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如霜, 静静落到芷兰苑里。
明珠若有所思地往回走,行至廊上,却差点儿撞上了迎面过来的苏玉音。
明珠连忙敛了敛神:“小姐恕罪!”
苏玉音瞧她一眼:“想什么事, 想得这么出神?”
明珠低声答道:“奴婢、奴婢方才在想、想今日分配的名册,还有哪些疏漏……”
苏玉音笑了:“明珠, 你这一撒谎就会结巴的毛病, 真是一点也改不了!依我看, 你不是在想名册,而是在想分名册的人吧?”
明珠抿了抿唇, 连忙跪下:“明珠并非有意欺瞒……我……总之,请小姐责罚。”
苏玉音无奈地摇摇头,道:“明珠, 你是我的贴身丫鬟, 也是我最信任的人之一, 好端端的,我责罚你做什么?起来。”
明珠听话地站起身来。
苏玉音看着明珠, 低声问道:“卢大人对你如何?”
明珠愣了愣,忙道:“卢大人对奴婢很好,今夜还特意送奴婢回来……”
苏玉音笑着点点头:“算他懂事,那你可喜欢他?”
此言一出,明珠的脸涨得通红, 头摇得像拨浪鼓:“小姐别打趣奴婢了!奴婢身份卑贱,不敢高攀卢大人!”
苏玉音却道:“哪里高攀了!卢严虽然是个县丞,可他长相平平, 古板无趣, 连衣品都不好, 谁会嫁他?”
明珠一听, 下意识道:“卢大人……话虽然是少了些,但是办起事来一丝不苟,待人也温和亲切,奴婢觉得,比张大人好……”
明珠一想起张乾那叽咕不停的嘴,就有些头疼。
苏玉音忍俊不禁,道:“方才还说不敢高攀,这会儿怎么又为他说话了?”
明珠脸蛋红得发热,小声反驳道:“奴婢说的是事实……”
苏玉音轻笑,道:“看来是‘女大不中留’了。”
明珠忙道:“小姐,卢大人虽好,可奴婢这一辈子,都是要留在小姐身边,照顾小姐的!奴婢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
苏玉音语气轻松,道:“明珠,我没有怪你……相反,我很高兴看见你,学着对人敞开心扉。”
明珠微微一愣。
苏玉音道:“你活着的意义,不是为了我,也不是为了你娘,应该是为了你自己。有朝一日,无论是你,还是翠珍,若是遇到了真心相爱之人,我会成全你们,所以……你不要自我封闭。”
明珠怔怔地看着苏玉音,有些说不出话来。
苏玉音笑着拍了拍她的手,道:“好啦,名册给我,你快回去休息罢!”
苏玉音说罢,接过她手中的名册,转身就走了。
明珠静静立在廊下,心中百感交集。
自从她入了苏府,跟着苏玉音到现在,已经有十年之久。
她的父亲,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烂酒鬼,只要一喝醉,便会殴打母亲。
母亲有好几次,都被父亲打得下不了地,这一切被明珠看在眼里,但她实在太小,
根本拦不住疯狂的父亲。
到了后来,父亲干脆连她一块打。
七岁之前,她身上就没有一块好皮肉……
直到入了苏府,苏老太爷要在众多丫鬟之中,选择一名培养为武婢,她便毫不犹豫地举起了小手。
即便要吃再多苦头,流再多血汗,她也要努力学着保护自己在意的人。
此刻,月凉如水。
月光静静流淌在院落之中,院中的玉兰,被夜风一吹,散发出淡淡的幽香。
但愿,她的将来,也能同今夜一般,温暖顺遂吧。
-
卢严和明珠将山匪名册整理出来之后,山匪们的去向,就基本明了了。
涉及重罪的山匪,按照律例处置;
罪行中等的山匪,则被罚了徭役,直接送去了辽河边,协助修桥;
余下七成的轻罪山匪,没收了部分家产,又在牢里服刑了几日,便将他们释放了。
这批劳动力释放之后,各大家族便都动了起来。
同德街上,支起了不少小摊儿,专门用于招工。
而山匪们得了重新做人的机会,也精神抖擞地来到了同德街,他们只要按照名册,来到对应的摊位前,便能获得面见掌柜的机会。
所有的摊位里,要数苏氏瓷器坊门前,排队的人最多。
邢掌柜端坐在门口,看向对面的年轻山匪,问:“咱们这儿招的是搬运工,你的力气如何?”
山匪一拍胸脯:“若是扛着一头公羊,半夜跑上五十里路,不成问题!”
邢掌柜有些疑惑,道:“年轻人,一头羊也不轻啊,你能跑那么快?”
山匪嘿嘿笑道:“您还别不信,俺当年偷羊的时候,净挑肥的偷呢!”
邢掌柜嘴角微抽,忙道:“若是来了咱们苏氏瓷器坊,可不能干这种事儿啦!”
山匪忙道:“掌柜的放心!那些偷鸡摸狗的事,俺熟悉得很,俺不干,别人也休想来偷咱们的东西!”
邢掌柜一听,一拍桌子:“就你了!进去找公子报道!”
山匪乐不可支:“多谢您嘞!”
离苏氏瓷器坊不远的林氏当铺,门口也是人满为患。
林叔安排了一张平平无奇的旧椅子,放在摊位上。
林凇然扮演客人,来应征的山匪们,便要尝试向他介绍这一把椅子。
一个山匪道:“林公子,咱们这椅子看着虽然普通,但胜在便宜啊!您就买一把呗!”
林凇然摇摇头,道:“毫无吸引力,下一个。”
第二个山匪走上前来,堆起一脸笑容,道:“林公子,这把椅子可是黄花梨木做的,就算放到江州,也难找出几把,您要不……”
林凇然仍然摇头,道:“我林家做生意,一贯是童叟无欺,这明明是一把普通的椅子,不应信口开河!”
第三个山匪一上来,围着这把椅子前前后后看了看,便摸起了下巴。
林凇然瞧了他一眼,道:“你打算如何把椅子卖给我?”
那人想了想,道:“敢问林公子,咱们孟县知县大人,是不是您的表姐夫?”
林凇然下意识点头:“是啊,怎么了?”
那人一笑:“好说,只要将这把椅子,拿去给顾大人坐上一日,便能卖出去了。”
林凇然顿时来了兴趣,道:“此话怎讲?”
那山匪气定神闲地开口:“只需对那些家中有学子的妇人说:‘这可是状元郎坐过的椅子,若是买回家中,便能为家中学子讨上一个高中的好意头!’”
“有点意思!”林凇然笑着点头,对林叔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道:“回公子,小人元丰。”
林凇然对林叔道:“记下名字留用。”
林叔忙不迭地开口:“是!”
与苏家和林家不同,钱蔚儿的钱氏珍宝行里,要的人不多,但必须很精。
其中一人,名唤潘强,是苏玉音推荐给她的,据说格外擅长与女人打交道。
钱蔚儿便将一匣子珠花发簪推到他面前,道:“给你一炷香的功夫,将这些都卖出去!”
潘强瞧了一眼面前的珠花和簪子,道:“钱小姐,这些可以只卖给一个人么?”
钱蔚儿微微一愣,道:“你能让一个人全买下?”
潘强笑了:“可以试试。”
片刻之后,来了一位年过四十的夫人。
这位夫人十分富态,肚子看起来快把腰带撑破了,她一进门,便左顾右盼起来。
潘强忙道:“夫人,这边请!”
夫人之前来过钱氏珍宝行,但还是第一次见到男人站在柜台上。
她将信将疑地走了过来,问:“最近可有什么好看的簪子?”
潘强生得清秀,说起话来,很是温柔:“有,我来为夫人挑选。”
说罢,他便从钱蔚儿给他的盒子里,挑出了一支桃花簪,呈给了夫人。
夫人正要接过,他却一收手,道:“我帮夫人戴罢。”
他对夫人笑得温和,恍若一缕春风,迎面吹来。
夫人怔了怔,未置可否之下,潘强便自顾自地将桃花簪插入了夫人的发间,然后,又拿出一面铜镜,呈到她面前,道:“夫人面若桃花,美不胜收,与这桃花簪,恰好相得益彰。”
夫人一听,忍不住掩唇笑起来:“公子真会说话。”
钱蔚儿在一旁看着,她忍不住压低声音道:“这桃花簪……其实更适合脸型尖一些的姑娘……”
红果也忍不住抽了抽眼角……这位夫人戴着桃花簪,就像一根筷子,插在了一个白胖的包子上!潘强简直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潘强淡声道:“小人可不是什么公子,我只是一介小二,只不过慕于夫人美貌,才推荐了这一支簪子……”
夫人咯咯咯笑起来,问:“好,这桃花簪我要了。”
潘强面露诧异:“夫人已经选好了么?”
夫人一听,连忙问道:“怎么了?”
潘强清浅一笑,将面前的匣子往她面前推了推,道:“本来小人还想多为夫人试几款呢……夫人这就要走了么?”
潘强面上满是失落,一双含情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夫人。
夫人被他盯得有些不好意思,忙道:“反正家中无事……不如,我、我都试试吧!”
潘强一听,立即喜上眉梢,柔声道:“那太好了!”
钱蔚儿和红果对视一眼:人才啊!
只见潘强拿起匣子里的珠花和发簪,一根接着一根地为夫人戴上。
“这支珠花衬得夫人闭月羞花,恍若十八岁的少女,灵动娇美!”
“这副华胜绮丽至极,戴在夫人头上,简直艳压群芳……”
“还有这一支芙蓉雕花簪!简直就是为您量身打造的,明艳不可方物啊!”
夫人起初还有些羞涩,到了后面,竟有些笑得合不拢嘴。
她用帕子掩着唇,娇声道:“潘郎眼光好,你选的,我都要了!”
一句“潘郎”,让钱蔚儿和红果,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红果啧啧道:“小姐,怪不得顾夫人要将他推荐过来,这一张嘴,简直令人叹为观止!”
钱蔚儿大开眼界,她不住地点头:“是啊!这已经不能称之为行骗了,这简直就是妖法!”
就在两人讨论之际,那位夫人乐颠颠地将一整匣珠花发簪都买了下来,走的时候,还热情地同潘强打了招呼。
潘强一脸深情:“夫人得空再来,小人就在这儿等您!”
钱蔚儿忍住胃里的恶心,斩钉截铁地开口:“潘强,你若无事,今日便上工吧!”
潘强一听,顿时喜出望外:“多谢钱小姐!”
同德街上,招工进行得如火如荼,比平日里看着都热闹了不少。
苏家的华盖马车,缓缓驶过。
苏玉音下意识抬起车帘,看向窗外,满意地笑了起来:“如此看来,这些铺子很快就要步入正轨了。”
一旁的明珠道:“小姐说得是,那些山匪如今改过自新,也是一件好事,他们的加入,恰好能补上咱们孟县缺少的人手。”
苏玉音笑着颔首:“不错,如今商户街上,六成的铺子都基本准备妥当了,咱们的茶楼正在准备开张事宜,学堂那边,也要开始招收学子了。”
明珠听了,思索一瞬:“这学堂的学子,夫人打算如何招收?”
苏玉音一笑,道:“我与卢严商量过了,优先接收商会之中,商户们的子女。”
翠珍一听,不由自主地算了算,道:“小姐,听说加入商会的商户,不过二十几家,那些东家、掌柜的也不见得都有孩子,咱们的学堂会不会人很少?”
苏玉音解释道:“这个学堂,不仅接收那些东家、掌柜的孩子,普通务工人的孩子,也一并接收。”
翠珍和明珠面面相觑,明珠有些不解地问:“小姐,若是如此,人数会不会又太多了?”
苏玉音慢条斯理道:“若是真有那么多人,也是好事,我们将学堂扩大便好。”
翠珍又道:“可是,小姐之前不是说了,这学堂赚不了银子么?既然如此,为何还要招收这么多学子呢?”
苏玉音缓缓放下手中的茶盏,道:“我办学堂,有几个目的。其一,如今的孟县,缺乏务工之人,若是能将那些在家看孩子的父母解放出来,那便能解决一部分缺口;其二,商会成立至今,还没有太多对商户的扶持,这也算一道福利了,争取吸引更多人加入商会;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孟县贫瘠,不少百姓大字不识,许多人由于谋生艰难,才会干起偷鸡摸狗的勾当。而读书能约束人的德行,让人开阔眼界,懂事明理,若是能再学得一技之长,对于下一代来说,便能让他们过得更好。”
翠珍点了点头,道:“奴婢明白了……小姐的学堂,是所有孩子都收么?”
苏玉音笑道;“不错,男女都可。”
明珠诧异开口:“女子也可以入学么?”
苏玉音反问:“为何不可?我不管外面的学堂如何,但在我这里,便是男女机会均等。”
翠珍笑着回应:“若是我们也生在孟县的商户家就好了,说不定也有机会好好读书!”
明珠道:“小姐平日不也教了咱们么?小姐一定比夫子教得好!何必到外面去学!”
在明珠心里,苏玉音说的所有话,都是对的;做的所有事,都是最好的。
苏玉音捻起一块点心,轻轻咬了一口,笑说:“学堂的夫子看严厉得很,只怕你们见到之后,就不愿意去了。”
主仆三人相视一笑。
苏玉音吃完点心,明珠顺势递上了擦手的帕子,苏玉音擦干净了手,便慵懒地靠在了车壁上。
明珠道:“小姐,应该快到大当家的住处了,您是去探望他的伤么?”
苏玉音下巴微扬:“不错,顺便去招学堂第一个女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