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演到这里, 不用导演喊卡,在场的演员们都已经有些绷不住了。
唯一安详着的只有陆书北。他静静地躺在那儿,闭着眼睛, 不久后在黑暗中听到了导演带着颤音的一声“卡”。
至此, 今夜的戏算是拍完了。
按理来说是该重拍一场的。之前那导演在车上说过, 他要将一场戏多拍几次,让演员们每次都自由发挥,探索出更多的可能性。
但是现在,剧组里的一些工作人员都在说, 这位年轻的新锐导演在今晚遭到了沉重的打击:他看到在他所探索的路的尽头,散发着节日晚会里的光芒。
听上去是有些让人同情, 不过当初在车上的时候陆书北就想告诉他了, 他要是一直这么瞎拍下去, 放飞自我, 那是过不了审的。
还是今晚的这场戏存活的概率能更大一些。
*
起身,卸妆。陆书北坐在凳子上,拿着一瓶矿泉水一口气喝了大半, 这时,换回了自己的衣服的阿卓走过来, 和他道谢。
阿卓说自从穿上了那件死人穿过的衣服,他浑身发冷,在片场里一直哆哆嗦嗦的,还好有陆书北给他的那封信。
这正能量的确能温暖人心, 而陆书北那时之所以这么干, 其实为的是岔开这人的注意力, 让他好受一些而已。
当那场尴尬而温暖的戏份结束后, 最终, 阿卓还是得面对那件不吉利的衣服带给他的后果。
比如依旧浑身发冷,比如开始有点喘不上气。
陆书北见他此刻难受,又给他递了一瓶水。这时,小陶走了过来,招呼他们道:“去领工资吧。”
说罢,小陶又补充道:“导演特意吩咐了,要给咱们三个包红包。”
这让陆书北感到有些意外。
话说这个导演虽然没黄毛那么固执,但也是很年轻,而且一口一个新潮思想,陆书北真的没有想到,他会这么主动地给红包。
后来,当小陶走过来,和他们说起这导演的操作以后,陆书北更加惊讶。
据小陶所说,他去交照片的时候,有工作人员按着导演的意思,特意用东西盖住了照片上他眼角的泪痣,还告诉他,用活人的照片做遗像很不吉利,要专门处理一下才行。
不仅如此,导演在吩咐给他们红包的时候,还具体地说出了理由,反复提醒工作人员:
小陶是拍了遗像。
阿卓是穿了有着一张死亡单的衣服,犯了忌讳。
至于陆书北,他演了尸体,又有特写镜头,必须给红包。
……是很细致和讲究,比昨天的黄毛好多了可这反而让陆书北有些不安起来。
有时候,太过在意什么,那就是有点猫腻。
另一边,阿卓也是有些疑惑,他昨天进的组的导演也发了红包,但没这么夸张。
“诶,不管怎样,先去领红包吧。”阿卓站了起来。
小陶抱着双臂站在那儿,也点了点头:“嗯,这会儿应该晚上十点多了吧?我们还得赶午夜前把红包花完呢。”
正如小陶所说,外面已是沉沉夜色。他们不敢耽搁,去领了工资,又在工作人员那里一人领了一个大红包。
那给他们递红包的是个大姐,爱说爱笑。在递东西的时候,她还热情地告诉陆书北他们,要快点把钱花完:
“快点去买东西。不然,是要出事情的。”
这句话说的,言之凿凿,好像真的出过事情一样。
陆书北意识到了什么,立刻问她道:“那,以前有人因为这个……发生了什么吗?”
结果,被陆书北这么一问以后,先前还很热心的大姐笑了一下,岔开话题。
啧,果然是有问题。
陆书北转过头去,只见小陶也正望着这大姐,若有所思。
可惜的是,大姐是不肯再透露一丝一毫了。对此,陆书北倒是没太在意,按他以往的经验来看,这世界里的npc们一般不会那么轻易地竹筒倒豆子地把事情讲完。
能一口气说完剧情的npc只存在于那些单机游戏里,并且这些npc说的话还往往会被急着跑任务的玩家跳过。
——陆书北就曾干过这种事。
*
深夜,十点四十分。
这儿其实不算太偏僻,不过当陆书北他们从片场里走出来,听到的是附近陆续有车子启动离开的声响,看到的是路灯投在这夜里的微弱的光。
他们再朝前走了一点,每个人都是打了一个寒颤。
好冷。
小陶觉得自己的眼睛痒,揉了一下。
阿卓也觉得眼睛痒,揉了揉。
没有揉眼睛的只有陆书北,可他也并不舒服,总觉得自己身后阴风阵阵,似乎有人在他背后看着他。
不能再等了,要把红包里的钱花掉。
而在马路对面,他们所能看到的卖东西的地方是一个跛脚男人支起的小摊,那红色的招牌上写着“烤面筋”三个字,让人感觉非常亲切。
远远的,那摊子上被烤着的面筋似乎已在逗引他们的红包。
阿卓最为急切,他第一个迈步出去,恨不得立刻跑到对面。
不过,他还没跑出去多远,很快被眼疾手快的小陶给拉了回来。小陶一边拉着他还一边喊:“车!”
诶?车?
阿卓愣愣地回头,果然看见有一辆黑色的车正刚从这路上呼啸而过。
好危险。
他们惊魂未定地站着,而这时,隔着马路,他们看到那个跛脚男人关了火,骑在三轮车上,走了。
这寄托着他们的希望的小摊子就这么走了。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小陶扭过头,看见路的最前方似乎有一家店,领着同伴们向那里走去。
陆书北跟在最后面,他一边走,一边有些困惑地想,起初阿卓跑到路上的时候,他怎么没看见什么车呢?
还是小陶说了以后他才发现的。
想着想着,陆书北发现自己已离前面两人有些距离了,连忙追上去。
而他不知道的是,在他们身后,一辆小车已在路边停了很久,车里的司机狠狠地吸了一口烟,骂了一句邪门。
刚才这司机看见有一个年轻人打算过马路。
明明这会儿路上没有来往的车辆,那年轻人的同伴却把他一把拉了回去,他们三个还瞅着这条马路,慌慌张张,像是真看见了一辆车似的。
——这几个年轻人是刚从精神病院里出来还是中了邪?
不管结论如何,这司机现在是不敢走这条路了。
*
小陶的判断没有错,再往前多走几步,就能看到一排待拆的店铺。
目前开门的只有两家,一家是打印店,一家是超市,他们的招牌在这夜里散发着幽幽的冷光。
他们离打印店最近,就先进了那里。
这家店面积不大,一进去,左手边是一面镜子,右手边是柜台。电脑被搁在靠墙的地方,打印机则被放在了里屋。
这会儿店主正背对着他们扒拉着方便面。听到有人进来以后,他有些诧异地回过头,大约是没想到这么晚了,竟然还有人来。
“老板,”陆书北捏着自己口袋里的红包,“我们要打印东西,一百五十张。”
进来的时候陆书北看过价目表了,打印一张是一块钱,印上一百五十张就能花掉他们三人的红包。
至于打印什么,阿卓和小陶随意地发了个文档给老板,让他多打印几份。
那老板看了看他们,可能是在想大晚上的怎么有人会要这么多东西,不过只要能赚钱,他懒得问那么多,按了打印键以后他就掀开那垂着的半截黑色门帘,到里屋去,守在打印机旁。
接下来,陆书北他们只要等着就可以了。那电视里的教学视频告诉过他们,要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以后,这才算完事。
现在,一切都在如他们所愿地进行着。
诶,等等,就,这么顺利?
陆书北看向阿卓。阿卓昨天是进过组,花过红包的,想来他会知道点什么。
但是,阿卓摇了摇头,说昨天他拿到红包以后就昏了过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
对此,小陶有些不甘心,多问了几句。渐渐地,他们三个人算是聊起来了,在他们聊天的声音里,夹杂着打印机的运作的声响。
一百五十份,其实打印起来也用不了太长时间吧?
急着花完红包的阿卓这次又是急切起来,不住地向里屋张望,想看出什么。
结果当小陶也跟着转过了脸,跟着一起看的时候,小陶的脸白了。
从那半截门帘的下面望去,他们看到地上堆了很多的纸,这纸已经埋过了那男人的脚背。
打印店的老板会这样乱扔东西?
小陶连忙又拉一下陆书北的衣服,让他也跟着看看。
于是陆书北也转过脸来。
片刻后,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他们看到老板垂着双手,突然弯下了腰。
是将头探到了脚边的那种弯曲程度。
眼看着那老板的头要缓缓转过来以后,小陶领着剩下两个人,带着他们的红包,可以说是夺门而出。
……
几分钟后,那老板从里屋出来,有些郁闷。
他不过是在里面捡了个东西罢了,这一转眼的功夫,这些人怎么跑了?
诶现在的年轻人啊,大晚上的,是中邪了?
*
深夜。冷清的超市。
小玲坐在收银台后面,有些无聊地玩着手机。
也不知是为何,鬼使神差的,当有新的客人推开门进来以后,她瞄了眼手边的电脑屏幕上的监控。
然后她有些坐不住了,差点打翻了手里的水杯。
她看见那前面两个进来的男人的肩膀都是一高一低的,走起路来歪歪斜斜,像是被什么东西压着一样。
后面那个穿着浅蓝色外套的人姑且算是正常,但在他进门的那一瞬间里,监控黑了一下。
再抬头找找他们以后,小玲的心里更慌了。
这三个人正聚在西边的货架前。诡异的是,那货架上向来空着的顶层这时竟然放着一排酱油。
什么时候放上去的?
不知不觉间,小玲站了起来,走到了他们的身边。
然后她仰起头,看到货架上的酱油壶忽然剧烈抖动起来,自己坠落下去,正是要砸在他们三人的脑袋上!
*
就在刚才,陆书北他们原本是想着在收银台那儿买点东西的,可进了这超市以后,他们短暂地失去了自己的意识,清醒过来的时候,大家已呆在了货架边。
这还不算什么,最惊悚的是,他们一转头就看见收银员女孩正手里握着一个碎了的玻璃的瓶子,对着他们笑。
鬼,这个收银员也是鬼!
阿卓和小陶嗷嗷地叫着,退后。
可是这次,陆书北没跟着一起跑。
因为在转过头的那一瞬间里,陆书北看到的和他们看到的有点不一样。
他看到的是有一个女孩子接住了掉下来的一壶酱油,并将它抱在怀里,警惕地看着他们。
那画面只持续了一会儿罢了,转瞬即逝,但这画面却引起了陆书北的注意。
……就在不久之前,在打印店里,起先陆书北望着里屋,看到的一切也是正常的。
那么,是他看错了还是怎样?
另一边,小陶和阿卓在喊着陆书北,让他快点逃,离开那个女孩,而陆书北站着不动了,思索起来。
仔细想了想这三次事情以后,他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陆书北忽视了女孩那被玻璃渣子扎出了血的手心,平静地看着她,将自己的红包递给她:
“我要买你怀里的酱油。”
也许,说完这句话以后,那鬼就会暴起。
但是没有。
当这句话被说出来,当陆书北交了钱,拿了酱油以后,陆书北所看到的东西变了。
——在他的面前,果然站着一个受了惊吓的,抱着一壶酱油发抖的女生。
与此同时,他低下头去,发现不知何时,自己手腕上的貔貅出现了一点裂痕。
是,这东西又救了他一次吗?
之前他能短暂地看到正常的景象,是因为这个貔貅?
*
只救了自己是不够的,陆书北还得救剩下两个人。
如今看来,从出片场到现在,一直有东西跟着他们,他们看到的很多东西都是假的。
情况稍好的就是陆书北了,因为那个貔貅,厉鬼不敢离他太近。然而,陆书北的貔貅手串已经有了裂痕,看来这东西终究是不能一直保护他,迟早要碎掉。
唉,先将眼下的事解决了吧。
陆书北试图和这两个人解释,说大约他们是被鬼遮住了眼睛,看到的都是假的,可他们死活不信,根本不肯过来。
“不好意思哈,”陆书北用充满歉意的目光看着这女孩,“我的朋友们,今晚好像是中邪了。”
那女孩则重重地点头:“我知道,我在监控里发现了。”
说罢,女孩好心地看着那蹲在地上发抖的两人:“需要我帮忙吗?”
嗯,需要的。
陆书北让她站在原地不要动,接着,陆书北走到小陶身边,将自己买下的东西塞到了他的怀里。
原本陆书北是想直接把自己这壶酱油卖给小陶的,但是不行,当他打算这么干的时候,他的手心在发烫。
所以陆书北只能劝小陶去女孩那里交钱买酱油,并告诉他,那是个抱着酱油壶的很可爱的女孩子,请他好好地发挥一下想象力。
“我不信!”小陶有些倔强,“明明是只鬼。”
无奈之下,陆书北让他站起来,抱着酱油壶想一下女孩子抱着酱油壶的样子,尽量地别去想厉鬼的模样。
“你就相信我一次。”陆书北对他说道。
为了给予小陶安全感,陆书北还贴心地陪在他的身侧,贡献出自己的胳膊,让他一手挽着自己,一手抱着酱油壶,两人缓步地走向前面的女孩。
而在对面,女孩看着这俩人走来的姿势与架势,隐隐约约地,似乎觉得……哪里不对……
*
四分钟后,恢复了正常的小陶开始去劝阿卓,并且做了和陆书北一样的事。
这次,陆书北站在女孩这儿等着那俩人过来,看着看着,他也发现了异样的地方,和女孩交换了一个眼神。
对面,阿卓挽着小陶的胳膊,怀里抱着酱油,缓步走来。
一路上他时不时地用力抓小陶的手臂,且低垂着头,躲着女孩的目光,乍一看,竟是有几分忧伤。
在快要走近女孩的时候,阿卓还揉了一下眼睛,可以说是泫然欲泣。
诶。
这简直就是婚礼现场啊。
陆书北走上前去,帮着安抚阿卓。
陆书北说:
“能抱着酱油,带着红包嫁给自己心爱的女人,这是喜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