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起之前呼延骓曾让人打听来的义父在汴都的宅子,答道:“天色不早了,不好这时候上门叨唠,等明日再去。”
谢先生嘴唇一抿。
她用叨唠这个词,有些生份,似乎并没有和那位义父有多亲近的关系。
可他还记得她念叨最多的家人就是这个义父。
瞧着少女冷静的模样,谢先生又问:“老夫记得,你义父是宫中的内侍,怕是不好见。十一娘在汴都可还有别的家人?”
赵幼苓一怔,想到了如今已经名正言顺回朝的韶王,道:“没有。”
她的生父韶王,活着还是死了,对她来说没什么区别。
回韶王府,如果有心人追究起来,要怎么解释她一个罪奴被带出掖庭,进了教坊,还认了教坊使为义父?
韶王他……只怕也不会愿意有个女儿,认太监做父亲。
赵幼苓的脸色看起来很平常,怔愣也仅仅只在一瞬,看起来不过只是略有些诧异他的突然询问。
谢先生心中轻叹,越发觉得是自己多心了。
如果真的和那个人有关系,大概早在那人背上罪名逃匿的时候,就已经死了,又怎么会活到现在。
放下了一探究竟的念头,谢先生随意在街头询问了过路的商贩,得人指引,带着两个孩子找到了一家邸店。
汴都很大,邸店也多,但价格各不相同。他们一路过来,身上带的盘缠已经用的差不多了,再怎么风餐露宿,从入关开始,开销就没有停过。
等他们找到这家价格合适的邸店,已经到了最热闹的时候。
邸店通常供人宿住,也提供饭菜。饭菜称不上有多好,吃饱喝足还是能的。为节省开支,谢先生要了两间房,简单擦洗后三人碰头下楼叫了饭菜。
这个时辰的邸店热闹的很,大多都是投宿的商贩旅人,也有留在汴都,等待来年科举的穷书生。这桌上了浊酒,那桌上了半只烧鸡,各种香味混杂在一起,冷不丁还能闻到男人的汗酸味。
三人倒是已经习惯了这些。
要是放在从前,谢先生、刘拂,谁也忍不了这些。赵幼苓忍得住,可那也是在教坊里,教坊里的男人流再多的汗,也不像这里的酸臭。
赵幼苓坐下吃了几口热饭菜,边上一桌四个行脚商已经喝高了,开始手舞足蹈地谈论起白天的热闹来。
“听说白天的时候,咱们那位太子爷被吐浑人送回来了。”
“呸,什么太子爷,是废太子。”
“对,那是废太子!白白胖胖的,在吐浑过的一定很好!把他赎回来干什么?看他那个样子,还在吐浑生了孩子!”
赵幼苓扭头去看,四个行脚商三个已经喝醉了,扯着嗓门说话,另一个还算醒着,见其中一人站起来呼号,连忙起身将其拽了回来。
刘拂挨着赵幼苓坐,咬着筷子,压低声问:“废太子一行,不是应该比我们早到汴都吗?”
“使臣不敢让废太子他们形容狼狈地去见天子。”
“他们还在外头休整过了?我看他们说的,好像白天阵仗不小,天子的脸都要被丢尽了吧。”刘拂说着,殷勤地给谢先生夹了一筷子肉,“先生,废太子这样回来,天子会怎么做?”
“太子已立。”谢先生毫不在意地说道,“废太子回朝,最多就是封王。”
刘拂点点头,见赵幼苓在旁听的认真,又问:“云雀儿,你明天要去找你义父么?”
赵幼苓点点头,那桌行脚商的话题已经从废太子,转到了另一人身上。
“听说韶王府又进了女眷。这些人家怎么宁可给别人做妾,也不愿意嫁给外头人做老婆!”有个喝得烂醉,已经开始拍桌子了。
“嘿,做妾怎么了?那是韶王!现在谁不知道,韶王是除了太子以外,最得天子宠爱的皇子!”边上有老汉停箸嘲笑。“你就是想娶,也不看看自己的长相,还有你的家世!”
老汉话音刚落,大堂里吃饭的几桌哄然大笑,话题转了几道,又转回到韶王身上。
“韶王去严溪乡剿匪快一月有余了吧?”
“有了有了。之前听说韶王出发前立誓会在年前回朝,算算日子,也差不多该回来了。”
“剿匪哪是那么容易的事情。那些山匪都已经嚣张多少年了,官府去了几波人都被打得屁滚尿流回来,韶王能行吗?”
邸店这种地方,行来走往的人多了,消息自然流通地也快。赵幼苓进城之后,所有听到的消息,都来源于这种地方。但她没想到,会这么快听到韶王的消息。
赵幼苓听着那些人议论韶王,吃饭的动作就跟着慢了一些。
朝廷虽然有时会管老百姓议论朝政或皇室,但到底做不到面面俱到,哪里都有人盯着。是以,老百姓茶余饭后说的最多的谈资,都是从拐了几百个弯在某某大人物府中做事的下人亲戚传出来的话。
有人开始惋惜前韶王妃,提起现如今的韶王妃,头摇得不停,直说配不上丰神俊逸的韶王。
刚来汴都的商贩闻声询问现王妃的出身,有人笑笑,道:“如今这一位韶王妃,虽然出身汴都的大家崔氏,可其父只是崔氏旁支,如果不是运气好,成了韶王妃,这位王妃的父亲还就当不成现在的国子监祭酒了。”
听着旁边的那些议论,揶揄、嘲笑、惋惜,什么样的语调都有。
赵幼苓不再去听那些声音,想着提剑自刎的韶王妃,沉默地吃下一口饭菜。
这一顿饭倒是吃的出人意料。
刘拂对韶王有些印象,得知韶王如今娶了个大家旁支的女儿当王妃,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忍到回房,他才忍不住问谢先生:“韶王怎么会娶这样一个出身的韶王妃?”
他问完,谢先生长长叹了口气:“你不如十一娘。”
刘拂愣了愣,摸摸鼻子:“先生,学生知道自己不如十一娘……”
言辞、书法、文理、骑射,他都比不了赵幼苓。好在他不在意,不然早在关外就要气得吐血了。
谢先生无奈地摇了摇头:“睡吧,这事等明日再说。”
他想着方才用膳的时候,赵幼苓的种种神态反应,原本已经快要打散的所有猜测,顷刻间又聚拢起来。
如果她和那个人真的有关系呢?
一夜好梦。
次日起来,三人一道在大堂叫了早食。
邸店敞开的大门外旋风似的跑进来一人:“快!快!韶王回来了!韶王剿匪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公验”:唐代身份证明,通咱们现代的身份证、驾驶证、军官证等等。一般进城的时候都要查验,证明身份。
第41章
一听是韶王率军回城, 邸店里的住客们兴奋地精神大振, 咽下热腾腾的汤饼道:“韶王剿匪回来了?那些山匪呢?都死完了?”
昨夜还在念叨韶王夫妇的行脚商连早食都顾不上了, 撒手就跑:“快走快走!去看看韶王!趁现在人不多, 赶紧过去, 不然就见不着了!”
赵幼苓抬头往门外看,在街道上吼着“韶王回来了”的不止一人,你喊一句我喊一声,眨眼功夫, 街上已经人头攒动,纷纷跑动起来。
刘拂有些坐不住,兴致勃勃地也想跟着去看看。就连谢先生,都若有所思地望着街道上拥挤的人潮。
“去吧。”谢先生挥手道,“你俩都去看看。”
刘拂一看这情形, 忙把手里的胡饼几口咬完, 擦了手就喊上赵幼苓要跟着去看。
赵幼苓迟疑一瞬, 嘴唇微抿,跟着出去。
汴都城中此刻万人空巷, 临着进出城门最中心那条街道两旁的茶楼酒肆已经挤满了人, 就连街道两旁能站人的地方,也被挤得满满当当,不能再落下一个脚步。
男人、女人、老者、幼童,处处是人。
所有人都在翘首以待,期待凯旋归来的韶王。
刘拂在呼延骓的部族里,别的没怎么练出来, 身子硬朗不少。人群中,多挤又攘,硬生生给自己和赵幼苓挤出了一二站立的空隙。
赵幼苓才刚站定,还来不及松口气,就听见前头的人群里忽然爆发出一阵欢呼,身边的人立即激动起来,试图往前挤。
“来了,来了!”
“韶王!韶王!”
欢呼声此起彼伏,谁都想上前表一表钦慕之心。人群越发拥挤起来,赵幼苓被挤得脚步踉跄,还是身边好心的大婶伸手扶了她一把,这才没让人把她挤了出去。
街上,急忙赶来的维持秩序的官差开始吆喝着,把试图挤上街道的人们往旁边驱赶。
一边赶,他们一边朝城门的方向去看。
这时候,马蹄声渐渐近了。
天子南逃时,身边带着的很多都是精兵。这些人不惜一切护送天子等人一路南下,安然入了汴都。另外大多数兵马都留在了当时的京城,抵御攻势猛烈的吐浑军队。
如今这批人,一部分拱卫皇宫,继续保护天子的安全。一部分则调入了南逃后新命名的几支队伍中,招兵买马,带出了新的士卒。
韶王剿匪带去的一队兵马,起初并不为人所看好。毕竟严溪乡的那帮山匪已经打退了不知多少次官府派过去的兵马。完全没想到这一次,竟然会败在韶王的手下。
因此,马蹄声近了,更近的还有令人心潮澎湃,整齐有力,充满了自豪感,犹如鼓点的脚步声。
欢呼声稍稍一顿,立即排山倒海般响彻汴都的上空。
“二狗!”
“顺子!”
“爹!”
“大郎!”
呼喊声中,人们开始迫切地在进城的兵马队伍中,寻找眼熟的脸孔。有人还在喊韶王,但声音渐渐弱了,更多的人都在呼喊着自己认识的名字。哪怕关系拐的有点远了,这时候也都殷切了起来。
赵幼苓就在这样的喧闹声中,抬起头隔着攒动的人头,费力地看到了那支渐渐走近的队伍。
最先经过的是举着旗帜的亲卫。能入亲卫的,通常都是韶王身边的人,有的已经跟了韶王十几年。
赵幼苓记不得这几张脸孔,只看着他们手里高举的那面旗帜,迎风招展的旗帜上,斗大的“韶”字似乎镶着金银线,阳光下隐隐折射着亮光。
旗帜后紧跟着坐在高头大马上的一名俊朗的中年男子。
那人约莫三十出头的模样,穿的是赵幼苓前世见过的高级将领才会穿在身上的银甲,猩红色的斗篷披在身后,自进城后脸上就始终带着笑。
那个笑容和身边矜持的亲卫们截然不同,也不像是那些被喊到名字的士卒充满了羞涩,反而是一种自得和闲适。
像极了小时候,她屡屡见到的那个只对着疼爱的妻儿才会露出的笑容。
多年在外逃匿的生活,并没有将他摧残得一蹶不振。反而让明明年过四十的男人,看起来更加英武和年轻。
人群的呼喊声在得到亲人的回应后,很快又回到了男人的身上。
有女子发出尖叫:“韶王,韶王殿下!”
男人别过头,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展露出一个近乎完美的笑容,顿时迎来更加热烈的呼喊。女子们纷纷将手中的鲜花、手绢向着他掷去。
带着香粉的手绢如轻盈的花,纷纷落下,运气好的擦过铠甲滑落,差一些的远远便落了地。更有占了临街酒肆茶楼包厢的女子,直接从楼上将自己贴身的香囊投掷下来,竟还真有几个落进了男人的怀里。
人们都知道,几年前韶王因所谓的谋反罪名,带着嫡出子女逃离了京城,韶王府上下女眷尽数自刎,余下的人不是斩首示众,就是被贬作罪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