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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宫谋(出书版) 第2节(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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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眉头紧拧,仔细盯着眼前的女子,心事如滔滔江水翻飞不止,狠了狠心掉头就走。“乌达,送东珠格格回去。”

此时月亮门外闪过一个颇为伶俐的年轻仆役:“东珠格格,请!”

“不必了,我认得路。”东珠噙着泪,迟疑中万般不甘地举步离去。

出了月亮门穿过天井从后门出府,接过门子牵过来的马缓缓走在寂静的街上,东珠心事烦乱如麻。他为什么变得这样冷漠?东珠的眼泪涌了出来,不要,我不要这种悲悲切切的感觉。她飞身上马一路狂奔,任泪水洒在风中,夜色给了她最好的掩护。

一炷香的工夫,便回到了自家的府中,偷偷溜回后苑的撷秀斋,刚刚推开门便一下子愣住了。

奶妈丫头跪了一地,花厅正中端坐着弥勒佛一般的遏必隆,见她回来,便是一句“去哪儿了?”

“阿玛!”东珠笑嘻嘻地上前请安:“这么晚了,阿玛还没歇息?”随即又指着满屋子的人喝道,“你们哪个大胆妄为的,做错了事惹我阿玛生气了,还不快出来领罚!”

“还有谁?这府上除了你,还有谁能惹我生气?”遏必隆见她煞有介事地装腔作势,不由真的恼了起来。

“东珠是阿玛手心里的宝,怎么会惹阿玛生气呢?”东珠从桌上拿起一片芙蓉糕就往遏必隆嘴里送。

“你这孩子……”遏必隆一把将嘴边的糕点推开,“出了这样大的事情,不说等我回来好好商议商议,还一门心思往外头跑,都是你玛嬷把你宠坏了,太不知分寸了!”

东珠还未搭言,门口响起了铿锵的声音:“谁在背后说我的不是?”一位身着华美锦缎描金绣凤滚边旗袍,仪态庄重的半百妇人在儿媳遏必隆夫人和侍女们的簇拥下正端然立于门外。

“额娘,这么晚了,怎么还把您老人家给惊动了。”遏必隆立即起身上前行了家礼又把母亲让到内室。

遏必隆的母亲便是太宗皇帝皇太极的妹妹,孝庄太后的小姑子,和硕公主穆库什。此时怒气冲冲地瞅着自己的儿子训道:“东珠又怎么了?去了宫里好几天,才刚回来,你就训她。这孩子一向乖巧,眼瞅着年纪大了要许了人家,我这心里正难受呢。你可倒好,偏拿她来骂!你也不想想,她还能在家待几天!”

“玛嬷。”东珠连忙上前窝在穆库什公主的怀里,“还是玛嬷最疼东珠了。”

“额娘不知道,宫里原是撂了牌子,可是刚刚内务府又派人来传旨,说是定了咱们东珠为昭妃。儿子着实惶恐!”遏必隆挥了挥手,让满室跪着的下人都退了出去。

“什么?”东珠听了也大吃一惊,明明是使计装病混了过去,终审的御前遴选都没露面,怎么还能选上自己,“不是定了芳儿了吗?”

“是,是定了索尼家的芸芳,她是皇后。这不,还定了两妃,一位是咱们家的东珠,还有一位便是佟家的锦珍。”遏必隆的夫人从旁说道。

“凭什么是芳儿。我的东珠不做皇后,他一个奴才家的丫头能当皇后?我看布木布泰是老糊涂了。我明儿一早便入宫找她说理去,还真当自己是老佛爷了!想让我的孙女入宫也行,除非当皇后。否则,就得撂了牌子,婚嫁由我!”穆库什公主大怒。

“额娘。”遏必隆从未见母亲如此雷霆,只得从旁宽慰。

“是啦,她是想让她的孙子享尽齐人之福。索尼那老东西是首辅,她得拉拢。佟家的丫头,不过是为了消恨,夺走佟家一位太后,再赏给佟家一个皇妃。咱们东珠……她自然知道,什么四全姑娘,什么蒙古格格,这一届的秀女中,除了咱家的东珠,别人算个什么。她是怕再走乌云珠的老路,所以要把好的都留在宫里。”穆库什公主气愤难平,絮絮叨叨搂着东珠说了一大车的话。

遏必隆面色铁青,与夫人对视之后没敢多说一个字。

第三章 当时面色欺春雪

慈宁宫花园北侧的延寿堂内,临窗的炕上铺着大红毡毯,摆着大红彩绣云龙捧寿的靠背引枕。天气才刚转凉,苏麻喇姑早已命人将秋香色金钱蟒条坐褥换上,又将黑狐皮的袱子搭在上面。这样人坐在上面自然是既舒适又暖和。

此时,紫檀雕云纹的炕桌上放着两个金属珐琅彩绘茶杯,上面还冒着徐徐的热气。而对面相座的两人,皆面色沉静,冷若冰凝。

太皇太后一手捻着佛珠,一面打量着穆库什的神色,并不急于搭言。

她气定神闲的态度在穆库什看来更加气恼,多年风霜与坎坷在穆库什的脸上无情地留下了痕迹,让她看上去比太皇太后布木布泰要老上十来岁。

“阿什,我们有多少年没见了?”太皇太后凝视着穆库什那布满皱纹的眼睛终于开口了。

“二十年。”穆库什冷冷地应着,“兄长走后,二十年没见了。”

“二十年。”太皇太后微微点了点头,“这二十年里,发生了多少大事。太宗皇帝驾崩,我们孤儿寡母从奉天入关,战战兢兢地来坐这汉人的江山,福临在危困中登基……偏又早逝……又到如今的当今皇上。这中间经历的大喜大悲、国丧家丧,你都没来。阿什,告诉我,是什么让二十年都对我避而不见的你,今天天没亮就来我这慈宁宫了?”

“太皇太后,我的好嫂子。你精明了一辈子,不知道我今儿为什么来找你?”穆库什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双鬓已染银丝的她虽然面上的皱纹没有自己的多,可是分明已经是暮年秋色了,只是那份从年少时起就具备的从容与优雅未曾有丝毫的改变,越是如此,越让人觉得冷酷与虚伪。

太皇太后凝视着穆库什的眼睛:“为了东珠?”

“是!”穆库什眉头紧蹙,斩钉截铁道:“东珠不能入宫。”

“给我一个理由。”太皇太后依旧从容镇定。

“我。”穆库什突然提高了音量,“我是太祖皇帝的女儿、太宗皇帝的妹妹,大清朝九死一生现在还活着的唯一一位长公主。就凭我,还不够吗?”

“不行!”太皇太后的神色中闪过一道凌厉,“祖宗的家法、朝廷的制度,多少年来的规矩,仅凭你一句不能,便可以改的吗?”

“布木布泰!”穆库什低吼一声,一手拍在炕桌上,“我的东珠,她不属于宫里,你为什么偏要她入宫!”

“妹妹。”太皇太后将自己的手覆在穆库什的手上,“东珠在你的眼里是宝贝,在我心里,也是一样。”

穆库什紧盯着太皇太后,看到她眼中闪烁的神色,不由有几分的疑惑。

“妹妹一生坎坷,我这个做嫂子的看在眼里,也是跟着心疼。对你的宝贝孙女,我能错待了吗?”太皇太后的手在穆库什的手上轻轻拍了两下,“我是真的喜欢你的东珠。在我眼里,她就是皇上的良配。妹妹,你想想这孩子如果不配给皇上,普天之下,你想她嫁给谁?说实在的,撂了牌子以后,我就在想,是把她配给蒙古四十九旗的旗主、贝勒,还是南边的藩王?你若舍不得她远嫁,便要指给咱们京里的亲贵们,而家世背景合适的偏这年纪又都是大的大、小的小,怕是更委屈了她。”

穆库什脸色突变,心口抑制不住地疼了起来,孝庄话里的意思是如果不入宫,就把东珠随意指婚,不管是蒙古还是南边,或是给亲贵们做小,这都太委屈东珠了。

这分明是一种要挟。

穆库什眉毛轻扬,对上太皇太后的眼睛,直视着像是要射入她的内心。“东珠的祖父是追随太祖起兵的五大臣之一,为朝廷立下的功勋像天上的星星数都数不过来,而我也是太祖皇帝的女儿,太宗皇帝的妹妹。不说模样、才学,就论身份、血统,纳东珠为妃,太皇太后,您不觉得说不过去吗?”

太皇太后紧拉着穆库什的手,面上露出少有的微笑:“妹妹计较的原来是这个,妹妹忘记当年的大妃了吗?”

穆库什一下子怔住了。

太皇太后面上笑意更浓:“我不也是你兄长的妃子吗?妹妹应该清楚在宫里最要紧的是谁能笑到最后,初起时的位次,又算得了什么呢?”

穆库什很意外,一向慎言谨行的布木布泰居然会把话说得这样明白。是啊,如今高高在上的后宫之主太皇太后当年也只是哥哥皇太极的一个小小的庄妃,在她前边有她自己的亲姑姑,皇太极的原配皇后;也有宠冠后宫的宸妃海兰珠,还有贵妃、淑妃,可如今,屹立后宫数十年的,只是她一人。

她的智慧与手段,她的野心与狠决,非一般人能比。

这话里的意思,似乎是一种许诺,时下皇室需要首辅索尼的支持,立赫舍里芸芳为后是一种必然。然而皇上毕竟才只有十二岁,未来还有漫长的时间,完全可以改变这种位次。

然而,穆库什细细琢磨,又从这话里听出一种威胁的味道。

联想到尘封多年的往事,海兰珠之死……哲哲之死……乌云珠之死……

如果传闻都是真的,那么……

“妹妹,天凉了,得加衣服了。看这手凉的。”太皇太后亲自将桌上的茶杯塞到穆库什的手里,面上是和煦悦然的神情。

“世事短如春梦,人情薄似秋云。”穆库什不知怎的,突然喃了一句诗。

她和太皇太后一样,精通满语蒙语,只是对汉语不甚了解。所以这诗一出,倒让太皇太后有些惊诧。

门口悬着的大红撒花软帘微微抬起,一身褐色袍子的苏麻喇姑入内禀告:“皇上给太皇太后请安来了!”

话音未落,一身素袍的康熙已然入内。

“来得正好,快见过你姑玛嬷。”太皇太后神色越发悦然起来。

穆库什看向康熙,俊秀的身姿、丰朗的气质配着一身修裁合体的龙袍是那样的出众绝尘,白皙的面容、英武的眉毛、加之高挺的鼻子,特别是浓密黝黑的睫毛下面那双熠熠生辉的龙目以及那和煦的笑容。

穆库什在那一瞬,突然便释然了,因为她看到了另外一幅场景,这样出众的少年天子的身旁依偎着自己的宝贝孙女,那将是这世上最耀眼最动人的一幅画面。

“给皇玛嬷请安,给姑玛嬷请安!”康熙从容行礼,进退有度。

穆库什从心底露出舒心的笑容,受了康熙的家礼,又行了国礼,斟酌着便开口说道:“皇上来了,自然是有要紧事要同太皇太后商量,臣妇也该告退了。”

“急什么?皇上又不是外人,既是你的侄孙子,如今又成了孙女婿,正应该好好亲近亲近。”太皇太后又吩咐苏麻喇姑准备午膳。

“老祖宗说得对,姑玛嬷难得进宫,朕听说了也是特意过来请安,刚才进门的时候正听到姑玛嬷吟诗,似是宋时朱敦儒的,都是悲秋之作,只是这句实在显得有些消极,莫不是姑玛嬷家里遇到了什么事情?”康熙与穆库什原本是初见,却十分舒适亲切。这让穆库什心里多少有些安慰,一时间感触颇多,反而酸意催泪,不知从何说起只应道:“我也不懂什么诗啊,词啊,还不是东珠时常念着,听得多了,也不知是不是应景便随口溜出来这样一句。”

“哦?”康熙目中微微一滞,有些意外。

“这就是了。东珠的才学与爱好我早有耳闻。今儿听了真是不假,让咱们当年跟着太祖马上驰骋的大公主都耳濡目染念起诗来,我倒真有些羡慕。赶紧让东珠进宫来了吧,也好让我沾沾这文气儿”。孝庄饮了一口茶,看了看穆库什,又把目光盯在了康熙身上,“你当你姑玛嬷今儿为什么入宫?”

康熙摇了摇头。

“还不是你瞧着人家东珠才学好、人品好,非要让人家入宫为妃,你姑玛嬷不舍得,怕被你欺负了,这才过来跟我讨个人情,想让你日后好好待东珠。”

康熙神情微有些迟疑,随即露出几许羞涩,冲着穆库什说道:“姑玛嬷入宫原来是为了此事,倒是朕的不是,害姑玛嬷担心了。姑玛嬷请放心,东珠在宫里自然是不会受到半分委屈的。”

穆库什见皇上这样温煦懂礼又十分英俊潇洒,不像当初的顺治那样乖张孤僻,心中甚是喜欢,早已将来时的忐忑平复,只笑道:“皇上快别这样说,这人上了岁数,整天睁开眼睛便是为儿孙担心,有的没的都是瞎操心。如今见了皇上这样的人品模样,自然是放了一万个心。哪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正在此时,又听到有人来报,说是首辅索尼在宫外求见。

第四章 人情反复推恩怯

穆库什则立即起身告退,苏麻喇姑将穆库什送走又将索尼迎入。

索尼一入门,便郑重跪拜,行三叩九拜大礼,任凭康熙和孝庄如何免礼,都不肯起身,只伏在地上深深叩首,并哽咽道:“奴才索尼,蒙先帝错爱,以辅臣之职存在朝堂之上,多年来未有寸功却腆受皇恩,如今更蒙太皇太后与皇上眷顾,只是孙女芸芳原是蒲柳之姿、无才无德怎能统领后宫母仪天下?奴才实在不愿让世人嘲笑奴才家的孙女鸠占凤巢,不知廉耻。还请太皇太后与皇上乞怜……”

“接着说下去。”康熙不动声色地接语,目光直射索尼,同样是来劝自己收回旨意的,面对穆库什与索尼,皇家的态度与做法却是不同的。

索尼微微一愣,斟酌之后只得说道:“奴才肯请皇上收回旨意。”

“收回旨意?收回哪道旨意?”康熙又问。

“皇上!”索尼微微抬头,盯着这个在朝堂上从来只听不言的少年,“册后诏书。”

“你终于还是说出来了。”康熙面上没有半分的笑容,在他的脸上像是凝着一层冰霜,目光如箭直射索尼,“人人都说四辅臣里,索尼忠,苏克萨哈滑、遏必隆懦、鳌拜直。索大人,你就是这样对朕尽忠的吗?册后诏书,不仅是天子的圣旨,老祖宗的懿旨,还是上告天地祖宗、下谕群臣百姓、关乎我爱新觉罗家族龙兴传承的祥瑞。你,要朕收回吗?”

最后一句,他的声音变得很轻,一字一字地吐出来,却像千钧一样压覆在索尼的身上。突然间,索尼发现自己的袍子不知什么时候起已经湿溺溺地粘在了身上,他竟然被一个十二岁的少年的几句话吓出了一身冷汗。

他原本就很矛盾,昨天在府中接到旨意以后,他便连同两个儿子噶布喇和索额图商量了大半夜。皇家在这个时候册芸芳为后,其心思路人皆知,一方面是倚重首辅的表现,一方面是堂而皇之的拉拢。最近朝廷中的风向太过诡异了,显然太皇太后这样大张旗鼓地为年仅十二岁的皇帝选妃立后,不外乎是想通过结亲的方式将朝堂上的权力对比重新布局。只是这种方法收效太过缓慢,想想昨天退朝时苏克萨哈与鳌拜的眼神,索尼就觉得有些不寒而栗。

这个时候太皇太后和皇上立自家的孙女为后,无疑是把自己推到了风口浪尖上,并且彻底断了自己的后路。这个道理,在朝堂上浸淫多年的索尼怎么可能不知道。

可是,正如索额图所说的,“阿玛,不管怎么说。一切都是假的,皇后可是真真正正的皇后。从大清门抬进去的除了蒙古博尔济吉特氏,咱们满族的第一位皇后是我们家的赫舍里芳儿。这不比别的什么更有价值吗?”

一向木讷老实的噶布喇也附和道:“是啊……若是咱们芳儿以后能够生下太子。那么……阿玛,自此以后列位皇上都会流着咱们赫舍里家的血脉。我真不敢想,阿玛,您跟着太祖、太宗、先帝到今日,可曾得到过这样的荣耀吗?”

明知道那荣耀的背后是一个不可预知的深潭,但是那荣耀的吸引力太大了,他韬光养晦了一辈子,终于还是忍不住为了这眼前的荣耀而动容了。

所以,他决定要以退为进,今早入宫拜见太皇太后,他当然知道选芳儿当皇后虽然是皇上下的圣旨,但背后运筹的只能是太皇太后。

他要以辞婚的方式,让她明白自己到了今日仍是有实力可以拒绝、可以选择的。

即使接受这门婚事,那也是他索尼主动的选择,而不是被她要挟的无奈之举。只有这样,后面的路才可以走得更稳,就是芳儿入了宫,也会更有局面。

然而,他没有想到在这里会遇到皇上,还会这样短兵相接。皇上只有十二岁,比芳儿还小一岁,平时看上去很是温和内敛,没想到今日会露出这样凌厉的一面。

凌厉?

睿智?

怎么忘记了,他毕竟是努尔哈赤皇太极的子孙。

他是太皇太后悉心辅佐调教出来的第二位皇上,他当然不会像他的父皇那样直率单纯,那样的皇上是多尔衮的杰作,而不是太皇太后的。

平日里温煦和缓,遇事雷厉狠决,这不正是太皇太后的作风吗?

想到这里,索尼不禁又是一身冷汗淋淋,自己以为什么都看透了,其实一叶障目,他还是小看这慈宁宫里的布木布泰了。

如今才是骑虎难下,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只听座上的太皇太后笑了起来:“今儿这是怎么了。索尼啊,你也别怪皇上说话重了些。刚才和硕长公主入宫,也是为了她们家东珠的事情。咱们皇上啊,年纪小,脸皮薄。你们这一个一个都来退婚。他呀,是挂不住面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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