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氏珍宝行, 厢房。
苏玉音一脸惬意地躺在钱蔚儿的贵妃榻上,随手捻起一颗奶香葡萄,送入了口中。
如今这时节, 也是有有钱人家, 才能吃得到西域的新鲜水果。
此刻, 钱蔚儿正对着铜镜,一个劲儿地折腾自己的头发。
她面前的妆奁打开, 几十支珠花、簪子、步摇等展露无疑, 满盒子珠光宝气,璀璨无比,刺的人睁不开眼睛。
苏玉音见她快将自己的头发捅成了刺猬, 实在有些看不下去了, 放下葡萄,擦了擦手,便站起身来。
她走到钱蔚儿身后, 直接伸手, 抽掉了钱蔚儿刚刚戳上去的珠花。
钱蔚儿大惊:“你做什么!?”
苏玉音嫌弃地看着她,道:“钱蔚儿, 你能不能不要把自己打扮得那么金光闪闪!你是想炫富?还是想摇头的时候甩死林凇然?”
钱蔚儿有些委屈, 道:“不、不好看么?这些都是我的最好的簪子了……”
说罢,她拿起一根簪子,上面镶了一颗拇指大的月明珠, 道:“你瞧瞧, 这都是顶好的东海夜明珠呢……”
苏玉音见她一脸不理解,便道:“那你也不能戳得满头都是啊!你不嫌重啊!?”
钱蔚儿有些茫然:“重吗?我不觉得啊……”
苏玉音:“……”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
虽然苏玉音将林凇然卖了, 但她也不忍心自己的表弟和一只开屏的孔雀一起走在街上, 便亲自动手, 帮钱蔚儿挽发。
钱蔚儿的头发又黑又密,一梳到底,苏玉音很快便为她挽了个堕马髻,然后,又挑了一支精致典雅的木兰簪子,为她戴上。
苏玉音瞅了钱蔚儿的面颊一眼,又伸手把她的胭脂擦了。
钱蔚儿见到铜镜中,有些疑惑,道:“这看着多寒酸?”
苏玉音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道:“你懂什么?这叫‘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苏玉音最了解林凇然,他这人很受姑娘家欢迎,身边的红颜知己虽然不少,但他最钟爱的,还是茶里茶气的小白花!
苏玉音一拍钱蔚儿,道:“好了,就这样去吧!”
钱蔚儿半信半疑地看着苏玉音,但林凇然已经到了,她也没有时间再重新打扮,便连忙拎裙出去了。
林凇然立在长街之上,他本就生得俊朗,加之一身锦衣华贵,来来往往的姑娘们,都忍不住侧目看去,纷纷猜测,这位贵公子,到底在等谁。
林凇然也不是讨厌钱蔚儿,只是不熟,对方又对自己这般热情,便总觉得有些尴尬。
就在林凇然心里把苏玉音骂了九十九遍之时,钱蔚儿终于从钱氏珍宝行里出来了。
她一身俏丽粉裙,配上淡雅的妆容和发饰,微风一吹,一缕发丝便勾到了嘴边。
林凇然微微讶异了一瞬,钱蔚儿今日这模样,似乎与他记忆中的形象,有些不同了。
钱蔚儿唇角微漾:“林公子。”
林凇然冲她点头,道:“钱小姐,今日……麻烦你了。”
钱蔚儿抬手,拢了拢长发,笑道:“不麻烦……我恰好有空。”
事实上,只要他来了,她随时有空。
-
“已经走了吗?”
苏玉音躺在钱蔚儿的贵妃榻上,奶香葡萄已经吃了半盘。
翠珍道:“小姐,已经走了,您可以回铺子了。”
苏玉音点了点头,站起身来。
虽然有一点对不起林凇然……但她这是为大局考虑啊!
林家和苏家本就是姻亲关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她和林凇然日后要在孟县做生意,若能早点闯出些名气来,多好啊!
若是她的锦绣阁出了名,也可以将客人介绍到林凇然的当铺,为了苏家和林家的将来,林凇然小小牺牲一下,也是值得的。
苏玉音为自己的机智而感到自豪。
翠珍问:“小姐,既然钱小姐已经答应与我们合作了,下一步,我们怎么办?”
苏玉音一笑:“找人啊!”
苏玉音说罢,便兴冲冲地回了锦绣阁。
她一坐定,便唤来王大嫂,问道:“王大嫂,你可知道,孟县哪里有教司坊一类的地方?”
王大嫂仔细回想了一番,道:“咱们孟县地方不大,似乎没有教司坊一类的地方。”
王大嫂是土生土长的孟县人,门路又多,街上走的人,十有八九她都认识,连王大嫂都说没有,那自然是没有了。
苏玉音又问:“那……秦楼楚馆呢?”
王大嫂笑得有些勉强,道:“奴家年轻的时候,孟县倒是还有几家,这几年男丁外流,留下孟县的几乎都是些老弱病残,那些个地方,早就关门了……”
苏玉音:“……”
翠珍微微皱起了眉,道:“小姐,不如我们去江州找人吧?”
以苏家之能,要凑齐一支队伍献舞,还不容易?
苏玉音却摇摇头,道:“这次是每个县城选送农桑舞,若这舞队是从江州拉来的,只怕要被人诟病。”
明珠一听,也犯了难,道:“那怎么办?”
苏玉音低下头,思索一瞬,道:“海选。”
三人听了,不免有些讶异,王大嫂忍不住问道:“夫人,什么是海选啊?”
苏玉音道:“你方才不是说,如今孟县女多男少吗?我就不信,连一支像样的舞队都凑不齐!他们总说孟县这不行,那不行,我偏偏要从百姓里面挑出好苗子来,让他们开开眼界!”
说罢,苏玉音站起身来。
“王大嫂,你回去告诉大伙儿,就说县衙要组织一支舞队,去江州参赛。但凡二十五岁以下的女子,无论婚否,都可以报名参选,此事事关孟县荣誉,若能拔得头筹,个个都有赏钱!”
王大嫂听了,连忙点头:“是!”
苏玉音又对翠珍道:“翠珍,明日上午,去主街街口搭台,我要亲自选人!”
翠珍应声。
而后,苏玉音又对明珠道:“明珠,你今日下午一趟江州,请红袖招的莲心姑娘过来。”
明珠有些诧异,道:“小姐,您是要请莲心姑娘来授舞技?”
苏玉音笑道:“不错,莲心身经百战,又清楚达官贵人们的品味,有她相助,一定事半功倍!”
-
翌日。
主街街口的凉亭,也不知怎的,一夜之间就变了个样子。
原本年久失修,漆色斑驳,摇摇欲坠,突然变戏法似的,重新装点了起来。
四面透风的凉亭,封了三面,只留了一个宽阔的开口。
远远看去,像一座小小的蒙古包。
凉亭地面,垫了一层厚厚的波斯地毯,哪怕是冬天,光脚走上去,都舒适至极。
凉亭里简陋的石凳石桌,都不见了,已经换成了名贵的黄花梨木贵妃椅,贵妃椅上铺了毛茸茸的毡毯和垫子,一看便十分软和,贵妃椅前面,摆着一条长长的桌案,桌案上,放满了冬日罕见的瓜果和精美的点心。
百姓们路过此处,忍不住抬眸看去——
“凉亭怎么突然变成这样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新盖了一栋屋子呢!”
“听说,知县夫人今日要在这里选人去跳农桑舞,这不已经有人来了嘛!”
“咱们孟县,连个舞馆都没有,哪里有会跳舞的人啊!”
“你不会,不代表人家不会啊!我见隔壁的虎妞,没事还扭扭胳膊腿儿呢!”
“啊呸,那身段儿,那能上台面啊?”
百姓们议论纷纷,凉亭里的苏玉音却不甚在意。
她目光一扫外面,还没到开始甄选的时辰,凉亭外已经有十几个排队的人了。
钱蔚儿如今是合伙人,自然也要过来,她还没进凉亭,就开始东张西望。
苏玉音道:“别看了,他没来。”
钱蔚儿一听,连忙敛了敛神,道:“我不过数数来了多少应征的人,你在胡说什么?”
苏玉音一挑眉,笑道:“那好,你继续装,下次可别指望我会帮你……”
钱蔚儿:“……”
她连忙坐到了苏玉音身边,笑道:“昨日,铺子已经选定了。”
苏玉音挑眼看她,问:“是选在了你的铺子对面,还是隔壁?有或者,是选在了你家宅的对面、隔壁?”
钱蔚儿微微一惊,道:“你怎么知道我挑了这些地方?”
苏玉音笑了:“钱蔚儿,你的心思就差写在脸上了好吗!”
钱蔚儿给林凇然的信里,写了好几处铺子的位置,苏玉音一看,就明白了过来,更加确定了钱蔚儿对林凇然有意思。
钱蔚儿被苏玉音这么一说,顿时有些不好意思,道:“可是,我的铺子周边,和住宅周边,也确实是孟县为数不多的好位置啊!”
这话苏玉音没有否认,在孟县里,像样的街道就那么几条,苏玉音和钱蔚儿住的,也不算太远。
苏玉音问:“最终选了哪儿?”
她昨日开始装晕,一直到了晚上,都不敢去见林凇然。
钱蔚儿道:“我铺子对面——也就是你铺子的旁边。”
苏玉音笑了,道:“倒是颇有几分在江州的样子了。”
苏家和林家早年间,便是极好的生活伙伴,苏玉音的母亲林氏,和苏槐也是早早定了亲。
可自林氏死后,林家便把一部分生意,从苏家抽了出来,苏家自知理亏,便也没有说什么。
还好,后来苏家和林家各自发展,生意都越做越大。
不过苏家在江南的名气更响些,林家的生意慢慢挪去了西域、京城一带,在北方的路子很快,实力雄厚。
钱家,便也是苏家和林家拆分之时,慢慢崛起的第三家巨头,只不过一直被苏家压着,是个千年老二。
三家在江州之时,不少铺子也是在同一条街上,呈互补或对峙之势。
正当苏玉音和钱蔚儿聊天之时,翠珍走了过来,低声道:“小姐,已经来了不少人,是否可以开始了?”
苏玉音点了点头,道:“好。”
翠珍应声退下,不一会儿,外面长长的队伍,便徐徐移了过来。
苏玉音和钱蔚儿坐在亭子里,见到了第一位应征的姑娘。
这小姑娘约莫十五六岁,一张小脸,黑黢黢的,她身上穿着破旧的棉袄,臃肿又笨重,连头发也乱蓬蓬的。
钱蔚儿问:“会跳舞吗?”
小姑娘摇摇头。
苏玉音想了想,道:“会下腰或者劈叉吗?”
苏玉音也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舞技更是一绝,只不过,很少在人面前展露罢了。
她心中清楚,这小姑娘就算没有练过舞,只要柔韧性过关,稍微机灵点儿,学会一支舞,还是不难的。
小姑娘听了,顿时眼前一亮:“会!”
苏玉音和钱蔚儿对视一眼,苏玉音也来了精神,道:“你下个腰试试?”
小姑娘低声应是,便侧过身子,两手一抬,慢慢向后伸,一点点靠向地面,身子也跟着歪下去。
苏玉音和钱蔚儿都屏住了呼吸。
只见小姑娘快要触到地面之时,突然身子弹了回去,最终没下成。
苏玉音十分疑惑,道:“你怎么了?”
她看对方方才的架势,就差一口气了,应该可以下腰才对。
小姑娘面露羞怯,道:“回夫人……奴家好像穿得太厚了,卡住了……”
苏玉音:“……”
苏玉音打量了小姑娘一眼,她身上的棉袄,又宽又大,明显是男子式样,看起来厚,但质地不好,一定很不保暖。
既然如此,在里面多穿几件衣服,也是人之常情了。
钱蔚儿也有些无语,她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形。
苏玉音站起身来,向亭子外面走了几步。
只见,外面的姑娘们,清一色都是灰蒙蒙的大棉袄,个个穿得像个包子,完全看不出身段。
苏玉音皱了皱眉……明明是花儿一样的年纪,却穿得如此辣眼睛!
苏玉音叹了口气,出声:“翠珍——”
翠珍赶忙走了过来:“小姐有何吩咐?”
“她们穿得太难看,辣到我的眼睛了!去锦绣阁找些衣服过来,让她们换上!”
翠珍连忙会意,便拉着王大嫂,帮忙取衣服去了。
钱蔚儿瞥了苏玉音一眼,道:“你是不是人傻钱多啊?这衣服一发,谁还去你铺子里买啊!”
苏玉音道:“若按照这样下去,哪怕一日,都选不出几个人来。”
跳舞最重要的便是柔韧性和身段,若这两样都看不出来,实在没法选。
在苏玉音看来,发一批衣服,算不了什么,稳拿黄金时段广告位的流量第一,才是最重要的。
半个时辰之后,姑娘们重新开始排队。
这一次,所有人都穿上了锦绣阁鲜亮的衣裳。
有些姑娘从没穿过这么好看的衣服,努力给自己盘了个好看的发髻;
还有些年纪小的姑娘,忍不住原地转起了圈儿;
更有甚者,还抽空回了一趟自己住的巷子,又带了不少姑娘过来!
苏玉音放眼望去,只见姑娘们个个面色红润,身段玲珑,果真顺眼了不少!
选人得以继续。
到了傍晚时分,苏玉音和钱蔚儿终于凑齐了一支舞队。
舞队一共十二人,是从一百多名姑娘中,精挑细选出来的。
姑娘们身高相对一致,手脚纤长,面容秀美,单单看着便十分喜人。
苏玉音看着众人,很是满意,便给每人发了一点钱,交代她们明日到顾府练舞。
姑娘们得了衣裳,如今又拿了银子,便千恩万谢地走了。
安排好一切之后,苏玉音也有些累了,正打算回去,钱蔚儿却问:“排舞的师傅你请了么?”
苏玉音一笑:“当然,莲心应该已经到了。”
钱蔚儿听了,顿时瞪大了眼,道:“莲心?你说的是红袖招那个,号称‘一舞秀江南’的头牌姑娘?”
苏玉音点头:“不错,你还有几分见识嘛!”
钱蔚儿撇撇嘴,道:“听说她不但舞跳得好,连勾人的本事,也是一等一的,你小心引狼入室了!”
苏玉音微笑:“不劳您操心。”
钱蔚儿道:“不过,这样的姑娘,要请到孟县来,得花上不少银子罢?我听说,她们都是按时辰算钱的呢!”
要知道,红袖招可是江州有名的销金窟,一般的人,是进也不敢进去的。
苏玉音点了点头,道:“是不便宜,她至少得在这边待上两三日……但是我一想,不是还有你么?咱们既然是合伙人,自然要一人承担一半啊……”
钱蔚儿一听,差点儿气笑了:“苏玉音,我什么时候答应你,要用银子去请花魁了!?”
她开的钱氏珍宝行,已经够亏本了!
苏玉音理直气壮道:“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你这般畏手畏脚,哪里赚得到大钱?”
钱蔚儿气得跺脚,哼声道:“不用你说教!”
“罢了罢了,你快回去研制你的头面首饰吧。”苏玉音站起身来,道:“我回去看看莲心。”
-
待苏玉音回到顾宅之时,明珠正招待莲心饮茶。
莲心身穿绯红披风,容姿艳丽,坐在廊下,苏玉音大老远便看见了她。
莲心见苏玉音过来,连忙起身相迎:“苏小姐……哦,不,如今要称您一声顾夫人了。”
苏玉音笑着虚扶一把,道:“莲心,好久不见。”
莲心一笑,有些妩媚。
“是啊,上一次见面,还是去年冬日,如今都开春了……本以为许久见不到顾夫人了,万万没想到,您还愿意请我来孟县。”
苏玉音道:“若我没记错的话,你是孟县人?”
莲心一听,神情顿了顿,点头:“不错……但我许久没有回来过了。”
莲心自幼家贫,很小便被卖到了红袖招,但她生得漂亮,是练舞的好苗子,又肯吃苦,便在红袖招熬出了头。
苏玉音曾经去红袖招研究姑娘们的穿衣打扮,一来二去,便与莲心熟络起来。
苏玉音让莲心坐下,细细与她说了春耕农桑会的事。
莲心听完,莞尔一笑:“别的事奴家未必帮得上忙,但排舞对奴家来说,却是小菜一碟!夫人尽管放心,今晚,我们便将舞姿画出来,明日等人到齐,便可以开始练了!”
-
顾青昀在县衙里忙了一日,一直到夜幕降临,才从县衙里出来。
他本想直接回府衙后院休息,但走到门口之时,却听见府衙对面的宅院之中,传来了清越的丝竹之声。
顾青昀有些疑惑,看向不远处的文安。
文安连忙走了过来,道:“大人,可能是夫人在排演农桑舞,听闻,她今日已经将舞娘都选好了。”
顾青昀有些讶异,这才一日过去,她便将事情安排妥当了?
这明明是他的公务,却让她受累,顾青昀忽然有些过意不去了。
他抬起步子,道:“走,去看看。”
文安立即跟上。
就在顾青昀迈入芷兰苑,乐声渐响,掩盖了他的脚步声。
待他走过月洞门,一抬眸,顿时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