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住在上湖村村尾,家中有几亩薄田,一年到头攒不下几两银子,家中宅子有四屋一院,墙面也新,是前年大女儿招娣出嫁后翻新的,当时林大爷坚持要多盖一间屋子准备给孙子娶妻,还多买了两亩地,可以算是林家最阔绰的时候了。
去年年初屋子才建好,办了一场派头十足的喜宴。几个修屋的工匠都是城里的,林祥到租田的员外家结年钱的时候一道将资费给他们结清了。对方和林祥推杯换盏称兄道弟几回后,知道他刚嫁了女儿,来城里一趟怀里还揣着剩下的彩礼钱,便哄他一道去那烟花柳巷,耍到三天后没钱了被青楼赶了出来,还在小赌中欠下几笔小债。
林大爷好面子,更不知道要去哪里闹,将儿子关在家中打得两天下不来床,心中郁气却怎么都难以散去,终于在梅雨季撒手人寰了。
林小叔从城里赶来见父亲最后一面,还在坟前和兄长打了一顿,在全村人面前大骂他是“不知好歹的狗东西”,却也还是遭不住父亲临终遗言和母亲的哀求,替林祥还了八两外债,此后再也不和哥哥一家来往了。
向时雁早已通过神识见过林家崭新的院落和一家人拮据的生活,心中存着疑惑,悄悄按下不表,被林家人请到前堂的桌前。
虽然林盼娣一家并不是原作中有名有姓的人物,但系统还是从世界信息中查到了林家相关的部分,这是它没想到的,暗暗将这个异常记录,趁着林家人上茶的空档,系统将相关信息说给向时雁听,她对这家人更加不喜。
“向仙长,小人无知,请教玉苍山在神州何处?”林祥恭敬地一拱手,旁边林母煮了林大爷生前拿来招待客人的茶叶,将缺了口的碗全部收起来,换上两个青白色的茶碗,小声赔罪:“一点粗茶,不成敬意。”
女修礼节性地抿了一口,放下杯子,指尖灵力聚集,她在空中一点,划出一条直线,道:“此处为彭州,西北去,过两州,义兴、太平之间。”
“这……”林家人快速对望一眼,他们眼中的迟疑被向时雁捕捉到了。
“无需担心盼娣生活,玉苍山从来善待门人弟子,”她顿了顿,袖子在桌上一遮,变出一檀木托盘,上面盛着规整雪亮的一盘银子,“这是一百两白银,聊以抚慰诸位将盼娣养大的辛苦。”
林盼娣没想到这风光霁月的女子竟会如此市侩地端出金银贿赂她的家人,惊得下巴都要掉了。一边的林家人也吓得嘴合不拢,林奶奶将孙子放下地,快步将门窗掩上,林祥愣愣地想伸手去拿这横财,被妻子狠狠拍了一下,这才回过神来:“我们自然相信仙长,盼娣能有这仙缘也是她命好,仙长若不着急,可否让小女先收拾行囊,再与家里人道个别?”
“自然。”向时雁扫了一眼呆立在身旁的女孩,抿着茶应道。
母亲为她打包衣物的时候一言不发,动作却很慢。林盼娣在一边绞着手,也不知道该拿些什么,会不会让家里人生气。
妇人在布包中塞进几件短衣,又打开柜子,将去年新做的棉衣塞进了包里,母亲哑着声音说:“北边冷,你小心不要冻着了。”林盼娣手指抽动了一下,恍惚地忆起还小的时候,冬日屋内暖融融的,阿姐和娘就着屋内昏黄的烛火纳新衣时有说有笑的场景,她想开口叫声娘,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发出声音来。
林母翻着柜子,像是在找什么,半晌才呆然地回头,喃喃道:“我还想你那个娃娃到哪里去了,原来是你阿姐给带走了,真是……嫁去那好人家享福的,还带那破布头做的东西干嘛……”她有些失落地垂下手。
林盼娣记得那个娃娃,她出生时姐姐招娣正是学针线的时候,看见隔壁王家的小儿子有个王父上城里给带的老虎娃娃,就给妹妹也缝了一个,用的是她襁褓剩下的碎花布头,后来缝补了好多次,只是找不到一样的花布了,洗干净以后是个淡粉色带一点深色补丁的四不像。
她张口,才发现舌根和脸颊有点发酸,她匆忙接住了下坠的泪珠,积累了半天的委屈突然倾轧过来,盼娣甚至没在第一时间察觉到防线已经崩溃,她又说不出话了,颤抖着发出细细的哽咽,双唇咬得发白。
林母慌忙地避开了女儿的泪眼,背过身去将眼睛揉了两遍,又把一件半成的夏衣叠好放进布包中,在下面塞了一个小包:“你姐姐出嫁的时候我把我做姑娘时候的衣服都给她了,也没给你剩下两件……只有手里正在做的这件,你去了仙门,裁缝女红也不要落下,自己把它做完,人要精神体面一点。”
“你去了那边应该不缺金银,这一点钱是我自己攒下的,你爹他们不知道,你只管拿着路上买一点东西吃,不要馋起来被仙长看了笑话。”
正在主屋注意偏房动向的向时雁沉默着放下茶盏,一时间也是心情复杂,她踏上修仙一途已有数百年,知道人性多面,今日更是深有感触。一个母亲可以冷眼旁观丈夫殴打女儿,会对女儿身上的异状感到害怕,但此时的不舍和伤感却也不似作伪,人心百面,确实值得深思。
她用神识旁观着小声抽噎的林盼娣,看出她心中的不舍,无奈地摇了摇头。
“仙长?”和她对坐的林祥突然搓了搓手,向时雁心中本就不喜他,此时心下情绪变动,更觉得他令人不快,但还是礼貌地做出回应。
“就是……我想知道,这灵根是如何看出的?”
女修一早注意到他和林奶奶的眼神交换,知道他心里打的什么主意,当下摸出一块刻有阵法纹路的灵石,摆在桌上。林奶奶赶紧抱着林元涛凑到桌边,急切地将林祥挤开,让宝贝孙子坐在仙长边上。
这幼童不过五六岁,眼神尚且懵懵懂懂,一见桌上光滑雪亮的灵石,伸手就要拿。
向时雁微微皱眉,心里恼怒同一个家庭出身的,这家人将儿子养得这样自我,不知礼数,却把女儿教成那般逆来顺受的模样。
不过也没什么好和一个孩童计较的,女修指尖灵光一闪,那测灵石上的纹路一点点亮了起来,逐渐发出微弱澄澈的五色光辉。林奶奶和林祥顿时惊喜地跳起来,急迫道:“仙长,是不是——”
“非也。”两人狂喜的话语被向时雁冷漠地击碎,女修将那灵石从林元涛手中摄过来,阵法仍在运转的灵石一到她手中便发出蓝白的强光,与方才的五色光辉一比,差距有如皓月萤虫。
“令公子是五色杂灵根,并无这仙缘。”
欣喜的两人脸色瞬间阴暗下来,林奶奶讪讪笑了,说到隔壁去帮盼娣收拾东西,逃也似的走了。
向时雁本以为他们至少会问问盼娣的灵根如何,结果连扯谎的必要都没有,不由得叹了口气。
这厢林奶奶到了偏房,一见林盼娣站在屋角流眼泪,觉得很有趣似的上前去瞧了瞧,盼娣不快地撇过头,不让她看。
“嘻,这小妮子……不见你哭过几回,今天要走了,知道家里人的好了。”她晃荡着到林母身旁,看见对方已经将布包扎好了,没趣地问盼娣:“你娘也不给你点零钱路上用?”
“盼娣此去吃穿再不愁了,哪还用得着我给她银子,娘要是想,便给她几个铜板,路上说不定还用得着。”林母神色淡淡,提起布包,塞进了呆愣着的林盼娣怀中。
林奶奶咂了咂嘴,说:“你说的也是。”又转向盼娣:“也不知道上辈子修的什么福气,让你遇到这好事,但是你去了不要忘记家里人,时常回来看看,你毕竟还是姓林,要常常惦记着家里。弟弟还小,说不定下次等你回来就长成个好男子了……哈哈哈……”
她自顾自开起玩笑来,林盼娣却突然浑身发冷,好像又置身于那冰冷无助的水中,抽泣声断断续续地停了,她拿起背包,一言不发地走出门。
向时雁在门口等她。
仙人一甩袖,飞出一把长剑来,在空中盘旋一圈,引得几人惊呼,又慢慢停在她腿边,她朝林盼娣伸出手。
女孩眨眨眼,回头看了一眼家里人。林奶奶靠在门框上,表情难以辨明,爹牵着弟弟就在一旁,骄傲地对儿子说姐姐就要去修仙了云云,娘……娘在屋子里没出来,盼娣在窗户边上看到一点人影。
她突然心如明镜,明白就算此刻自己不走了,他们大概也不愿意用一百两换这个女儿。女孩捏了捏衣角,竭力让自己表情放松下来,她缓缓走近向时雁,牵住了她的手。
林盼娣一生都不会忘记这个时刻,她的命运从此改变,而这一切都要归功于这双带着凉意,却让她心间感到一些温暖的手的主人,那时她还比向时雁矮许多,仰视着神女一般的仙人,惴惴不安的心感到莫名的安定。
踏上飞剑的时候她慌张地抓住了女子腰间的衣物,那人则抬手揽住她的肩,将她紧紧地护在怀中,一边捏起剑诀一边说:“小心站好,不要掉下去了。”
之前有被灵光带着略空的经历,林盼娣已经不对飞天这件事感到害怕,脚下的景物在慢慢缩小,风声在耳边阵阵略过,一股清爽的开阔感笼罩心头。
林盼娣最后一次回望这个她生活了十年的地方,第一次发现它是如此渺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