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中叼着长刀,季离从天河水中冒头,才发现天色已是几近昏暗。
远远望向岸边寻找,瞧见那蹲着的娇小身影还在,不由得放心了些。
游至岸边,才发现仙儿已是站起身来,抱着他的月牙色外衫和那本破书等在那里。
只见仙儿先是接过了季离叼着的长刀,看也不看,单手“嚓”的一声归入腰间刀鞘,随后便朝季离伸手递上了捧着的衣衫。
“仙儿?”
季离察觉不对,一边穿过衣衫,一边轻声唤起。
谁知仙儿却并未答话,只是侧立一旁,似是又回到初见她时的清冷模样。
而季离看仙儿一直冷着脸也不说话,想来应是他在水下呆的太久,害她平白担忧。
“仙儿,我方才在水下昏了过去,所以误了时辰,抱歉。”
“昏了?”
仙儿听到此处,也再顾不得使什么小性子,上前惊讶问道:“在水底下无端端的怎会昏过去?还昏了这么久?有没有事?”
季离看着仙儿的紧张模样,只觉心头一暖。
“没事,这不是好好的?”
季离自说自话,还拍了拍消瘦的胳膊,说道:“记着,你家少主可是金刚不坏,不信你砍一刀试试?这回我可不躲!”
季离说过这句,便是存了哄他这冷面小侍女开心的念头。
谁知这回,仙儿却没再拔刀欲砍。
“少主,方才下雨了。”
下雨了?
这时,借着天际仅剩的几缕落霞余晖,季离才看清仙儿的这身黑色劲装,似乎已是湿透,本来梳理整齐的鬓发,也在雨后稍显凌乱。
可自己身上的这月牙长衫,却是干的啊!
他没穿内衬衣物,自然是清楚的很,整件衣衫,甚至束腰,便是一处水渍都不曾有。
如此想来,仙儿一定是在下雨之时,把自己这长衫捧在怀里捂着,这才使得让长衫尚干,只单单她自己淋了个透!
这傻丫头!
“怎么这般傻?下雨了还捧着我这破衣衫作甚?披着躲雨啊!”季离说着,就要重新脱下长衫,给仙儿披上。
谁知仙儿却伸手拦住他,轻声说道:“少主去了那么久,等回来身上湿着,要是没有干爽衣衫,会难受的。”
这时她正逆着霞光,像是携着世间一切美好。
“走吧,回青仙楼,你别着凉。”
季离听来倍感愧疚,拽起仙儿胳膊便要朝前走。
可仙儿却是没动。
“少主。”
仙儿喊了一声,随后声音却越说越小:“我方才蹲了太久,腿……麻了。”
说完,仙儿稍低头,恰好被天边儿的最后一道晚霞捉住,趁机映衬出了她娇羞可人的模样。
季离看着实在是没忍住,伸出了手指,弹了仙儿的脑门一下。
手感倒是不错。
随后他才背过身,半蹲下来,说道:“我背你,上来吧。”
仙儿揉了揉脑门,樱唇轻抿。
你说要背的,可不能说我重。
如此想着,仙儿先伸出手扶着季离双肩,随后才俯身,慢慢的趴在了他背上。
雨后的北四街人不多,街边摊贩许多之前见过这一对儿,如今再看到季离背着仙儿走出来,心道还是玲珑塔景色怡人,上去一对儿,就成一对儿。
仙儿伏在季离背上,双手轻环着他的脖颈,两腿也被他用胳膊捧着。
这姿势怎么想来,都是羞人的,但仙儿却晃荡着小脚儿,心情像是不错。
“少主,怎么去了那么久?”
“在水下塔底,有了些奇遇。”季离简短截说。
仙儿方才已经看到季离的右臂,自然以为所谓奇遇,便是这处。
“少主是说手臂上那红梨树?”
“算是吧。”季离点了点头,也没否认。
“少主,是能修行了?”
“你怎知道?”
“少主下水之前,身上一脉未通,气息未转,上来以后,却是不同了。”
仙儿一路上都仰着脖颈,许是累了,把头轻靠在了季离肩膀。
“是,我能修行了。”
往后,不必再叫你个小侍女,挡在前头了。
“少主,仙儿其实……最不喜欢等人。”
仙儿声音平常,可季离听着,总觉是听出了些委屈的。
“下次少主若是还要去这么久,一定带上仙儿。”
“好。”
走了一会儿,仙儿忽然想起季离先前的承诺来,许是怕他不算数,便又提起来。
“少主,你说往后天天给我买糖人。”
“不是才吃过?”
“今天还想吃。”
老这么吃,牙不疼才怪。
不过季离又想到,右臂梨花现在红的胜火,牙再疼,他也治得好。
要吃,便吃吧。
“方才下过雨,若没收摊,就给你买。”
于是,本是直往南走,季离只得又变了方向,朝着廊桥走去。
天色已晚,东四街行人却不见少,整街的灯火通明。
十八孔廊桥的桥灯也都一一点亮,远远望去,只觉着像是有人把天上的璀璨星河,拽下来摆到了河堤上。
桥北上桥,桥南下桥。
可桥头那吹糖人儿的手艺人,却是不在。
“你看,不是你家少主小气,是人家收摊了。”
季离说过一句,却没听到回答。
只因仙儿在他背上,睡得正香甜。
这会儿,季离才觉着被仙儿枕着的肩膀,已是湿了一片。
这丫头,睡觉还淌口水。
季离嘴角扬起,转头朝南边走,只是脚步比方才行的更稳了些。
青仙楼就在南九街正中间儿,却很少有人这么叫起长街的名字。
只因花街名头太响,许多年轻人便都忘了这南城的街还有第九趟,只记得花街二字。
天都的夜晚总有些凉,可花街上却正火热。
街上每一栋花楼的门前,都站着几个浓妆艳抹的姑娘,明明八月正夏,瞧着却像是春风拂过,花枝招展。
往来行人,走的也不匆忙,还时常驻足与街上的姑娘们谈笑着,若是笑的欢了,便会被姑娘亲切的挽着胳膊,请到楼里。
唯独青仙楼的门前,却没站着姑娘。
王有志今天当值看门。
他最不喜欢这个差事,但也没什么好办法,楼里护卫一共就那么些个,本就是每人轮着来,到他这儿总不能就躲过去。
青仙楼门口没有俏美姑娘,只有一个护卫。
可这护卫,却是修行者。
先不论实力强弱,怎说都是修行之人。
所以这正代表了青仙楼作为花街第一青楼的底气。
季离背着仙儿。
小侍女依旧熟睡,所以他走得慢了些,这时才走到青仙楼前。
“少主,您回来了。”王有志见季离踏在台阶上,忙往前迎了一步。
谁知却看到季离使了个眼色,偏头示意背上正睡着的少女。
王有志这才注意到,季离身上的居然是仙儿!
这丫头性子生硬清冷,怎会叫他背着?
王有志一时楞住。
只见仙儿这时靠在季离肩上,小嘴微张,口水顺着嘴角缓缓淌下,而季离衣衫的肩膀处,更是湿了一大块。
季离怕吵到仙儿,所以也没言语,欠了欠身,冲王有志点头,就往前走去。
王有志真是没见过平时凛若秋霜的仙儿这幅模样,实在过于惊讶,忘了回礼。
尤其他一眼就瞧出,少主月牙色的长衫下面可是光着膀子,一件里衬衣物都没穿!
所以,自然是浮想联翩。
没成想这少主看着谦逊知礼,手段还真是不赖!
而季离背着仙儿才进了宽敞大门,却不知已被身后之人误解颇深,直朝里走去。
才进了门,就发现一楼厅内比离去时,还要静了许多,便抬头朝前望。
原是戏台上,一淡雅素净的女子,正端坐于琴后,微微垂首抚琴。
夏夜逢雨,素手促弦,啼雀曾见几许人走。
春意画眉,水袖轻拢,琴鸟能引多少客来。
琴音倒是不快,恍若溪水安静流淌,微风吹过,竹影斑驳。
可大厅内早已满座,却像都是为台上侍琴女子而来,尽皆用心聆听着。
这便是青仙楼第一琴道清倌人,李师师。
今夜,师师姑娘登台,自然是与往日不同。
来的,都是雅客。
所以,没有推杯换盏的呼喝,没有行酒词令的吵闹。
季离不懂琴,可不知怎的,总觉听出了一丝哀婉的意思来。
他这时行至门口的雕花红柱旁,也停了一小会儿,方才要走。
恰好低头,却发现脚边儿,竟蹲了一捧着大茶碗的佝偻老者。
这老人年纪应是很大了,花白的发像是落满霜雪,仅能看见的侧脸上也尽是褶皱。
他在那里本就瘦小,蹲起来更是不显眼,若不注意,恐怕季离已经踢着他了。
“老人家,怎的在这蹲着,不进去坐?”
老者仍捧着茶碗,凑在嘴边却也不喝。
“只打了三两酒,在这就着琴声挺好,便不扰其他客人雅兴了。”
季离还要再说,恰好此时,背上仙儿悠悠醒转。
“少主,我醒了。”
仙儿见已是回了楼里,抬起手背擦擦嘴,随后一眼就看到季离的肩上被浸湿了一大片。
登时,面颊绯红。
这丫头,刚到了家就醒,也是准时。
“睡够了就下来吧?”
季离说完,便撤了捧着仙儿双腿的手。
“嗯。”
好在,少主没发现!
仙儿只当季离没察觉肩膀上的口水渍,暗自庆幸着,从季离背上滑下来,站在一旁,只是不时还心虚的朝季离肩膀瞄上几眼。
“老人家,跟我来吧,里面还有座儿。”
季离望了一眼大厅,几十张圆桌倒是的确满了座,又不忍让这年事已高的老人蹲着吃酒,便想请他到自己那方桌坐坐。
老人抬头,稍显浑浊的眼睛瞧了瞧季离。
“不了,三两酒,吃完就走,岁数大了,离的太近讨人嫌,不能不懂规矩。”
“不妨事的,那桌除了娘亲姨母,没人坐。”
说完,季离伸手扶起了老人。
老者有些惊讶。
他在这蹲了许久,本是等个人来的。
可想等的人没等到,却是遇见了个热心肠的少年郎,还没来得及再推脱,就被季离搀着走了进去。
仙儿跟在后边,也没说话,就是觉得她这少主心眼儿倒还真好,这老人最近个把月,几乎每晚都来,就蹲在那听曲儿,却从没见人管过一回。
季离远远看着方桌旁,聋娘面朝着戏台坐着,于是扶着老人,穿行过大厅一排排圆桌旁的宾客,走到了桌边。
“娘亲,我回来了。”季离先是绕到了聋娘面前拱手,语句故意放缓,害怕聋娘看不真切。
“聋娘。”仙儿也冲聋娘躬身。
“嗯,回来就好,这位是?”
聋娘见季离和仙儿归来,本是平常看着台上佳人,不由心生欢愉。
“这位老人家在门口蹲着吃酒,被我请进来了。”季离说着,拉开方凳让老人坐下。
聋娘扫了一眼老人,看他端着茶碗,也没多想。
“在外跑了一天,定是饿了吧?娘去给你多备些吃食,再……给老人家添一壶酒。”
“娘亲,我有事和你说。”季离方才拉着仙儿一齐坐好,忙打断聋娘。
“不急,吃完再说。”
说完,聋娘便起身,唤过了一名丫环,朝后院走去。
而那名老者从打坐下,就看着聋娘,眼睛都没眨。
“老人家,您怎么不喝?”
季离看他光是捧着大茶碗,凑在嘴边,却未见他饮上一口。
“我戒酒了。”
聋娘离去,老者收回目光,随后向季离问起:“那是你娘?”
“是,但我是义子。”季离点头。
“义子?怪不得。”
“老人家认识我娘亲?”
“不认得,但青仙楼聋娘的刀舞乃是天都一绝,听总该听过的。”
这时,老者本没太细看季离,说话间,便无意中扫了一眼。
谁知这一眼,却是叫他惊了心。
“你……随谁修行?”
这一句,问的自然是师门出处。
“老人家,我今日才算开始修行,也没随着谁。”
“才开始修行?”
老者听完更加疑惑,不由得仔细瞧过去。
随后再次确认,不曾看错。
“你叫什么名字?”
“老人家,我叫季离。”
季离?
老者默默记下,想着该去问问看,天都何时又出了这么个怪异少年。
“老人家,还未问起您的名字?”
“早年还没戒酒,酒量却就三两,所以得了个名号,陈三两。”
老者不知想起些什么,低着头,手捧着茶碗出神。
“陈……老先生,您怎的自个儿一人来这儿吃酒?”
“等个人。”
正说着,只见聋娘带着一侍女,端着托盘走了过来。
聋娘先是从侍女托盘上捧下来一壶酒。
“老人家,您的酒。”
随后又叫丫鬟把饭菜撂下,说道:“你俩快吃吧,都是新做的。”
说完,聋娘又回方才原位坐下。
“不必了,我该走了。”
名叫陈三两的老人却在这时站起了身。
“不再坐坐?”
季离随着站起,倒也没有留的意思。
“本就戒酒了,打三两来闻闻,到时辰就得走,不能碍人眼。”
说完,陈三两就转过身离去,许是年纪大了,腿脚瞧着不太方便,所以走得慢了些。
陈三两一边走,一边在心里想着,虽是没喝,但也算我欠了你们一壶酒。
季离看着陈三两走远,便又坐下。
望着满桌菜饭,也不急着动筷,只因他还有更要紧的事做。
“娘亲,您的耳疾,我能治了!”
季离从打右臂上梨树结满了通红的果子,想着的头一件事儿,便是要先治好他娘亲的耳疾。
仙儿在一旁偏头瞅着,心说少主难道还真会治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