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厅气氛凝重, 落针可闻。
苏玉音的一番话,在苏文博眼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这些年来,他心心念念地,想在苏家过人上人的生活, 至于苏家以外的事, 他从未细细想过。
“善恶, 因果?”苏文博难得地直视苏玉音的眼睛,道:“若我是恶人,应该得到恶果,那你们呢?你们的所作所为,就一定是对的么?”
苏文博说罢, 竟然笑了起来。
这笑容里既带着不甘, 又透着深深的悲凉。
“长姐,你自幼深得祖父祖母宠爱, 哪里懂得我这种边缘之人的苦楚?我明明也是苏家的子弟, 却过得连寻常的农家子也不如!就算我的手段过激了些,也不过是在争取,本该属于我的那一份!”
苏文博的声音久久回荡在大厅之中,所有人都沉默下来。
苏玉音看着眼前的苏文博, 一时五味杂陈。
林氏还在之时, 苏文博便一直养在林氏的院子里。
苏文博比苏玉音小了两三岁,最爱跟在她身后跑,怯生生地叫“姐姐”。
苏玉音觉得他胆子小, 便带他一起玩。
苏玉音捉到了蝴蝶,十分欣喜地递给苏文博, 可苏文博害怕蝴蝶, 不敢去摸, 只肯乖乖盯着看。
结果,蝴蝶飞走了,苏文博哭了好一阵。
以后每当见到蝴蝶,他都要让下人去捕。
苏玉音想起这件旧事,忽然发现,苏文博到了如今,还是同小时候一般。
越是没有得到的,越是执念。
苏文博的神情脆弱又疯狂,他笑够之后,终于转头,看向苏老太爷和苏老夫人。
“事到如今,我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要杀要剐,悉随尊便。”
苏槐听罢,一时有些不忍,道:“你这个逆子,你犯下如此大错,还不懂得忏悔改过吗!?”
“爹,不必再说了。”苏文博笑得苦涩,“后悔是世上最无用的事。”
苏老夫人的心也跟着沉了沉,她看向苏老太爷,低声:“老爷,这……”
苏老太爷闭了闭眼,道:“都是报应啊……”
他深吸一口气,“来人——”
廖叔两步上前,“请家主吩咐。”
苏老太爷沉声道:“苏文博漠视尊长安危,主动勾结外人,陷害兄长,破坏营生……若按家规,应杖责五十,赶出苏家,族谱除名!”
苏文博身形微动,他仿佛被抽干了精气神,颓然退了一步。
苏槐见状,忍不住道:“爹,文博这事确实做错了!但儿子也有责任,我没有好好教养于他,才导致他差点酿成大错!可否再给他一次机会!?”
苏玉娇却道:“爹,这样表里不一的人留在苏府,你就不怕将来酿成大祸吗?”
苏文扬看了苏玉娇一眼,道:“玉娇,你少说两句!”
苏玉娇十分不悦,道:“兄长,他假借罗家的名义提钱,又害得你入了府衙,你为何还帮着他说话?”
苏文扬道:“此事自有祖父定夺,你插什么嘴?”
苏玉娇还想再辩,可看了一眼苏老太爷的神色,便闭了嘴。
苏老爷面色冷肃,眼神里还透着深深的疲惫。
苏玉音沉吟片刻,道:“祖父,此次事发突然,我们如今也只掌握了表面的情况,不若等所有的细节查实之后,再行定夺?”
苏老太爷抬眸,祖孙俩眼神交汇一瞬。
苏老太爷敛了敛神,道:“玉音说得有理,既然如此,那便先等所有事项查证之后,再行处置!老廖,将他带下去!”
廖叔听罢,向两边的小厮一招手。
小厮们便立即上前,将神情委顿的苏文博带走了。
苏文博离开之后,众人的心情也十分复杂。
苏老夫人看向苏玉娇,道:“玉娇,你兄长才回来,你快带他下去,好好歇息一番。”
苏玉娇应声,拉着苏文扬走了。
苏槐心情也不大好,便也匆匆告退了。
正厅之中,还余了苏玉音夫妇。
苏老太爷长叹一声,道:“真是家门不幸啊……”
顾青昀道:“祖父,此事的详细案情,我还未呈给杨大人,如今,既然确认了是苏家私事,后面官府就不插手了。”
苏老太爷点了下头,道:“还是你思虑周全,此事若是传了出去,对苏家的生意,恐怕影响不小。”
苏老夫人面色凝重,道:“一想起是文博所为,我这心里就难过得很。”
“说来也该怪我,年轻之时,随着老爷走南闯北,未将槐儿带在身边,害得他被旁人养成了优柔寡断的性子……我们心中愧疚,于是回来之后,又急着补偿他。对他有诸多包容和忍让,这才酿成了后面诸多事。”
苏玉音忙道:“祖母,这事不能怪您和祖父,是我爹他自己拎不清,罗氏这才有机可乘……至于文博,早些发现他误入歧途,也能早些将他拉回来。”
苏老夫人擦了擦眼角,道:“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玉音,你和承之要好好的,莫要被这些事影响了……”
苏玉音点点头,道:“祖父,祖母,家中之事你们无须忧心,一切有我,你们好好养病便是。”
顾青昀温声道:“请二老放心,我会好好照顾玉音。且我即将到江州赴任,届时,玉音也能随时回来看望你们。”
苏老太爷和苏老夫人听了这话,才露出了一丝笑意。
-
顾青昀和苏玉音肩并着肩,从大厅出来。
此刻,已经过了晌午。
顾青昀握住苏玉音的手,“你用午膳了么?”
苏玉音摇了摇头,道:“我吃不下……你呢?”
顾青昀低声道:“我也没什么胃口。”
两人安静了一会儿。
苏玉音小声道:“我想去看看我娘。”
顾青昀轻轻颔首,道:“我陪你去。”
两人出了东院,径直向祠堂的方向走去。
祠堂距离正厅不算太远,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到了。
两人走到门口,苏玉音却忽然顿住了步子。
顾青昀抬眸看去,只见那祠堂里,已经站了一个人。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苏玉音的父亲,苏槐。
苏玉音低喃:“罗氏又进不了祠堂,他怎么会来这里……”
苏玉音正要进去,却忽然听到苏槐的声音——
“雅娴……是我对不起你。”
苏玉音神情微怔……雅娴,是她母亲的闺名。
顾青昀看了看苏玉音的神色,心中也明白了几分,便没有说话,只默默地陪着她。
祠堂内安静,肃穆,烛火幽幽。
苏槐立在林雅娴的牌位前,心情沉重。
他与林雅娴相识于微时,算得上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林雅娴自幼便善解人意,知道苏槐父母不在家中,便待他很好。
两人长大之后,便顺理成章结了亲。
林雅娴广结善缘,又极具商业头脑,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但苏槐自幼缺乏父母管教,十几岁才开始接触家中生意,总是不得要领,亏空不断。
身边之人,表面上对他阿谀奉承,但背地里,却都看不起他。
只有林雅娴一直耐心地陪伴他,帮助他,但越是这样,苏槐便越是自卑。
但自卑之人,往往披着骄傲的外皮,不愿叫人知道。
后来,苏老夫人发现,苏槐对林雅娴日渐疏远,忍不住斥责了他。
苏槐虽然嘴上没说什么,但心中的落差却越来越大。
直到林雅娴怀孕之时,他扛不住生意和家族双重的压力,便出去买醉。
一来二去,便踏入了罗家的圈套。
罗秀是穷苦人家出身,自幼便懂得察言观色,见风使舵,她知道苏槐心中不平,于是便反其道而行之,旁人越是说苏槐不行,她便极尽讨好,百般肯定,这才让苏槐对她死心塌地。
此刻,苏槐目不转睛地看着发妻的牌位。
他们相识相伴多年,说对她没有情谊,是不可能的。
只是到了后来,他不愿面对自己的自卑,自己的愧疚,所以才一直逃避,不敢见林雅娴。
直到罗秀自尽,苏文博又揭露了罗秀的所作所为,他这才意识到……这么多年来,他以为的惺惺相惜,不过是罗秀哄骗自己,谋取利益的手段罢了。
在罗秀心中,从来没有自己,也没有苏家,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罗家。
这么多年来,他不过是活在罗秀为他编织的谎言里,沾沾自喜。
到头来,他还是那个最失败的人。
苏槐苦笑了声。
这一切被苏玉音看在眼里,心中思绪万千。
顾青昀压低声音道:“要不要进去?”
苏玉音摇了摇头。
“此刻,我不想见他,他……应该不想见到我。”
说罢,她便转过身,与顾青昀一道往回走。
两人在廊下并肩而行。
盛夏的风吹来,苏玉音额前碎发微动,她轻声道:“其实,我娘是个特别温柔的人。”
顾青昀听了这话,忍不住侧目看她。
苏玉音继续道:“小时候,我便觉得,我爹配不上我娘,又总待在罗氏院子里。于是,我便总撺掇我娘和离。每次我娘都一笑置之。”
“我小时候不明白,后来才知,她不和离,不仅仅是因为对我爹有眷恋,还因为我,因为祖父祖母,因为林家和苏家的关系……她识大体,明事理,所以一切决定,都会以全局为重。”
顾青昀凝视她,道:“你娘过得不容易。”
“是啊,为何顾全大局之人,总受尽委屈,而自私自利之人,却能潇洒地活着?”
苏玉音神情落寞,却又带了几分执拗,道:“从那时候开始,我便想着,以后不要当那样的人。我认为对的事,便大胆去做,我认为不对的,就去纠正。”
“许多人都说我麻烦,不好伺候,但我才不在意他们。”苏玉音眼神坚定,“我只忠于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