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杳无穷,孤城四面空。
夕阳西下,已近黄昏。西天晚霞似火,阳光透过云缝,只见沙地金光闪烁,热气袅袅,仿佛望不到尽头的金海。
北地的昼夜温差极大,虽是盛夏,值深夜或黎明之际,便是裹上皮袄都觉得冷,但只要太阳未落山,大地便烤的如火炉一般。
元遥站在高阙关的城头往北眺望,只见荒漠空旷,不见边际。
看了许久,他才问道:“便是在这里,李承志万余部曲于不足一月,使牧户五万余帐,控弦之士近十万的杜仑部灰飞烟灭?”
“哪有一万?撑到天就只五千!”
奚康生摇摇头,“如果加元鸷的两千虎骑,罗鉴的四营镇骑,李承志麾下兵力才堪堪过万……而此战中,虎骑与镇骑近如看戏,至窦领(杜仑部名王)兵溃时,李承志才令出击追敌……”
“如此说来,无论是杜仑十二部,还是头曼城,更或是窦领叩关入境的两万精骑,皆为李氏部曲所败?”
元遥重重的吐了一口气,“便是以一敌十,也能所向披靡,势如破竹……看来慕容孝也罢,崔延伯也罢,以及柔然,输的不算冤……”
“冤倒是不冤,就是过于轻敌了!”
奚康生悠然道,“我屡次说过,李氏火器诡谲至极,防不胜防。罗鉴与元鸷向朝廷所呈绝非虚言,也更非高肇夸大其词之言。是以定要步步为营,如何小心都不为过……但可惜,任城王与崔县子依旧重视不足……”
何尝是元澄与崔延伯重视不足?
便是他受诏回京,赐圣旨、旌节,被皇帝拜为征北大将军北上之际,初闻火器之名,也是半信半疑。
莫说是见,就连听都未听过,有能降下雷火,近似神罚一般的武器,这与鬼神之说何异?
但事到临头,才知所言非虚,但悔之晚矣……
元遥暗暗一叹,又问道:“若是朝廷当初未临阵换帅,依旧由县公领军,能否胜之?”
“难!只多也就是依仗兵力,固守金城、鄯善、枹罕三镇。而后再以重酬诱使吐谷浑、柔然突出奇兵,南北合击西海。”
奚康生自嘲般的笑了一声,“不瞒大帅,某忌李承志久矣。莫说如眼下这般,以为凭借近百万大军,定可将其毕其功于一役。但凡柔然与吐谷浑未传来喜报,我就会一直据守不出……”
这番话,并非元遥第一次听到。他接旨回到京中的第一时间,就将有关西海、有关李承志的奏呈看了许多遍。奏呈都不乏元澄、元怿、崔光,及未叛前的高肇,未薨前的元英,以及与其知之甚详的奚康生、李韶等。
又因当时正值元澄出使柔然之际,朝廷向柔然与吐谷浑借兵之事已不再是秘密,是以朝廷还专程向这些人下过旨,征询过诸人征伐之见。其中就数奚康生最为保守,几乎与他方才所言一字不差。
予当时看来,三方合近百万兵力。而西海偏安一隅、便是李承志穷兵黩武、全民皆兵,怕是也凑不够十万兵。
是以元魏上下皆以为:朝廷便是不能摧枯拉朽,直捣黄龙,至少十拿九稳。然奚康生之策却如缩头乌龟,难免失了士气。
便是因此,朝廷才动了换帅的念头。更有宵小之辈心生忌妒,以为奚康生助元澄平定高肇,已然功劳不小。若再让他剿了李承志,怕是功高难封。
是以才有人竟恶语中伤,称奚康生久镇关中,本就与李承志亲近,予此战中当以避嫌的为好。
奚康生也乐的不与李承志为敌,但听此讯,便上了辞帅的奏呈,之后朝廷才顺水推舟,迁时任征南大将军的元谣北征。
元遥自是不会怀疑奚康生与李承志如何,只以为征伐高肇之战打的太过艰难,可能使奚康生心生暮气,故尔太过小心。
但此时看来,近如未卜先知,一语成谶。才知奚康生之言方为上策。
元遥倒不是后悔未听奚康生之言,只因平西海之策皆为元澄与太后所定,比如向两国借多少兵,从何处入关等等,皆有成法。只要柔然与吐谷浑的大军未至,统率胡军的诏令未到,元谣这位大帅只是空有虚名,一切还是要以元澄之意为先。
他就是想采纳,可惜也轮不到他做主。所以此战虽败,却怪不到他元遥头上。
元遥就是觉得憋屈:仗都还未打,都还未见到西海的一兵一卒,大败的名声却先落到了他头上?
如今所谓的百万大军,已是十去其六,就靠他与邢峦手中的这二十万新降之军,焉能是气势如宏的李承志的敌手?
是以元遥已然在怀疑,他这位征北将军,十有八九要真正的与西海战上一场、败上一场……
心中思忖,他又皱紧了眉头:“遥想当年,我予泾州为刺史。那祖居李氏就已日薄西山,门第没落。且子嗣单薄,庸庸碌碌,并无拔萃超群、脱颖而出之才。
甚至还曾听过那李始贤的妾室与从兄私通,以致怒而杀之,从而骇的嫡子丢魂落魄,成了痴儿。距今还不过七八载,怎就如宵壤之殊、天差地别?”
你也知道是七八年前,怎可能同日而语?
奚康生轻声叹道:“凭心而论,如今的李氏上下除李承志外,与以往并无区别,该平庸的依旧平庸,该无才的依旧无才。不过是其一朝开智,突然就成了绝顶之才,诸子百家、九工十门,鲜有其不通者。领军征伐之能更为天下翘楚,是以才使李氏兴盛……”
元遥又问道:“即是一朝开智,便如绝顶奇才,岂不是生而知之?那天授之人、未卜先知之传言,并非空穴来风?”
“若说生而知之,如冶铁、锻甲、医药、阵法,并那蕴藏火油之地,李承志皆能予故纸中寻到出处。若说未卜先知,更为无稽之谈。不然何至于屡次九死一生,命悬一线?是以皆为以讹传讹,不足为信……”
奚康生稍一顿,又叹道,“包括那天雷,李承志一直称由火油造制。但某以为,定是未尽其实……”
“我予南征之时,便时听‘天雷’之传闻,称有如神罚,无坚不催,可惜未曾蒙面。不如比起高肇那火箭,孰强敦弱?”
“高肇的火箭?与李承志的雷器相比,就如皓月与萤虫……就连高肇也是拾人牙慧,从李承志那里偷学来的手段!”
奚康生摇摇头,“而县公可知,为何高肇本欲渔死网破,誓与朝廷见个高低,最后却突然一反常态,大开城门,俯首纳降?便是因他自寻死路,以李始贤父子做伐,欲祸水东引,不想弄巧成拙……”
元遥见过高肇,自然也知此事。当时他还暗觉可笑,以为高肇不过是死鸭子嘴硬,借坡下驴。明明已知必败,却寻个稀奇古怪的理由搪塞。
便是李承志再强,还能强过一国?
高肇既然敢起兵造反,却怕一个黄口孺子至如此地步,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而此时看来,才知高肇真有先见之明:他再强,还能强的过柔然与吐谷浑?
西海大军但至,就是他的死期。索性降了朝廷,至少还能苟延残喘几日……
想到这里,元遥心里愈发五味杂陈,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咂摸许久,他才叹道:“如此奇才,该为栋梁之才,为我元朝所用才对。为何就能被逼良为奸?”
奚康生脸黑一黯,无言以对。
时也,命也。
只能怪元魏时运不济,该有此劫,才使奸佞当道……
身为臣子,焉敢妄论君主是非?二人愁肠百结,思绪万千,却都默然不语。
直至太阳落山,习习凉风吹来,才听元遥黯然一叹:“多说无益,如今也就只能期望任澄王能力挽狂澜,回天有术……”
力挽狂澜,怎么挽?
朝廷拢共十五万中军,元怀、于忠叛乱之时,折损、叛逃三万有余。
之后李承志平定秦梁二州,又折了近三万,这便只剩九万不到。
后征伐高肇,陆续死伤近两万,是以只余七万。自己交卸帅印,镇抚六镇时,由元澄做主,尽数遣至崔延伯麾下。
却不想于鄯善一役,又折损了近三万,甚至连个水花都没起来?
且连溃数仗,士气皆无,能余几分战力?
崔延伯若想固守住陇山,除了从关中征兵再无他法。
至于其余各州各郡:六镇、北地已被打了个稀巴烂,也早已无兵可征,他与远遥靠这些降军能不能抵挡一二尚在两可之间。
而山东、两淮要防御南朝,又因中军尽出,为洛京的藩屏的河东、河南更不能,所以朝廷哪里还有军可遣?
至于元遥所幻想的向南梁借兵?
呵呵……你当梁帝萧衍是傻子不成?
怕是南朝再耳目闭塞,也知元魏大乱,更知吐谷浑与柔然相继败北。他便是再蠢也能想到:既然连强盛一时的元魏都不得不向胡族借兵讨伐西海,但不料偷鸡不成蚀把米,不足一月,相继大败而归,更是被西海尽占河西之地,如今就连关中也汲汲可危?
南梁又有几斤几两,敢趟这趟浑水?
所以元遥所想,无疑于白日做梦。
数来数去,好似就只剩撤回征南大军。但南敌又该如何防御?
说不定朝廷与李承志还未分出胜负,洛京倒先被南军攻克了。
在奚康生看来,这已然是死局,无法可破……
心中暗忖,奚康生无奈一叹:“若是援军迟迟不来,我等又该如何?是以求人不如求己,如今只能殚精竭虑,全力以赴……若事有不逮,无非就是以身殉国,以全奚某忠贞之名……”
虽然早就有了这样的觉悟,但元遥依旧心中一颤:“真就再无良策?”
奚康生沉吟道:“也就只剩期望李承志能幡然醒悟,知道若是咄咄逼人,只会是玉石俱焚的下场。就如蚌鹤相争,最终只会便宜了南梁这只渔翁……”
但这可能么?
元遥觉得还不如指望元澄能从南梁借来救兵,好似可能性更大些。
“但愿吧!”
他悠然一叹,双手扶上城垛,只觉掌心一凉,才惊觉已然入夜,竟生了夜露。
“回吧,免得染了寒气!”
“好!”奚康生从善如流,应了一声。
堪堪转身,突身远处似有马蹄之声。二人本能的停下脚步,借着月光往西望去。
马蹄声越来越近,近至百丈,才见数道黑影。又听来骑一声嘶喝:“城上,莫放箭,我乃车骑将军元恒帐下斥候队主,有军令报予将军……”
元恒是元遥三弟,原为青州刺史。朝廷拜元遥为征北大将军之时,他特意向朝廷求旨,请来助他领军。如今的沃野与高阙关,就由元恒镇守。
斥候是从西而来,十有八九是元恒遣往比干城以西,游探西海动向的细作。且来的如此之急,必有军情,是以元谣心下一颤,高声喝道:“吊上城来!”
不多时,几个斥候便被吊上了城。城头人多眼杂,自然不是问话之处。元遥与奚康生带着斥候下了关城,又唤来元恒,验明正身。
确认无误,元遥才问道:“有何军情?”
“县公,五日前,末将巡至西海河渠司,突遇西海大军……连番游探,一队折损近半,战马累毙七成,终探得虚实:来敌近有三万,皆为甲骑,并驱有牛羊十数万,并车驾近千……
至比干城往东三百里,其兵分两部,一部折向往南,一部往我高阙而来……”
拢共只是三万兵,却又兵分两路?
如此一来,往高阙这一部,岂不是不足两万?
而如今高阙、沃野、并比干城下的大军,合计近有二十万。若是以往,元遥必会嗤笑:敌将莫不是失心疯了,竟欲以卵击石?
但如今他莫说笑,惊的心都缩成了一团。
若无意外,这定然是于浚稽山击败柔然的那支西海大军。而如今麾下尽是六镇与北地与降军,虽同样是二十万,但与柔然悍骑相比不知差了多少筹,焉是西海之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