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身怀胎时吃过些什么……”
宛夫人跪在地上发愁的琢磨,这都多少年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 真计较起来她怎么可能记得。
“这……大多是些安胎养身之物吧。”
“似乎也、也没什么稀奇的。”
一旁的太医赶紧补充:“夫人再仔细想想, 好好想想,不仅是孕期, 在此之前的也行。”
你若是想不出来, 咱们大伙儿可都要被就地处决了啊!
莫名被委以重任, 宛夫人脑中其实一片空白, 但又不得不装出一副苦思的模样。
偏殿是皇帝日常议事之所,珠帘后的立柜边亦挂着一幅圣母的画像。
她视线满屋打转,在余光瞥到画中人的一瞬, 周身忽然一个寒噤。
“是……是有这么个东西。”
宛遥蓦地抬起头来。
满是屏息凝神的寂静中充斥着无数道笔直的目光。
宛夫人好似自己也咽了口唾沫。
“妾身幼年时体弱多病,承蒙敬德太后垂爱,赐药方调理,因太后叮嘱, 故而方子一直没停过, 吃了十几载,直到怀胎时也照旧服用,不知、不知能不能算……”
话音才落, 几个太医欣喜得简直像过年:“或可一试!或可一试!”
沈煜听她提到太后,神情恍惚了片刻,垂下眼睑认真把人琢磨了一遍,恍然哦了一声。
“朕记得你。”
“你是谢老夫人身边的那个小丫头。”
沈煜同她年岁相仿,也依稀记得小时候,谢家夫人进宫拜见他娘时,偶尔会带着一个小女娃。茹太后早些年夭折过一位公主,故而对这个孩子甚是喜爱。
宛夫人忙俯首再拜,“妾身惶恐。”
也不是不记得这位九五之尊,实在是今时不同往日,不太好同一国天子拉家常,她也就只好把自己装成个路人。
不承想,咸安帝却很乐意和她拉家常似的,斜靠在太师椅上,散漫地感慨:“一转眼二十多年,想不到连你的孩子都这么大了……”
“诶,谢夫人她老人家如何?”
“……家母已过世。”
“哦,这样。”
……
话题一起,倒真是有几分闲谈的氛围,一群御医面面相觑,皆搞不太清楚状况,拿不准此刻要不要上前谈点公事。
他们没犹豫出个所以然来,沈煜视线一瞥,倒是先发了话:“还愣着干什么?”
“找方子去啊!”
宛遥看着一帮大臣手足无措地从殿内躬身倒退。
从有记忆起她娘好像就没吃过这种药了,也不知药方能不能寻到。
此后的三日,太医署开始了昏天黑地,没日没夜的辛勤劳作。十几年前的方子,宛夫人一停药,时间一久,方子自然也就无人保留,好在久病成医,她自己倒是记得清楚,半是回忆半是瞎猜的复原了十之八.九。
宛遥回头思索,想自己大概也是急昏了头,试过鸡血、鸭血、寻常无病之人的血,却偏偏没试过她娘的,怎么就没朝这个方向去想过呢……
中秋来临的前夕,大雨滂沱,倾盆而下。
太医署的传令官冒着寒冷的秋雨一路奔入皇城,沿途的宫人皆好奇地回头张望,悄声议论。
一纸文书送进书房,很快,禁军就出动了。
在全京城乃至整个大魏闹得沸沸扬扬,令人谈之色变的瘟疫终于迎来了彻底的根治。
九月,城门大开。
各地收购的药材正源源不断地涌入城东的疫区。
咸安皇帝坐在明堂内,听一旁的内监宣读诏书,思绪显得飘忽游离,良久才似喃喃自语般的感慨说:“真是圣母显灵啊。”
“即便时隔那么久,茹太后还是不忘她的子民,又一次救大魏于水火之中。”
底下群臣面面相觑,不知是何人起了个头:“圣母显灵,陛下英明。”
紧接着一帮人便齐声重复,整齐得好似事先演练过一样。
咸安帝许是感到好笑,勾着嘴角皮肉僵硬地看着这群老臣拍马屁。
得到消息时,宛遥尚在茶水房旁的小屋子里奉旨吃猪肝,拿着汤匙大松了一口气。幸而她娘能东拼西凑地把那些药草的名称想出来,否则又多一个人,她真拿不准朝廷会不会拉着她们俩挨个放血。
然而事情尽管告一段落,仍有不少令人在意的细节。
敬德太后的方子恰好就对这次的瘟疫起效……是巧合吗?
宛遥是在疫区的病情稳定下来之后被准许出宫的。
给她领路的依旧是先前那位内官,这回许是为治病贡献了点血,特地安排了一顶小轿接送。
一路行至皇城外,落轿出去,就看见不远处等候的男男女女一大帮人。
桑叶正站在陈文君跟前说话,项桓抱着枪,背后立着季长川,他神色还是懒洋洋的,满眼不屑的样子。
“宛姑娘!”陈文君第一个发现她,提裙子小跑着过来,满脸带笑地把宛遥的手一拉。
“季将军说你今天能回家,我们一大早便等着了。”
看她的气色神采飞扬,想必是已无大碍。
宫门外的空气都是自由的,宛遥也跟着高兴,两个人手牵手甩了甩,左右一环顾,问她:“就你一个人?秦大哥呢?”
“早起没见着他,我就先来了”到底没见过皇宫内苑,她忍不住好奇,“……你怎么样,在里面住得习惯吗?”
“挺好的,陛下待人很客气。”那是相当的客气。
……
顶着季长川长篇大论似的唠叨,项桓正在神游太虚,转目一望,见她下轿了,当即松开.枪想朝这边走。
还没人等靠近,面前,桑叶一根长棍子挡了过来,颇热情地捧起一个篮子,不偏不倚正把他脸遮了个严实。
“姐姐,我和陈大夫昨天山上摘的鲜枣,他说这枣子不易保存,要尽快吃,你大病初愈,多进食水果对身体有好处。”
宛遥见他举得高高的,一时也挺开心,伸两手帮他接,“这么客气啊,其实鲜枣市集上也有卖,不用那么麻烦。”
眼见挡光的没了,项桓舔了一下嘴唇,正要另寻个方向上前,刚准备开口,桑叶冷不防又绕了回来。
“医馆里的那个小然让我给教训了一顿,说是他端药去疫区的时候被人发现的。”
“陈先生把他送去别家了,临走还写了封书信留给你,估摸着是道歉。”
他把信往前一递,宛遥换了只手提篮子,低头拆开。
“事情过去那么久,你不说我都快忘了……他大概也不是有意的,当时让项桓陪着他去就好了。”
“我们都没逼他,是他过意不去自己要走。”
视线里几道身影窜来窜去。
项桓忽然觉得没意思,索性抱着他的枪站得远远的,轻轻哼了一声。
“项桓!”
没多久,旁边便听到在唤他,迟疑一阵,项桓还是回头看了。
宛遥捧一篮鲜枣冲他笑得满脸灿烂,目光甫一交汇,她抱起篮子便跑到了跟前。
“来吃枣子,我一个人吃不完这么多。”
不想吃。
有什么好吃的。
三个字从他喉咙流到舌尖,到底不动声色地捡了一个,鲜枣沾了晨露,咬下去清爽可口。
“还挺甜是吧?”
项桓瞥着她的表情,毕竟年纪还小,一件心事尘埃落定,所有的如释重负都写在脸上,他吐掉枣核,在篮子里翻了半天。
“别捡青的,都涩得不行。这个红,吃这个。”
雨后初晴的秋季,清晨实在是幅让人赏心悦目的画卷。
森然巍峨的皇城前,几个年轻的男孩女孩聚在一块儿分枣吃,画面和谐得连冷硬的砖墙也莫名温柔下来,大概是许久没见到如此简单纯粹的场景了,季长川靠在马腹上,眯眼出神。
等明晃晃的日头忽隐没入云层里,他才牵马唤道:
“孩儿们,该动身了。”
项桓那匹纯黑的西北回纥马来回踱了两步,低头打响鼻,他把宛遥抱上去,自己紧接着一踩马镫坐到她身后,两手一环去拽缰绳,正好能将人圈在怀里。
驱马向前走了几步,回头看到桑叶不会骑马,慢腾腾地准备绕近路,他心情稍微好了一些,手闲散地揪着几缕马鬃,颇有点兴师问罪的意思:
“喂,我让你写信,你就只写两个字?”
宛遥靠着他胸膛不太好侧身,不解道:“不是你让我报平安的吗?”
“那你不知道多写几行?我求来这么一个机会有多不容易,你两个字就把我打发了。
“这么大张纸,不嫌浪费啊?”
倒是被他说得莫名愧疚。
可似乎也没什么好写的,皇帝那么大个监工戳在眼窝子里,盯她能盯出洞来,如此明显的警告意味,多一句嘴兴许就得血溅当场……
“那……要不回头我给你补上?”
“免了,一点诚意都没有。”
说了这一阵,发现季长川迟迟没跟上来,项桓于是调转马头。
在他们方才离开的位置,宫门的正前方,落了顶不起眼的小轿,轿旁左右各立着一个貌不惊人的护卫,武安侯高大魁梧的身躯站在季长川对面,两人似相谈甚欢。
而陈文君在旁盈盈施礼。
宛遥奇怪:“是袁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