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室里, 幔帐轻垂,熏香袅袅。
苏玉音着了身单薄的纱衣,趴在榻上, 已经酣然入眠。
她青丝散乱, 铺了床之大半,手边还压着两张皱巴巴的红纸。
这团娇小的身子, 恰恰好睡在了床榻的正中央,左右都没给人留下余地。
顾青昀:“……”
翠珍有些尴尬,道:“姑爷,小姐本来也是想等您的, 可今日跋涉辛苦, 小姐等着等着就睡着了……”
明珠也道:“是啊, 小姐特别喜欢姑爷折的红兔子, 这不,睡觉还舍不得放下。”
翠珍和明珠没敢说实话。
苏玉音在顾青昀走后,就开始研究红兔子怎么折,她拆开了一只,又拿起新的红纸, 想依葫芦画瓢,可是却失败了。
苏玉音不甘心,于是又对第二只兔子动了手。
最终,两只兔子都没了,苏玉音气得捶胸顿足,翠珍和明珠哄了好一阵才哄好。
这位祖宗才睡下不久, 顾青昀就回来了。
她们之所以这般拦着顾青昀, 是因为小姐的起床气……实在是太大了。
顾青昀立在床边, 没说什么。
片刻之后, 他俯下身,将苏玉音手中的红纸取走,又为她轻轻掖了掖被子。
被子里的人儿睡得更香了,翻了个身,熟睡的容颜,正对上顾青昀。
她肤色雪白,发色如墨,嘴唇像含苞欲放的花朵一般,娇艳欲滴。
顾青昀眸光微滞,又立即站起身来。
“让你们小姐好好休息罢。”
说完,顾青昀便离开了新房。
翠珍和明珠面面相觑,她们本来还以为顾青昀会叫醒小姐或者大发雷霆,毕竟,成亲一辈子只有一次,小姐于情于理,都应该等着姑爷回来的。
可没想到,顾青昀这样就走了。
顾青昀径直去了府衙书房。
这里有他的住处,还有些待处理的公务。
顾青昀摊开堪舆图……如今,造桥之事已经获得了知府首肯,苏老太爷也将造桥的银子,移交给了顾青昀,接下来他要做的,便是招募匠人,尽快启动辽河造桥一事。
顾青昀盯着堪舆图,目光深深。
他要让孟县,重新活过来。
-
翌日。
新房中的苏玉音终于睡醒,她秀眸惺忪地睁开眼,目光所及之处,贴满了鲜红的“囍”字。
苏玉音愣了下,这才想起,自己已经嫁人了。
她撑着手坐起来,翠珍笑吟吟地走过来:“小姐,您醒了?”
苏玉音揉了揉眼睛,问:“姑爷呢?”
翠珍低声道:“姑爷昨晚去了府衙……还未回来。”
苏玉音“哎呀”一声:“姑爷生气了吗?”
翠珍道:“奴婢没看出来。”
苏玉音点点头,笑道:“那就好,我饿了,准备早膳罢!”
翠珍愣了下,劝说道:“昨日是小姐和姑爷大婚,小姐没等姑爷便睡了,实在于理不合……您要不要先去看看姑爷?”
苏玉音有些疑惑:“他不是没有生气吗?”
既然没有生气,为什么要哄?
翠珍太了解苏玉音了,她提醒道:“小姐的纸兔子不是还没学会吗?应该只有姑爷会折了……”
苏玉音面色一顿,忙道:“被你这么一说,我突然也觉得冷落了姑爷不大好,这样吧,你去府衙请姑爷,请他来用早膳。”
翠珍笑着应声:“是!”
翠珍走后,明珠服侍苏玉音洗漱、上妆。
一炷香的功夫之后,她便移步到了饭厅。
之前水云阁里的下人,几乎都跟着苏玉音陪嫁到了孟县,早膳自然也是按照她的口味做的。
一盏极品燕窝,五六种不同的包子点心,还有些精致的粥水小菜。
餐食一摆上桌,翠珍的声音便传了过来:“小姐,姑爷到了。”
苏玉音抬眸一看,顾青昀换了一袭青衣,清润端方,信步而来。
顾青昀见苏玉音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轻咳了下:“夫人在看什么?”
苏玉音露出笑意:“看我俊朗的夫君。”
顾青昀面色僵了僵,道:“用早膳吧。”
苏玉音就喜欢看他这被噎住的样子,一时心情更好。
苏玉音主动为他盛了一碗粥,道:“夫君尝一尝,这是……这是什么粥来着?”
上菜的小厮笑道:“夫人,这是红枣花生桂圆莲子粥,意喻着‘早生贵子’呢!”
顾青昀微微挑眉,看了苏玉音一眼。
苏玉干巴巴笑了两声,道:“好好,你下去吧。”
小厮是下去了,她还得硬着头皮,将红枣花生桂圆莲子粥,放到顾青昀面前。
顾青昀低笑了声,没说什么,开始用粥。
苏玉音也不说话了,安静地吃起了早膳。
苏玉音吃得慢,顾青昀却很快吃完了,苏玉音见他坐着没动,便问:“夫君用完了么?”
顾青昀颔首:“是。”
其实,他平日里忙起来,经常不吃早膳,就算吃,也是十分简单,不会这般隆重。
下一刻,顾青昀面前,忽然多了一叠红纸。
顾青昀抬眸,恰好对上苏玉音的目光,她笑得恣意:“昨日的小兔子,是你折的吧?”
顾青昀沉默一瞬,“嗯” 一声。
苏玉音眨了眨眼,道:“我本来想学一学红兔子怎么折,但一不小心……那昨日的两只都拆了,夫君能示范一下么?”
她声音软软的,让人有些不忍拒绝。
顾青昀今日婚假,也无需赶着去衙门,便点了头,拿起一张红纸,开始教苏玉音。
苏玉音乖乖巧巧地坐在一旁,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把这里折进去,然后勾住另外一边……”顾青昀声音温润,讲得十分耐心:“然后,把角收进去就好。”
“嗯嗯!”
无论顾青昀说什么,苏玉音都认真点头,很是捧场。
待一只红兔子折好,顾青昀呈到苏玉音面前:“给你。”
苏玉音拿起这只小兔子,笑靥如花:“真可爱呀。”
顾青昀凝视着她,她的属相是兔,喜欢兔子也是情理之中。
顾青昀笑了笑:“学会了吗?”
这话提醒了苏玉音,苏玉音连忙回头,冲身后的翠珍和明珠道:“你们学会了吗?”
两人齐刷刷地点头。
顾青昀:“……”
顾青昀无语地站起身来,道:“我还有事,先去府衙了。”
苏玉音露出善解人意的笑:“夫君尽管去忙,不必担心我。”
顾青昀一言不发,转身就走了。
苏玉音得了兔子,心情大好,正想去院子里转转,账房的伍先生来了。
伍先生年近四十,之前是苏家的账房总管,但因帮着苏槐掩盖罗家之事,被贬成了账房先生。
原本负责苏玉音名下产业的付先生,被提拔成了账房总管,伍先生便顺势接了苏玉音名下的产业。
伍先生道:“小姐,您要的人,小人已经找到了。”
苏玉音一听,顿时眼前一亮:“当真?”
伍先生颔首。
苏玉音早就盘算好了,等到了孟县,她要招募一批绣功出众的女工,去填补江州苏家绣坊里,用人的空缺。
没想到伍先生这么快就找到了。
苏玉音笑问:“她们人在哪儿?”
若是在别的绣坊里,还得问问,人家愿不愿意来这边务工。
伍先生答道:“小人看过了,孟县几乎没有像样的绣坊,所以大多数绣娘,接的都是些零散的活计,就在自家附近干活儿,听闻长水街那边,懂刺绣的女子最多。”
苏玉音不假思索道:“备车,去长水街。”
翠珍低声问道:“小姐,要不要同姑爷说一声?”
苏玉音笑了笑:“你派人去知会一声便是。”
就算成了亲,她还是苏玉音,不是谁的附属品。
另外一侧,顾青昀听说苏玉音要出去,也没有阻拦。
他随口问道:“需要护卫么?”
翠珍笑着应声:“姑爷放心,小姐出门都会带上护卫的。”
顾青昀点了点头,道:“那就让文安随你们一起去,他熟悉孟县。”
翠珍沉声应是。
过不了一会儿,马车便从府衙门口,缓缓驶过。
顾青昀恰好站在庭院之中,他下意识瞥了马车一眼。
马车车帘撩起,苏玉音半张精致的脸,一闪而过。
她有自己想做的事,不会缠着自己,这点很好。
顾青昀放心地收回目光,继续与同僚们商议起了造桥之事。
-
这是苏玉音第一次看到孟县的主街。
说是主街,还比不上江州的一条小巷子。
街道上几乎没什么车马,只有少数百姓,穿着灰暗的粗布衣衫,徐徐向前走。
街道两旁,倒是有些铺子,但都没什么生意,一片萧条。
苏玉音有些好奇,道:“这不是主街么?为何人这么少?”
文安性子腼腆,他小声答道:“回夫人,咱们孟县贫困,不少人都没有冬衣,自然都窝在家里了……”
苏玉音顿了顿,道:“县衙可有发御寒的物资?”
文安摇了摇头,道:“发了,但是发得不多,咱们大人来孟县的时候,库房里空空如也……那些物资,还是大人想办法凑的。”
苏玉音想起顾青昀在江州之时,连炭火都不舍得用,也明白了几分。
苏玉音道:“发物资只能解决一时的燃眉之急,真的要过上好日子,还得百姓自力更生。”
说话间,马车便到了长水街一带。
伍先生的声音响起:“小姐,前面的巷子太窄,马车已然进不去了。”
外面虽然有些冷,但苏玉音按捺不住赚钱的心,便道:“罢了,我们走过去。”
话音未落,明珠便掀起了车帘,翠珍为苏玉音摆好了马凳,让她下了车。
大雪虽然停了,但化雪依旧寒冷,苏玉音裹着纤尘不染的狐裘,随着伍先生向前走。
伍先生道:“由于绣娘们没有固定的地方干活儿,小人打听到,她们每日下午都会在这条街上,找个地方聚聚……但具体的位置,小人也不得而知,需得找找。”
苏玉音点头,道:“走,去看看。”
长水街地方有些偏僻,部分积雪还未融化,与地上的泥沙混合在一起,踩上去黏糊糊的。
走了一段之后,苏玉音低头一看,皱了皱眉。
崭新的珍珠金丝绣鞋,已经有些脏了!
明珠见苏玉音盯着自己的鞋子看,忙道:“小姐,不若您去马车上等吧?等找到了人,奴婢再带过来给您看?”
苏玉音摇了摇头:“不成,我自己去。”
身边的几人,只有翠珍略懂刺绣,但若论选图选人的品味,她还差了不少火候,苏玉音既然要在孟县挑人,那便要挑出最好的,为自己所用。
伍先生有些惶恐,道:“都怪小人,没有提前探路,让小姐受累了!”
伍先生在苏家干了大半辈子,知道苏玉音是什么脾气,万一这位大小姐开作,能把人整哭!
更何况……他因为罗家之事,已经被贬了一级了,若是再得罪了小姐,就只能卷铺盖走人了!
伍先生惴惴不安地走着,一路都在小心地提醒苏玉音小心足下,恨不得将她抬起来走。
苏玉音瞧了伍先生一眼,道:“伍先生这般紧张,是不是怕我刁难你?”
伍先生面色一僵,忙道:“小姐误会了,没有的事儿!”
苏玉音笑了笑,道:“伍先生多虑了,我若是不喜欢别人,都是直接让他们消失,不会花精力去刁难对方的。”
大冷天的,伍先生却摸了一把头上的汗,道:“是,小姐。”
苏玉音又道:“伍先生,我知道你受了我爹的连累,心里不好受。他是什么样的人,你我都清楚,这事我不追究你的责任。”
“但你既然来了,那就是我的人,只要你一心一意,为我打理好产业,我不会亏待你。”
伍先生怔然看着苏玉音……原本,他接替付先生,管理苏玉音名下的产业的时候,就十分担心,苏玉音会因为罗家之事迁怒于他。
所以,这段日子,无论是备嫁妆,还是清点聘礼等,伍先生都十分上心,生怕出一点纰漏。
苏玉音要在孟县找绣娘,昨日喜酒还没有喝完,他便想办法找人去了,实在是不容易。
今日听到苏玉音将话说开,他反倒轻松了几分,道:“小姐放心,老伍我别的本事没有,但打理产业却不是难事,只要小姐信任我,我一定好好干!”
他在这一行混了一辈子,临老了,不想名声太难听了。
苏玉音点了点头:“好。”
几人顶着北风,又往前走了一段,苏玉音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泥巴和着雪水,逐渐染上了她的鞋面,这回,不仅仅是脏了,连脚底也开始发凉了。
苏玉音现下十分郁闷,但街道都走了一半了,无论是朝前走,还是往回走,都只会湿得更厉害。
就在苏玉音黑着脸,继续走,突然“哎呀”一声!
苏玉音脚步打滑,还好明珠眼疾手快扶住了她,不然,只怕整个人都要扑到泥水里了。
苏玉音有些崩溃:“还有多远啊!她们到底在哪儿啊?”
可谁也答不上来。
就在这时,旁边的民房,忽然打开了门。
一个圆脸的中年妇人,探出头来:“你们……找谁呀?”
翠珍忙道:“这位夫人,听闻长水街有不少绣娘,我们是来找她们的,您可知她们在哪儿?”
那妇人爽朗一笑:“原来是这样啊,聚头的时间还没到呢!一会儿我也要过去,你们随我一起便是!”
苏玉音一听,心情好了不少:“那好,多谢。”
妇人听到声音,抬眸看向苏玉音,惊叹一声:“咋还有这么俊的人呢!?别在外面吹着风了,进来坐坐吧!”
苏玉音恰好鞋袜湿了,不想再走,便点了头,和众人一起挤进了妇人的家。
这圆脸的妇人,夫家姓王,人称王大嫂,是长水街出了名的热心人。
王大嫂一见苏玉音一行人,便知道非富即贵,不少来找他们干活的东家,差不多也是这样。
王大嫂热情地将众人迎进屋,又为他们上了些热水,有些不好意思道:“夫人莫怪,奴家家中没有茶叶,只有清水。”
苏玉音笑了声:“无妨,有劳王大嫂。”
这么冷的天,有热水喝,总比没有强。
翠珍低声道:“小姐,您的鞋袜湿了,冷不冷?要不奴婢去帮您买双鞋吧?”
王大嫂一听,忙道:“鞋袜湿了?别急,我这儿有。”
说罢,她便吭哧吭哧跑进了屋,拿了一双绣鞋,和一双罗袜出来。
这绣鞋的料子算不上很好,但上面的刺绣十分精致,乍一看,倒让人有几分惊喜。
苏玉音问:“这是王大嫂自己绣的?”
王大嫂道:“是啊……这批货原本是做给江州那边的,东家提了货,样鞋就不要了……但这鞋没穿过,是崭新的,奴家是个粗人,穿不了这么好的鞋子,若夫人不嫌弃,就送您吧。”
王大嫂笑得真诚,圆圆的脸上,十分和蔼。
苏玉音一听就明白了。
江州绣坊和成衣坊都不少,但当地招绣娘太贵,所以那些人便也和自己一样,来周边县城找廉价劳动力。
而王大嫂口中“东家”只怕是个抠鬼,连样鞋的成本,都要绣娘自己倒贴。
苏玉音笑了笑,道:“翠珍——”
翠珍立即会意,掏出一锭银子,递给王大嫂。
王大嫂愣了愣,忙道:“不用的!这鞋我本来也用不上,放在这儿可惜了,能物尽其用也是好事呢!”
几番拉扯之下,翠珍终于败下阵来。
苏玉音道:“那便多谢王大嫂了。”
苏玉音换了鞋袜,舒服了不少,问道:“王大嫂也是绣娘吗?”
王大嫂嘿嘿笑道:“算不上,都是自己瞎琢磨的。”
苏玉音盯着自己鞋上的图案看了一会儿,道:“若是自学能到这个功夫,也算是不错了。”
王大嫂听了,黝黑的脸颊红了红,道:“夫人谬赞了!我不过是因为男人不在家,自己要看顾老人和孩子,无法出去务工,便做些针线活儿,补贴家用。”
“娘……”小小的一声呼唤,从王大嫂身后响起,苏玉音抬眸一看,是个玉雪可爱的小姑娘,约莫五六岁,她揉着眼睛,似乎刚刚睡醒。
王大嫂一把搂过她,笑道:“宝儿醒了呀?”
宝儿神情有些委屈,可怜巴巴道:“我梦到爹了,他怎么还不回来呢?”
王大嫂摸了摸她的小脸蛋,安慰道:“你爹在江州帮人造房子呢!等造好了房子,领了工钱,回来给宝儿买新衣裳,好不好啊?”
宝儿乖乖点头:“好。”
王大嫂对苏玉音道:“孩子惦记她爹,让夫人见笑了。”
苏玉音倒觉得宝儿很可爱,比江州街上那些熊孩子乖巧多了,她道:“他们父女俩,多久能见一次?”
王大嫂想了想,道:“要看活儿忙不忙,若是得空,约莫两三个月吧回一次吧。”
苏玉音有些奇怪,道:“江州离这儿不远,若有休沐,半日可到,为何这么久才回来一次?”
王大嫂默默叹了口气,答道:“夫人有所不知,我男人在江州,和他兄弟们一起,做的也是零工,往往是一票活儿还没干完,就要早些找到下家,不然就断粮了呀!所以活儿自然安排得紧,不怎么有空的……况且,一来一回也要花不少银子,他也舍不得,总说不如留着给孩子买肉吃了。”
苏玉音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她觉得王大嫂亲切,于是又聊了几句。
这才知道,原来长水街的大部分男人,都去了外面。
这倒是有些像现代的打工潮,一旦村子里有人出去,尝到了甜头,便会将相熟的男人都带出去,一起谋生。
这些人大多都去了江州、广安等地,毕竟江州富饶,同样的活儿,在那边能赚更多银子。
时辰差不多了,王大嫂便带着苏玉音一行人离开了家。
苏玉音走的时候,宝儿躲在角落里,怯生生地看着她。
宝儿心里想,这位姐姐好漂亮啊,像仙女一样呢,她都不敢靠近。
苏玉音顺手摸了摸她的小脑袋,又随手帮她拉了拉破旧的棉衣,这才离开了。
王大嫂带着苏玉音一行人,到了巷子口的凉亭处。
对于这些留守在家的女人们来说,在巷子口生上一堆火,一边刺绣、做衣裳,一边拉拉家常,就算是每日最好的消遣了。
待她们到达之时,已经有不少女人在了,众人见到王大嫂,都冲她打起了招呼。
王大嫂介绍道:“这位是顾夫人,今日是来找绣娘的,姐妹们若有什么本事,可别藏着掖着!”
苏玉音目光轻扫,在场女子,大多是嫁了人的,还有少数几个,看发式应该还未出阁。
苏玉音自袖袋之中,掏出一方手帕,道:“这是我的样品,若谁能绣出一模一样的,有赏。”
王大嫂听了,好奇的接过一看,诧异道:“呀,这是双面绣!”
这手帕上,绣着一朵并蒂莲,正面针脚平整,配色优雅,而反面也没有一点多余的线头,匀称顺滑,堪称完美。
女人们都忍不住围了过来,一面赞叹这刺绣的精美,一面又嘟囔着工艺的难度。
其中一位蓝衣妇人道:“顾夫人,您要的双面绣可不容易……虽然图案不大,但若真要绣起来,只怕得花上好几日的功夫呢。”
说罢,她又冲其他女人挤眉弄眼,果然,又有一灰衣妇人开了口:“既然要绣,便不能白忙活,夫人要不开个价吧?咱们姐妹也好心里有个数。”
此言一出,不少人都嚷嚷着要银子。
平日里,若是老主顾来,直接扔个图,她们也会屁颠屁颠地接了活儿,如今,她们便是看苏玉音面生,又年轻,所以想拿捏拿捏她。
苏玉音瞥了蓝衣妇人一眼,道:“夫人怎么称呼?”
蓝衣妇人笑道:“奴家柳氏,见过夫人。”
苏玉音笑了声,道:“好,不知柳大姐绣上一副这样的帕子,要多少钱?”
柳氏与其余几个起哄的女人,交换了一下眼神,道:“五十文!”
王大嫂皱起了眉:“你们怎么能这样呢?这是坐地起价啊!”
柳氏白了她一眼,道:“王大嫂,你到底是哪边的?”
王大嫂绷着脸,想同她争辩,可又怕被孤立,顿时不敢吱声了。
平日里一条手帕的工钱,不过五到十文,柳氏这般叫价,便是看准了苏玉音不懂行。
谁知,苏玉音笑了声,道:“好,五十文就五十文,但话说在前头,唯有我选上的才有银子,没选上的,那便罢了……怎么样,你们敢不敢试试?”
此言一出,女人们登时交头接耳起来。
“平日里都是一分钱换一分货,怎么还得绣了样子给她看,入得了眼才算?”
“是啊!选不选得上,这还是她说了算?若是只选了一个人,那其他人不是白忙活么?”
“这夫人看着挺有钱的,怎么这么抠啊?”
“她这么干,就是为了占大家伙儿的便宜,到时候咱们绣好了,不卖也得卖,不然不是白费功夫了么?”
“就是!有钱人都精明着呢!”
质疑声此起彼伏,苏玉音却一点儿也没有受影响,只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们。
明珠和翠珍对视一眼,也不清楚自家小姐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柳氏这般煽动其他人,实在是讨厌极了。
王大嫂见她们越说越难听,忍不住斥责道:“这活儿你们爱接就接,不接就拉倒!话说得那么难听做什么?”
柳氏却看都不看她,还在和自己的“姐妹团”小声抱怨。
旁边还站着一名少女,少女生得清丽,还有两颗小虎牙,她低声问道:“夫人,我家没有这种布,绣在粗布上可以么……”
苏玉音点头:“可以。”
然后,苏玉音目光扫向众人,道:“今日我言尽于此,两日之后,我会再来此处,若各位有意参加甄选,可以带着自己的绣品过来。”
说罢,她冲王大嫂点了下头,便转身走了。
在回去的路上,翠珍忍不住问道:“小姐,五十文虽然不多,但那柳氏这价要得无礼,您就这么应了她么?”
苏玉音唇角微勾,道:“应了才好,吃亏的是她,又不是我。”
这下,翠珍和明珠都有些疑惑了。
唯有伍先生缓缓笑了起来:“小姐聪慧,不愧是家主亲自教导的呀!”
文安也十分好奇,小声开口:“求伍先生为我们解惑。”
马车里,所有人目光,都汇聚到了伍先生和苏玉音身上,
伍先生笑着捋了捋胡子,道:“文安,你可曾想过,小姐今日过去的目的是什么?”
文安想了想,低声道:“是为了找出手艺高超的绣娘。”
伍先生点头,沉声:“不错。这双面绣最能考验人的绣工,小姐若要看到所有人的绣工,有两个法子,第一便是花钱请每个人绣一条;第二,便像如今这般,起个甜头,让大伙儿来争抢,亮出自己的本事。”
文安听得一知半解,翠珍和明珠也有些茫然。
苏玉音笑了笑,解释道:“方才,凉亭里外加起来,至少有三十多人,若是每人按照十文钱来算,我要付出三百多文,才能看出她们的水准……况且,若是按十文钱帕子的标准来看,她们未必会绣得尽心,若是都应付了事,我们很可能选不到称心的绣娘。”
“如今被柳氏一闹,所有人便都奔着那五十文钱去了,若是有这个能力的,不但会参加,还会努力绣好,争取被我选上……所以,柳氏虽然无理,却无意中帮了我的忙,说不定还能为我省下不少钱。”
苏家虽然富有,但自小苏老太爷便告诉苏玉音,每一文钱,都应该用在对的地方,不可随意浪费。
苏玉音当然可以轻而易举地满足她们,让她们服服帖帖地将绣品拿出来。
但那样只会将绣娘们的胃口养得越来越大,于长远来说,没有任何好处。
伍先生看着苏玉音,面露赞赏。
在做生意和驭人一事上,小姐比老爷拎得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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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县入了夜,苏玉音待在卧房之中,盯着自己的珍珠金丝绣鞋,闷闷不乐。
这绣鞋是她出嫁之前,苏老夫人特意着人给她订做的,上面串了几十颗南海的柔光珍珠,最难得的是,这珍珠不是纯白,而是泛着淡淡的浅蓝,很是特别。
绣鞋上的金线,也织得细密精巧,以至于……一旦染了泥水,缝隙里怎么都洗不干净了。
翠珍安慰道:“小姐,这珍珠金丝绣鞋恐怕不能复原了,不若奴婢再找人订做一双?”
苏玉音摇了摇头,道:“罢了。”
都怪那条路!
那么烂的路,怎么能走人?
三日之后,她又要去长水街,难不成还要废一双鞋?
苏玉音越想越不乐意,“唰”地站起身来。
明珠问:“小姐,您要去哪儿?”
苏玉音一抬下巴:“去为民请命!”
明珠:“??”
彼时,顾青昀还在衙门书房忙着。
造桥的银子已经就绪,但却遇到了新的难题。
孟县的匠人本就不多,大部分都外流去了周边的城镇,留下来的手艺也参差不齐,要凑齐一支施工队,几乎不可能。
造桥之事乃重中之重,顾青昀不敢大意,正在和卢严、张乾一起商量。
而这事还没有眉目,便见苏玉音一脸不高兴地走了进来。
顾青昀有些意外,道:“夫人找我?”
苏玉音义正言辞的表情,道:“夫君身为孟县知县,都不去体察体察民间疾苦么?”
顾青昀有些疑惑:“夫人这是何意?”
卢严和张乾,也是第一次见苏玉音这么严肃,不由得竖起了耳朵,都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苏玉音道:“今日出门,我才发现,孟县道路泥泞,就连主道之上,都是坑坑洼洼,夫君身为父母官,怎么不管管?”
顾青昀面露诧异……她一个富家小姐,什么时候关心起道路烂不烂的问题了?
顾青昀解释道:“此事我早已知晓,也已经上报请批,只不过银子还没有下来,需得等等……”
“夫君能等。”苏玉音愤愤然:“百姓怎么能等!?夫君可知,不少人连鞋子都没有,就算穿了鞋出门,弄脏弄湿了也没有能替换的!他们简直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啊……”
苏玉音说得义愤填膺,仿佛能感同身受一般,倒是让卢严和张乾,不禁有些汗颜了。
卢严道:“我等虽为官吏,可见惯了民间种种,已经有些麻木了……竟还不如夫人心系民生,实在有些惭愧。”
张乾也跟着点头:“我原以为夫人不过是位闺阁千金,不知贫苦为何物,今日听到夫人一席话……实在是醍醐灌顶!我们没能建好道路,实在是对不住孟县的百姓!”
顾青昀凝视苏玉音一瞬,道:“夫人,不是我不想修路,而是……眼下确实没有银子,待银子到了,我一定第一时间修路。”
“银子算什么?”苏玉音气定神闲道:“先用我的嫁妆去修个十条八条再说!等银子拨下来,再给我便是!”
顾青昀诧异地看着苏玉音:“夫人……此话当真!?”
连张乾也瞪大了眼,道:“夫人……修一条路,没个上万两银子,可拿不下来啊!您不是在说笑吧?”
苏玉音正色道:“事关百姓,你们看我像开玩笑么?”
张乾一听,不由得肃然起敬。
苏玉音又道:“不过……你们要先把主道修了,还有长水街,也要先修!”
卢严明白过来,道:“夫人言之有理,主街走的人最多,长水街那边都是老弱妇孺,优先照顾他们,也是人之常情。”
苏玉音想了想,又把她打算要去的几条街道,都报了出来。
张乾激动不已,连忙拿笔记下,道:“夫人慷慨,孟县的百姓一定不会忘记您的恩德!”
卢严站直了身子:“夫人大义,请受卢某一拜!”
顾青昀看着苏玉音,神情复杂了几分,他对张乾道:“将这笔账记下来,等银子下来了,补给夫人。”
苏玉音摆摆手,道:“不急不急……快些把路修好便是。”
张乾和卢严连忙应声。
苏玉音教育完他们,心情好了不少,便施施然地离开了。
她还要在孟县做生意呢,怎么能走到哪里都踩一脚泥?不光自己不能接受,也不能让顾客有不好的体验!
要致富,先修路,这是千古不变的真理。
-
苏玉音带着翠珍,神清气爽地回到了宅子里。
新宅里植了不少玉兰,苏玉音便为院子取名为“芷兰苑”,她才一到芷兰苑,明珠便迎了出来。
“小姐,您没事吧?”明珠之前见苏玉音气冲冲地出去,总有些担心。
苏玉音笑道:“没事了……小兔子折好了吗?”
明珠忙道:“折好了,小姐快来看看罢!”
苏玉音拎起裙裾,迈入房中,明珠今日仔仔细细“偷师”了顾青昀的折法,回来之后,又摸索了好一阵,终于能折出一样的兔子了。
此刻,一排红色的小兔子,亲亲热热地排在一起,看起来可爱极了。
苏玉音笑逐颜开:“拿笔来。”
翠珍为她奉上了毛笔,苏玉音接过,轻轻地为每一只小兔子,都点上了黑豆一般的眼睛。
小兔子一旦有了眼睛,仿佛活了过来,那憨态可掬的样子,实在惹人喜爱。
苏玉音轻声道:“将这些小兔子,串成风铃,挂在门口吧。”
翠珍和明珠对视一眼,两人神色微变。
翠珍下意识问道:“小姐……当真要挂在门口?”
苏玉音若有似无地应了声,低声道:“偶尔看看,也很好。”
待苏玉音睡下,翠珍和明珠才着手做起了风铃。
翠珍找到一根红绳,将小兔子一个个穿起来,明珠又将铃铛系了上去。
翠珍摸着手里的小兔子,低声道:“旁人总说咱们小姐没心没肺……照我看,小姐最是重感情。”
明珠点头,也认真道:“那些人都瞎了,不必理会他们。”
两人很快便做好了兔子风铃,夜风一吹,风铃便发出了清越的响声。
房中,苏玉音听着这声音,慢慢闭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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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之期很快过去,苏玉音又来到了长水街。
这一次,她学聪明了,没有坐马车,而是换了一顶轿子。
轿夫们径直将她抬到了凉亭门口,苏玉音搭了翠珍的手,下了轿子,一脚泥也没有踩到。
苏玉音目光逡巡一周,露出笑意。
绣娘们不但到了,人数却比上次还多。
可见是五十文一张手帕的噱头,吸引了更多人的注意。
苏玉音缓步走入凉亭正中,文安和明珠立即搬来了座椅和碳炉。
金丝炭炉一燃起,哪怕这里是风口,都多了几分热气。
苏玉音拥着雪白的狐裘,只露出一张俏丽的脸,华贵嫣然。
王大嫂走了过来,笑问:“夫人,姐妹们都准备好了,可以开始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