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玉音生了个女儿。
顾青昀从稳婆手中接过孩子, 孩子的小脸红彤彤的,抱在怀里更是软绵绵的。
顾青昀生怕自己弄疼了她,只得小心翼翼地抱着,来到床榻前。
“玉音, 你如何了?”顾青昀声音微哑, “还疼不疼?”
昨夜听到她吃痛出声, 他的心也跟着揪了一夜。
苏玉音历经一夜生产,身子虽然虚弱, 但精神尚可, 她轻轻摇了摇头, “好多了。”
顾青昀轻轻“嗯”了一声, 没敢看苏玉音。
苏玉音却伸手抚上他的脸,垂眸一看,他的眼眶果然红了。
苏玉音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呀, 顾大人怎么了?”
顾青昀匆匆抹了把眼睛,掩饰自己的狼狈,道:“没什么,你好好养着,孩子我会照顾。”
苏玉音问:“孩子漂亮么?”
顾青昀唇角扬了扬,“嗯,这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孩子……很像你。”
苏玉音心满意足地笑了, “叫什么名字好呢?”
顾青昀认真道:“我已经想好了, 就叫‘初悦’。”
苏玉音喃喃:“顾初悦, 初见欢, 两相悦……好名字。”
顾青昀拉过她的手指, 放到唇边亲吻。
初见那日, 他便开始心悦于她了。
-
两年后。
悦儿在苏玉音肚子里的时候,便喜欢听算盘的声音,长到一岁多,便总盯着娘亲的算盘看。
顾青昀见状,便专门命人打造了一个小小的玉算盘给她,悦儿玩得不亦乐乎。
又至冬日,临近年关,顾青昀公务繁忙,比平日回得晚些,但一入卧房,悦儿便迈着小短腿奔了过来,“爹爹!”
清脆一声呼唤,将顾青昀一日的疲惫都消除殆尽。
他俯身抱起女儿,笑道:“悦儿怎么还不睡?”
苏玉音从内室出来,嗔他一眼,道:“还不是为了等你讲故事?”
悦儿咯咯咯笑起来,抱着顾青昀的脖子不撒手,“爹爹讲故事!”
悦儿最喜欢的就是爹爹,连娘亲都只能排第二。
顾青昀笑笑,便将女儿抱到了榻上,温声道:“悦儿想听什么故事?”
悦儿葡萄似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纠结了半天,才道:“听大老虎的故事!”
顾青昀想了想,便一面轻拍女儿,一面道:“好……从前,有一只大老虎,它肚子很饿,就去森林里找吃的……”
“没有吃的,为什么它不花钱买呢?”悦儿好奇地问。
顾青昀道:“因为它没有钱。”
悦儿又问:“为什么它没有钱呢?”
顾青昀轻咳了下,道:“森林里弱肉强食,活下去靠的不是钱,而是生存能力……”
悦儿听得一头雾水,“什么是弱肉强食?什么是生存能力?”
顾青昀:“……”
罢了,孩子好学是好事。
于是,顾青昀又从弱肉强食的字面意思开始剖析,分别说明了什么是弱,什么是强,还没讲到生存能力,悦儿便已经睡着了。
顾青昀笑笑,为她掖好被子,俯身亲了亲她的小脸蛋。
苏玉音刚刚沐浴完,放轻了步子进来,“睡着了?”
顾青昀做了个“嘘”的动作,便将她带到了屏风之外。
苏玉音见他这般谨慎的样子,忍俊不禁。
顾青昀道:“你若是再笑,下次让你讲故事。”
苏玉音坐到他身上,撒娇道:“你都没有给我讲过故事。”
顾青昀捏了捏她的脸,“你就是我的故事。”
苏玉音面颊微热,娇娇俏俏地觑他一眼,又问:“年节如何安排?”
顾青昀道:“今年是陛下登基的第一年,岁日那天,不但有诸国使臣来访,还会宴请群臣,我们需得一起参加。”
宣帝在去年传位于睿王李昭,改国号为弘,如今自己做了太上皇,便带着宁太妃游山玩水,不理朝中政务了。
苏玉音点了点头,可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等等,鞑族那边会来人么?”
大金日益强大,与周边邻国往来甚密,无有不服。
鞑族之前与大金的关系剑拔弩张,但如今双边开放了边境贸易,也逐渐缓和了关系。
顾青昀颔首,“听说,女王会亲自来访。”
-
这是悦儿第一次入宫。
她早就听娘亲说皇宫又大又漂亮,待到了宫里,便一刻也不停地四处张望。
顾青昀要去招待使臣,苏玉音便抱着悦儿来到了女眷休息的地方。
“玉音。”
一声熟悉的呼唤响起,苏玉音回头一看,眉眼轻弯,“云舒。”
悦儿喜欢宋云舒,一见到她,便张开小手,“云舒姨姨,抱抱!”
苏玉音指了指宋云舒的肚子,笑道:“云舒姨姨的肚子里有小宝宝,现在不能抱悦儿。”
宋云舒温婉一笑,也摸了摸自己隆起的小腹,道:“等宝宝生出来,悦儿当姐姐,带他一起玩好不好呀?”
悦儿一听,连忙拍起了小手,“好呀!悦儿要当姐姐!当姐姐可厉害啦!”
宋云舒与苏玉音相视而笑。
过了不久,晚宴便开始了。
玉台之上,李昭着了一身明黄的龙袍,端然而坐,已有了九五之尊的气势。
各国使臣在礼部的安排之下,一一上前觐见。
李昭频频微笑点头,直到听见礼部宣鞑族觐见,才顿了顿,看向了长道尽头。
灰黑色的天幕之下,明亮的宫灯,照亮了长道两旁。
鞑族使臣们,簇拥着他们的女王,由远及近,缓步走来。
塔娄娜头顶赤金王冠,礼服华美绮丽,长裙曳地,轻扫月光,风姿不凡。
她慢慢抬头,不出意料地对上了李昭的眼神。
两人的面上都平静得出奇。
李昭正要开口,却忽然看见塔娄娜身旁,还有个约莫四岁的孩子。
那孩子身着华服,头带王冠,显然不是使臣的孩子。
李昭顿时心头一紧,那……是她的孩子?
一旁的首领太监半斤,见到这场景,心里也不由得泛起了嘀咕,但他不动声色地看了塔娄娜一眼,谁知塔娄娜竟冲他笑了笑,半斤急忙将头低下,差点吓个半死。
待塔娄娜一行人走到近前,鞑族使臣用略微生硬的汉话开口:“我们女王祝愿大金国运昌隆,与我鞑族永结邻邦之好。”
李昭敛了敛神,礼貌地笑笑,“多谢鞑族女王及诸位远道而来。”
塔娄娜凤目微挑,笑道:“阿隆,给皇帝陛下见礼。”
叫阿隆的孩子本来好奇地东张西望,一听到母亲的吩咐,立即听话地看向李昭。
他怯怯地迈出一步,两只胳膊熟练地撩起衣袍,忽然跪了下去!
“阿隆见过皇帝陛下,愿皇帝陛下圣体安康,万寿无疆!”
这奶声奶气又一本正经的声音,让众人听得一乐。
但最着急的却是鞑族使臣,两国平等相交,哪有本国王子,向邻国皇帝下跪的道理?
他正想开口提醒塔娄娜,却见塔娄娜神色如常,便只得生生闭了嘴。
大金的礼官也有些尴尬,这鞑族小王子,猝不及防地一拜,大金是受还是不受?若是受了,似乎占了人家便宜,可若是不受……岂不是更尴尬了?
就在局面僵持之时,却见李昭徐徐起身。
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一步步走下玉台,亲自俯身,将鞑族小王子扶起。
“起来吧。”
阿隆从方才开始,便一直在偷看玉台龙椅上的人,阿娘同他说过,现在的大金皇帝,是世上最好、最厉害的人,他心里默默崇拜了许久呢!
所以,当李昭来拉阿隆之时,阿隆便对他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李昭微微一怔。
这孩子的瞳仁,居然不是鞑族人惯有的棕色,乍一看更像汉人。
塔娄娜见李昭凝视着阿隆,便不懂声色地将阿隆拉到身旁,“多谢皇帝陛下。”
李昭立即收了思绪,淡声:“女王客气,请诸位落座。”
待所有使臣觐见之后,大臣们又轮番说起了吉祥的祝祷词,不多久后,年节的表演就开始了。
苏玉音抱着悦儿,坐在女宾席位的前排,起初,悦儿还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的表演,可才过不久,她就有些坐不住了。
苏玉音只得带着悦儿,到玉台后方的花园里透透气。
地上的积雪还未完全消融,踩起来“嘎吱”地响。
悦儿便蹦蹦跳跳地跑到了前面,苏玉音在不远处跟着。
忽然,一个闪着光亮的小球,突然滚到了路中央。
悦儿一看,连忙追了上去,伸出肉乎乎的小手,将小球捡了起来。
“娘亲娘亲!有亮球球!”
苏玉音笑着走过去,“那是夜明珠。”
就在这时,另一个小小的身影,从草丛里蹿了出来。
“那是我的!”
苏玉音定睛一看,这孩子身着华服,王冠上还镶嵌着宝石,腰间还别着一把鞑族男儿特有的匕首——当然不是真刀。
苏玉音笑了:“你是鞑族小王子!?”
阿隆听到这话,好奇地看来:“你认识我?”
苏玉音摇摇头,道:“我认识你母亲。”
阿隆挠了挠头,“你是我阿娘的朋友?”
苏玉音笑着颔首,“算是吧。”
悦儿也好奇地打量起眼前的小哥哥,乖乖地把方才捡起的夜明珠递给他,“小哥哥,你的亮球球。”
悦儿说着,还学着大人的样子,鼓起小脸吹了吹夜明珠上的灰尘。
阿隆正要收回,却见悦儿眼巴巴地看着手心里的夜明珠,一脸不舍。
阿隆忽然犹豫了。
他还从没见过这么可爱,又这么乖巧的小妹妹呢!怎么能和她抢东西玩呢?
于是,阿隆一叉腰,神气地说:“我宫里还有很多,这颗送你了!”
悦儿一听,便高兴地将夜明珠收回,笑道:“太好了!我从没见过这么小的亮球球,我家的都好大呀,放不进兜兜里。”
苏玉音听到女儿抱怨家中的夜明珠太大,忍不住抬手扶额。
阿隆却十分好奇,“你家也有夜明珠?有多大?”
悦儿想了想,用两只小手比划起来,“鸡蛋那么大!”
阿隆立即道:“那算什么,我宫里有苹果那么大的!”
悦儿一听,露出了羡慕的神情,“好厉害啊!悦儿没有见过苹果那么大的亮球球……”
大眼睛眨呀眨,可爱极了,阿隆喜欢这个小妹妹。
他一拍胸脯,说:“等有机会,我带你去王宫玩,那里不仅有苹果大的夜明珠,还有很多好玩的东西!”
悦儿开心地点头,“小哥哥真好!”
两人聊得正开心呢,便见几名鞑族使臣急急忙忙地跑来。
“殿下!原来您在这儿啊,吓死老臣了!”
话音未落,塔娄娜的身影也出现在了眼前,“阿隆,你怎么能一声不吭跑出来呢?万一走丢了怎么办?”
阿隆知道自己做得不对,只得乖乖低下了头,“阿娘,我错了。”
塔娄娜并未苛责她,却将目光放到了苏玉音身上,视线交汇,她微微愣了下,随即露出了笑容。
塔娄娜对众人道:“你们先下去罢。”
众人退下,便只余留下了塔娄娜和苏玉音,以及两个孩子。
两个孩子自然而然玩到了一起,无需操心。
塔娄娜便与苏玉音在一旁的凉亭中坐下。
故人相逢,苏玉音莞尔,温声道:“殿下,哦不,应该称呼您为女王了。”
塔娄娜沉吟片刻,道:“你还是唤我娄娘子吧。”
苏玉音笑了,道:“娄娘子也可唤我玉音。”
两人几年未见,如今涌上心头的,却是当初在船上那段相处时光。
时间虽然短暂,但有某一刻,两人也真真切切地当过朋友。
塔娄娜开口问道:“这是你的女儿?”
苏玉音轻轻“嗯”了一声,道:“两岁了。”
塔娄娜淡淡一笑,“还是女儿好,儿子么,皮得很。”
苏玉音:“小王子的汉话,说得很好。”
塔娄娜犹豫了一瞬,道:“他的父亲,是汉人。”
此言一出,苏玉音怔住。
塔娄娜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却没有说什么。
也就是这一眼,让苏玉音顷刻之间,明白了什么。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塔娄娜,忍不住问道:“那孩子的父亲知道么?”
塔娄娜不在意地笑笑,“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罢,阿隆都是我儿子,我做下的事,后果自己承担。”
苏玉音看着塔娄娜,忽然笑了,“是啊,旁人如何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的想法……娄娘子这般敢作敢当,想必阿隆长大了,也会成为顶天立地的好男儿。”
塔娄娜唇角也微微扬起,“但愿如此。”
寒风微拂,夜空明净,繁星点点。
两人相视一笑,默契地将目光转移到了不远处的两个孩子身上。
但愿孩子们,能活出自我,从一开始,便走上最喜欢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