佺公公自小就净了身, 在太后娘娘安排下侍奉当时的太子,现在的皇上。可以说,他是陪着皇上长大的。
他从来不因此自傲, 却终究不免有些自矜。皇上对他颇多尊重,予以重任,没有人怀疑,他完完全全, 彻彻底底, 是皇上的人。
但自矜之下,终究又有些空落落的。
先帝荒唐无度,后妃、宫女、道姑、公公、乃至于朝臣, 都有幸过。佺公公以前见过传闻中被幸的那个内侍, 见那内侍也无甚稀奇, 只是倒茶的时候眼波流转, 略有些勾人罢了。
那个倒茶内侍到先帝死时,还是小内侍,听闻先帝死讯, 一头撞死在御前。太后感念他的忠心,于是恩赐, 让他和皇上葬在一个墓里。
佺公公现在是管印章库房的, 已经能听朝政, 茶水这块细枝末节的地方不须他关心。
但皇上先是宠信韦公子,即使韦公子基本不对此发表看法, 但皇上还是不乏与他说明政事。韦公子身体病弱, 发烧反复, 皇上先是多派小刘子去照料, 后来逐渐各项琐事都逐渐信用小刘子, 他的称呼也升级成刘公公。
刘公公一开始只是侍奉磨墨的公公而已,眼下竟因着韦公子,要上青天。
佺公公自认自己是完完全全、彻彻底底的皇上的人,位卑权重,无人能敌。但他冷眼见着刘公公小意侍奉,心里总是不由自主地发散思维。
……韦公子也就罢了,确实身段天成,容色如玉。他刘公公是什么东西。只是韦公子得势时多阿谀奉承了几句,或许有些小意附和,竟然就隐隐要越过他去?
佺公公之前还能安慰自己,前朝后宫都不乏一些浪蹄子,他们最爱做的,就是使出种种手段吸引陛下注意力。
陛下什么没见过?兴致上来了,陪着演一遭,兴致下去了,这些人也就被陛下抛到脑后了。像是一夕开败的花,凋谢了,碾做泥尘,没几天就不被人记得。
就算刘公公奉命去代表陛下,做个监军,佺公公都能安慰自己,监军是个苦差事,无端出京城吃沙子,算是恩宠么?
可佺公公拿到奏折,要把苏宝珠“押”回京的时候,他听着陛下口谕,心里对自己的安抚终究是要崩解。
谋害忠良,谁是忠良?韦公子和刘公公?
当年皇上继位,位置不稳,藩居西南的烨王悍然叛乱,武元侯领虎符孤身前去,紧急调动西南几千兵马,拦住烨王号称十万的三万大军。后与三军汇合,生擒烨王,皇上才坐稳这皇位。
武元侯打完一场大胜仗后,甚至未有居功,交还虎符,只求携一爱妾在西南游历玩乐,做个太平侯爷。于是皇上给他封了巡抚的官,让他凭官职公费旅游。
江南那时候也有海寇作乱,甚至盐税都出了问题。皇上派了苏承泽去,三年后,江南乱平,盐税也齐齐整整,克扣转少。
稍微了解点几年前的朝野动向,这“谋害忠良”的锅都不能轻易扣到苏家人身上。
而佺公公看着,苏家倒是完全可以扣另外一项罪名,“窥探帝踪”。毕竟皇后的那担子事属实是证据确凿,审问流程完善,没有辩驳余地。也确实太过完美,像银金色一样的无瑕疵的存在。这才更加惹人非议——宫正司的能力就那样,这要怎么审,怎么挖掘证据,才能审出这么清晰、无疑义的结果?
那天罗地网一般的完善证据,可不是只有窥探帝踪才能得?
可为什么,皇上给苏宝珠定下的罪名,却是近乎笑话的“谋害忠良”?真的是被韦公子和刘公公迷了眼么?
想到皇上写罪己诏时的阴沉脸色,佺公公心下不免打了个哆嗦。
皇上怎么可能有错?
皇上贵为天子,灵通天地,承万民之运,受朝野敬拜。错的,只能是韦公子和刘公公两个奸佞。
韦公子就不说了,阴阳乱序,以媚惑主。刘公公呢?曲言奉承韦公子不说,对外又是另一幅嘴脸。贿赂拿到手软,还抠搜,为了自家子孙底下的一点田地收成,要大军绕行,因此受了叛军埋伏,不知所踪。
皇上称呼他们,忠良!一定是他们狐媚惑主!
佺公公心下不免恼火,毕竟他揣度着,自己是完全没机会被陛下称为“忠良”了。不过恼火之余,他也不免有看乐子的心态。
韦公子和刘公公是奸佞,苏宝珠也不可小觑。
佺公公自认自己是不记仇的,但他也还记得,苏姑娘一贯的目中无人。她七八岁的时候气质还不显,但目光已经与寻常贵女不同。
其他贵女见到他时,总是带着一些惧怕和厌恶,因为他是宦官,更因为他是皇上身边的人,比谁都近。而苏宝珠不,苏宝珠很少注意他,已经可以说是漠视。
只有他惯例提醒“苏二小姐慢走,小心宫阶”的时候,苏姑娘才会近乎鲁莽地看进他的眼睛,然后弯起杏眼,微笑道谢。
佺公公那时候就会心底发烫,烫得他发痛。他不喜欢这种感觉,似乎苏宝珠看的不是佺公公,一个三省六部的大人都得客气颔首的大太监,而是只是看一个平平无奇的人,和看平民百姓没有什么区别。
怎么敢,怎么会有这种目光?
佺公公厌恶这份圣谕,这份圣谕昭示皇上身边多了两个奸臣。但他隐隐又喜欢这份圣谕,因为这份圣谕能让他站在苏宝珠面前。
看着苏宝珠在他面前跪拜圣恩,他心下生出些诡异的快感。
但苏宝珠跪拜后,目光依旧凌凌看向他,并没有些许畏缩和恐惧,相反的,甚至更多锋芒,破冰而出。
佺公公原先只是不喜欢苏宝珠的目光,现在相反的,他开始恐惧。
……尽管苏宝珠的脸甚至还有些婴儿肥,其实看起来很可爱的面相。
但苏宝珠很快收敛锋芒,转了笑脸,客气问道:“圣上没有说急着现在就走吧?潼北还没平定,我回京不要紧,至少要把潼北的事项先安排了。”
佺公公想卡她一下,看她着急,他也这么做了。他板起连:“很急,必须现在就把姑娘你押进京城。”
苏宝珠点点头,完全没有和他商讨的意思,说:“那你等会儿,我先把人安排了。”就往外走去,完全没有多废话的意思。
佺公公目瞪口呆,随后是想怒斥。苏宝珠怎么敢?对皇上身边的太监不敬!
但佺公公刚想开口,一旁沉默收拾信件的夏菡就笑道:“公公如若不想潼北的叛军堵在必经之路,也卡您一下,就还是让小姐去罢?”
佺公公:“你这是在威胁?”
夏菡屈了屈身,笑道:“只是实话。毕竟有刘公公这前车之鉴,做事都总得留个余地,不是么?”
佺公公:“……”
佺公公后知后觉开始恐慌,他不在京城,只有五十侍卫,死在“叛军”手下,算谁的?
苏姑娘如此不客气,他等回京了,再慢慢磋磨。
现在,且先让她最后潇洒一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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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宝珠完全没想到佺公公有那么多想法。她现在真的,完全想不到那一层。
不过说要处理潼北的事,也只是托词。她只是个副监军,权力随着她的个人魅力而增减。在燕朝,一个被皇上口谕逮入京城的人是没什么魅力的,不躲着走就已经是很对得起她了。
有能力处理潼北吗?没有。
苏宝珠出去,是要安排人收拾好一些证物。
屈家有几大箱和朝臣非正常联系的书信和礼物,韦家有好几大箱。李琇云也友情提供了一箱——她明显扣留了不少,不过苏宝珠也不计较这个,锦上添花,不挑。
看着堆满小个仓库的证物,苏宝珠忧愁地叹了口气。
系统也无语:【这真的是“一些”证物呢。】
苏宝珠:【在纠结这些怎么合理带回去,佺公公不让我带都没什么,他也拦不住,就怕进京城后这些被扣住。】
系统:【就说是宿主的衣服首饰什么的?燕朝嘛,贵女衣服多挺正常的。】
苏宝珠:【不了,来的时候我没带太多,挺明显的……对了,就说是潼地官员送我的礼物好了!完美!】
系统:【完美!】
苏宝珠遣侍女去收拾东西,夏菡陪着佺公公喝茶。大家各自动了起来。周石也自请去收拾东西准备陪她回去。
苏宝珠懒得回去应酬佺公公,就坐在仓库里发呆。
是真的发呆,系统叫她她都不应的那种。
巨大变故之前,似乎都会有片刻的沉寂,眼下似乎就是那一刻。
秋日昏昏,尘星慢拂,远处收拾东西的动静遥遥传来,难分真切。
实感逐渐远去,她坐在足以让朝堂山崩地裂的证物之间,像是坐在刀山中央,被刀锋的暗锐刺到到近乎眩晕。
苏宝珠忽然生出一种冲动,回忆着装着珠宝的箱子,挨个打开。
不少珠宝都是时兴的款式,炸得很亮。挨个打开后,整个屋子都被金银贵气照亮,熠熠生辉。
因为太过贵重,因此显得眼前的景色很震撼,用钱砸出的震撼。
因为这些钱是用潼地百姓的血汗凝练而成,于是震撼里多了些血腥气。
身后传来脚步声,戛然而止。苏宝珠回过头,就见着郦明生怔怔看着,眼里是被金银映亮的光。
他下一刻就垂眸,眼睫遮住眼前的亮色,拱手道:“苏大人。”
苏宝珠醒过神,笑道:“刚好想问你,我要回京城,韦公子要留着看病,宋四要长住英县逗那屈少爷。你要去哪?回京城的话刚好一起回去,或者李六在潼西那也比较缺人手,去她那也行。”
郦明生小声说:“那些财货……看着眼睛疼,能先关上吗?”
“可以啊。”苏宝珠没意见,随手就合上了一个箱子。
郦明生上前,合上了一半的箱子。苏宝珠合了另外一半。合上后整个仓库瞬间黯淡下来,只剩秋日无精打采的阳光。
但郦明生明显松了口气,这才说道:“我想去潼北。”
“行啊……啊?”苏宝珠愣住,又问道,“你怎么去?”
郦明生思索片刻:“就这么去?……赵将军的侍卫分五十个人给我,我路上不会被流寇不明不白杀掉,就够了。我一开始来,也就是为了潼北。”
苏宝珠:“潼北?”
苏宝珠:【好巧,我一开始也就是为了潼北的事……】
系统:【什么事?……等等,宿主该不会是想说,是那个举人重婚的事情吧?这都什么年代的老黄历了!】
“嗯。”郦明生点头道,“郦家与秦平曲家交好,而秦平曲家在潼北也是大户,泰半田地都是姓曲,因此潼地之事,我一直想去看看。”
苏宝珠:【……】
苏宝珠:【好家伙,潼北是被压榨最狠的地方,税收六成,这是曲家的地盘啊?】
苏宝珠:【说真的,我对曲家唯一的印象只有那个和康王搅和的曲修齐了,流放多久了都。】
系统:【曲家有清流之家的美名。】
苏宝珠:【那种魏晋美名,听听就完了。】
系统:【郦家也是清流之家。】
苏宝珠:【好吧,清流之家有一点无可否认,他们的优秀子弟体态会学得好,因此看着丑不了。】
苏宝珠因问道:“你想看什么呢?看完之后想做什么吗?”
郦明生想了想,摇头笑笑:“曲家在潼北肆虐为害,郦家交好多年,终究也免不了交友不善。总该补偿他们的。”
系统:【十五岁有这种志气,不错啊。】
苏宝珠倒是吹毛求疵了一回:“大军打过去的时候怎么没去?”
郦明生不好意思地笑道:“本来是想着平定后再去不迟,毕竟你是打算平定后再去的,我也还要为大人写书信。没成想大军一战而溃。”
苏宝珠:“……”
理由很真实,无法辩驳。
郦明生低了一阵头,又说:“并且,有的话说出来,可能只有你会信——我其实真的希望,能凭我一身才学,让一方百姓和乐太平。”
苏宝珠发觉她也不用说什么了,只用说,“我信。”
郦明生终于露出了他今天最真切的笑容。
他的眼眸映着秋日下她的身形,于是眼眸下镀上了银金色的光。他低声开口,“祝我从潼北回京城后,你还活着。”
苏宝珠笑道:“也祝你能活着从潼北来京城。”
郦明生重重点头:“一定!”
此去一别,不知前路,不知生死。于是到最后,祝福就变成了最简单的三个字,“活下去”。
系统:【……求求你们别立Flag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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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宝珠并没让佺公公等太久,她的东西也不多,多的就是那些证物,正常装箱就行。
于是第二天就出发了。
并不是押犯人的那种走法,佺公公也没敢,周石和一百人侍卫队就在一旁盯着呢。就是正常赶路的配制。佺公公甚至没问那些大箱子是什么东西。
一路很和平,就是沿路上有听说消息的百姓远远看着这队人马。有的甚至叩首。
一开始,佺公公还自得了两天,“这一定是百姓瞻仰圣上持节的!”
等到了屈县附近后,情况变得明显了,不少百姓丢给苏宝珠新鲜蔬果和平安符,而见到佺公公时几乎怒目而视,就差丢石头了。
甚至还有人追着苏宝珠哭,说苏宝珠吉人自有天相,不会被一个死太监(原话)害死的!
说话铿锵有力,气得佺公公立刻要求加快行进速度。
佺公公的要求有用,接下来的路途确实安全又无事。
到了京城脚下时,门口已经有人在等着了。
一个陌生的官员冷酷道:“苏二姑娘,陛下口谕,着姑娘您就谋害忠良一事参加三堂会审,”又说,“说是一进京城就要了,姑娘您带回来的东西,也先放大理寺保管。”
那官员说得客气,可几个禁卫已经要摩拳擦掌上来搬东西了。
“放什么放?保管什么保管?”
苏宝珠坐的马车帘子掀开,夏菡探出头,怒骂道。
“第一个箱子就是证明大理寺卿和屈家有勾结的证据,第二个箱子就是证明禁卫长和韦家关系暧昧的证据。把这东西给你们,和让老鼠守香烛有什么区别?证据没了找谁哭去?”
“换个干净的人来接我们家小姐,否则这城门,我家小姐可不敢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