你之后拿了多少冠军,都会被大家说成是个不干不净的冠军!”
“我不在乎。”
她固执如初。
“那你哥呢?”
唐清让回身看向白矜,她细细分析,“你能当多少年的射箭运动员?十年?还是二十年?沈叔叔去世了,沈孛现在一个人支撑着沈氏,你想没想过,当你真正退出赛场后,是不可能投入到射箭教练的工作上的。”
白矜这话说的对。
唐清让不是首先是唐清让,在成为她自己前,她必须先成为沈氏的继承人。
这是豪门大族的儿女无法避免的命运。
她明白,她之所以可以专心做自己的事情,都是因为沈孛的牺牲和保护,但她不可能一直这样活着。
“我知道这对你来说不公平,但沈氏需要你来分担,如果有一天,你回到沈氏,大家说你曾经是个有丑闻的继承人,轻则合作取消,重则影响股市,到时候,你让沈孛怎么办?”白矜不愧是谈判出身,几句话就把唐清让逼得无话可说。
唐清让叹了口气,她没办法不为沈孛考虑。
拥有血缘关系的兄妹总是会拥有血脉上的连结感,不论是否见面,总会轻易地为对方考虑。
“好。”
季子青轻咳了两声,想要缓解一下紧张的氛围,“那个,清让,你姐姐也是为你着想,她话说的急,你别在意。”
“我明白,”唐清让点点头,脸上扯出一个笑容,“别说这个了,今天不是来帮我挑家具吗,别偏题了。”
整理好新家具,白矜接到电话说新项目得回去跟进,季子青也就带着他找来的朋友一起走了,唐清让简单道谢后,一个转身瘫倒在柔软的新沙发上,望着天花板叹了口气。
蓝色的月光从阳台上的玻璃透进屋里,打在新买的液晶电视上,唐清让视线移动到电视后面的玻璃柜上,里面是唐美雅职业生涯中斩获的所有奖项。
唐美雅退役之后,做了射箭教练,而唐清让,就是她的第一个训练成果。
从一定程度上来说,唐清让是个成功的试验品。
她会站立的时候会开始摸箭,会走路的时候就开始体能训练,会写字的时候就开始分析比赛模式,除了学校的任务以外,每天的事情只有一件:射箭。
所有人都说她是天才,她说自己其实是笨鸟先飞。
只有真正痛过的人,才会一直铭记。
幼年时期里,唐美雅对于她来说,是严格的,是极端的,是固执的,一个渴望延续自己传奇的人物,甚至不允许唐清让叫她一声母亲。
她永远叫她:“唐教练。”
唐美雅说,“一个优秀的射箭运动员,必须从小就具备强大的心理素质和体能,才能将自己的热爱发扬光大。”
热爱?
唐清让的眼神逐渐失去了焦点,温热的眼泪从眼尾滚下,藏进发丝里找不到了。
春秋庄子里《庄子·逍遥游》曾说:“鹏之徒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
这些年来,唐清让深知其理。
于是她观往知来,不屈不挠。
但今天她第一次问自己:
自己真的是因为热爱才想射箭的吗?
是真的把射箭当作自己的人生信仰吗?
可是除了射箭,她还能做些什么呢。
唐清让吸了吸鼻子,侧身蜷缩在沙发上,努力把自己团成一个团子,好像这样就会觉得安心一点。
今天白矜说她以后做射箭教练的事情,其实她是不愿意的,她不想再听到那声刺耳的“唐教练”。
现在,她只有沈孛一个亲人,如果为了沈孛要放弃她坚持许多年的射箭事业,唐清让自嘲地笑了一下,她是愿意的。
只要沈孛还在,家就在。
那样,她就不算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