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骛洗漱罢,已是天色大亮,他问了客栈的小二,便立刻去临近的院子里找徐不疑。 这里本是陆家的产业,算是赤泉城里数一数二豪华的客栈了,徐不疑就坐在院内的观景亭里。却不止她一人,隔着茶案对坐在她面前的是一名锦衣男子,正是陆平川。
陆平川武功稀松,此时还未察觉到南宫骛已至,只听他低声柔语对徐不疑道:“徐姑娘,都是江湖儿女,不用客套,算来我家和南宫少侠也是极有渊源的,你若有什么需要,尽管直说就是了,算不上什么……茶好了,姑娘请。”
徐不疑拿起青瓷茶盏,细细饮下,似有些意外,道:“淡的。”
“可是不合口味?”
“很好。”
陆平川微笑,不是他托大,要知道这一等次的茶叶在整个赤泉城也就陆家才有,只要能尝得出味的人就说不出差来。
“可惜今年的新茶还不到时节,只能拿些陈茶来招待,得蒙姑娘不嫌弃,是陆某的荣幸。”接着又道,“这一次也不知道是谁,竟是南宫少侠都中了暗算,好在有徐姑娘在,不然陆某还真不知该如何是好。这毒也着实古怪邪门,陆某见识浅薄,竟是不曾见过……不知徐姑娘可有头绪?”
南宫骛心下冷笑,这个陆平川倒是会打主意,居然把功夫下到徐不疑身上去了。
“陆大公子真是会说话。”南宫骛突然开口,径直进了小亭,坐到了茶案一侧。
陆平川便立刻起身,给南宫骛也倒了杯茶,南宫骛也不客气地喝了,说:“你陆家生意这么多,怎么不去忙,倒有闲心在这里喝茶。”
好不容易找到机会,陆平川自然不会走,他整了整色,道:“南宫少侠是陆家的朋友,却在陆家的地方被宵小所害,此事陆某是绝不能袖手旁观的。陆家虽力薄,但总算在赤泉城还有些颜面,只要有一丝线索,必将为南宫少侠彻查到底。”
伸手不打笑脸人,怎么说陆平川也帮了把手,南宫骛倒不好意思赶他走了。
南宫骛扭头问徐不疑:“你不是说有话要说?”
此时徐不疑抬头,看了南宫骛一眼,将桌上的一枚物品朝他推了一推,道:“戴上。”
南宫骛低头一看,这才发现徐不疑身前十分杂乱,堆了不少碎末竹屑,推到他面前的则是一枚两指宽窄的竹木片,上面刻着两个变体的钟鼓篆文,填了鲜红的朱砂。南宫骛自小就玩金石,一眼就认得上面刻的是“辟邪”二字。
南宫骛笑了,问:“这是什么?”
陆平川捧场道:“这是徐姑娘特为你所制的护身符,颇费了些功夫。”
这陆大公子,可真是能睁眼说瞎话,不愧是做买卖的,这明明就是一块连打磨都不曾的竹片,刻字里的朱砂都没填均匀,还“颇费了些功夫”?
南宫骛拿起这竹符,不小心碰到竹片边缘,手指内侧立时就被割出了一道血痕。
徐不疑道:“此符主驱邪避秽,若有邪物再近身,上面的朱砂会由赤转黑。”
越说越不靠谱了,南宫骛难掩嫌弃,道:“你说这是符咒?”
徐不疑点了点头,她倒也算个实在人,又补充道:“我不擅符咒,此物只是勉强可用。”
徐不疑吐词十分笃定冷静。若只是听她说话,还是能让人有几分信服的,但若看过手上之物,以它之简陋,又实难想象能有效用。
虽说南宫骛也是寻仙人,但因自小见多了装神弄鬼的神婆道士,他对这东西素来就将信将疑。
且徐不疑做这个东西才多久,也就他洗漱的这一会子,一刻钟都不能更多了,连个香案都没设,实在是和南宫骛所想象的做法画符大相径庭。有趣的是,南宫骛曾见过的每一个骗子,做得都比徐不疑看起来更可信。
陆平川是经商的人,绝不会当着人的面说不好听的话,捧场道:“陆某观这刻字笔力深厚,隐隐有上古遗风,不是一二日就能有的功底,徐姑娘必然写得一手好字吧。”
这一点陆平川倒是没有乱说,竹子不怎么样,但这字确写得很不错,看在字的份儿上,南宫骛勉强把竹符收了起来。
徐不疑并不接陆平川的话,转向南宫骛问:“你可还记得是谁伤了你?”
“我若记得,当时就宰了他了!”南宫骛想到此处,难免愤郁,他还不曾吃过这种亏,若找到了始作俑者,绝对不会轻易饶过了他。
陆平川却是听者有意,见机问:“徐姑娘的意思是,这毒是从外伤入体的?可南宫少侠身上并不曾见有外伤。”
“若尸毒足够强,不需有伤,也能害人。”
陆平川恍然:“原来这毒是叫‘尸毒’?竟有这般厉害的毒物!”
陆平川走南闯北多年,却从未听闻过有什么毒能能渗透人肌肤屏障而害人。回想当时徐不疑运功为南宫骛逼出体内之毒,是时自己就在一旁,若是当时靠得近些,只怕也沾染上毒物了。
如今一想,不免觉有几分后怕,陆平川的脸色变得有些晦暗不明。
南宫骛宿醉太久,头痛难消,一边扶着茶案,一边揉头回想,因心中烦躁,语气也不好听:“这赤泉城坊市里来来往往全是人,我怎么想得起是谁!”
陆平川便又问:“徐姑娘可知这尸毒发作要多久?如此也可逆推个时辰出来。”
徐不疑道:“他喝了酒。”
她指的应该是酒气激发了毒性,所以不好推测中毒的时辰了。
陆平川叹气道:“这倒也是,若不是趁着南宫少侠酒醉,又有谁能暗害得了他……”
南宫骛一听此话,眸光一闪。
他确遇到过一个极为可疑的人,只是当时的他醉得十分厉害,半梦半醒,并不当是一回事。要不是后来有旁人提醒,他就要当那是一个梦全部忘了去,此番一回想,那人确实最有嫌疑。
陆平川见他神色,立刻问:“南宫少侠想起了谁?”
“昨夜,不,应该是前天夜里,我曾遇到过一个白衣人,还同他交了手,当时虽说我赢了他,但他的招式也近了我身,只是我当时并不曾发觉有什么不对。”
听言徐不疑垂头,思索了片刻。
南宫骛便问:“怎么?你想到什么了吗?”
徐不疑道:“喝多了酒,果然会变成傻子。”
南宫骛气得冷笑:“你是在教训我?简直就是胡说八道……”话未落,南宫骛的面色却是微僵住了。
虽说徐不疑说话不怎么好听,但确实也说的是事实,他前一段时日心里烦闷,沉迷酒乡不可自拔,身体耗空了,也荒废了武功。
醉酒过甚,五感也会变得迟钝,不然他早就应该察觉到身体的不适,也不至于生生等到尸毒彻底发作。
不仅如此,酗酒这数月以来,期间发生的许多事情他都记不清了,头脑混沌得简直如将行就木的老人。
之前他也曾有心说算了,这样下去不是事,还是戒了酒,把剑重新练起来罢。但闻到了酒香,又心里难捱,于是又心道,不如明日再戒酒。
明日又复明日,直至如今。
南宫骛看向院中,只见屋檐处正在滴落融化的雪水,悦耳如钟磬之声,再抬头越过院墙,远望去,山峦已拨开了阴沉冬日的雾霾,山间的浅浅碧色映照在熹微晨光之下。
醉生梦死无时日,他全然不知南风已至,如今已是雪尽春来的时节了。
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