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在路上, 赵丁奇一直在发消息,坐在他身边的陆书北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有些人被恨意填充的时候,表情是扭曲难看的, 而赵丁奇倒是相反, 那张脸上没什么表情。
陆书北全程都看见了,当做没看见。
*
如今当陆书北讲出这句话以后, 那些稀稀拉拉地响着的鞭炮声停了。
面前狞笑着的莫芸开始发愣, 脸上随之流下的那两行血泪此时看上去也不那么可怕了,倒像是因为感动于兄弟情而流下来的。
至于那些玩家们, 他们看着那和赵丁奇并排站着的陆书北, 一脸的不敢相信:“你居然和他是一伙的?”
下一句话估计就是你还有没有良心。
不等陆书北开口, 那抱着双臂的顾雁山悠悠地道:“你们什么时候觉得, 他和我们是一伙的?”
这句话令大家一时愣住。
他们没反应过来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而顾雁山在心里暗暗地感叹道, 陆书北这个人,他的想法总是会和别人不一样的。
比如现在, 陆书北发完消息以后,望着赵丁奇, 满面慈祥地道:
“又不是嫁出去以后就回不来了, 哭什么呢?等哥哥来了就上路吧。”
于是原本止住了眼泪的赵丁奇差点又哭起来。
不过他也知道, 陆书北说最后一句话时说得意味深长。
在接下来的几分钟里, 赵丁奇的哥哥又发来了几次消息,内容都很一致。
大意是他以后会给弟弟和弟媳妇儿买个大房子,要尽一尽兄长的情谊,同时提升一下赵丁奇这个上门女婿在家中的地位。
虽说是被陆书北那番话给彻底带偏了, 但是, 哥哥这喜欢画饼的作风是一点都没有变。
可惜的是, 他哪里知道,给别人画饼画太多了,就容易被人画圈圈诅咒。
赵丁奇收了手机,默默地将目光投向远处。
远处,果然有一辆白色的小车在徐徐逼近,他看着那辆车,眼中闪烁着难以言明的情绪。
另一边,陆书北站在那儿,开始思索起他们这些玩家等会儿要朝哪里跑。
婚宴,婚宴,那自然是得有宴席的,搞不好他们这些玩家就是桌上的菜品。
而在电光火石间,蓦地,陆书北记起了这次副本的名字。
钟馗嫁妹。是谁要嫁妹子?是钟馗。
是赐福的神,亦是可以吞下恶鬼的鬼王。
他转过头,目光正好和顾雁山的碰上。
顾雁山以口型无声地和他说了两个字:“钟馗。”
*
那辆白色小车最终停靠在了路边,从那上面走下来一个穿着一身西装,打扮得很是正式的男人,乍看上去,他和赵丁奇是有几分像的。
其实在停车的那一刻里,赵丁胜已察觉到不对劲——哪里有人家是大半夜娶亲,而且还办得这么冷清,不见花车不见亲友的。然而,因为想要借机向弟弟再借上一大笔钱,他还是壮着胆子,嘻嘻哈哈地下了车。
一步,一步,又是一步。
最终,在距离赵丁奇只有十几步的距离的时候,他停下了。
在场的那些年轻的陌生人都是以一种古怪的目光看着他,至于他的弟弟,看着的目光更是有些诡异。
赵丁奇并未立刻和他搭话,而是以眼神示意他朝左边瞧瞧。
这细细一瞧之下,赵丁胜差点就魂飞魄散——这些,都,都是什么玩意儿?
而还未等他拔腿逃跑,他的弟弟已很是亲热地挽起了他的胳膊:“哥,你这是要到哪里去啊?”
他向左边看去,看到的是一个脸上挂着血泪,以怪异的姿势立在地上的女人,以及几个“活死人”。
向右边看去,则是看见了弟弟的笑脸——赵丁奇在笑,眼底却是极冷。
赵丁奇的手上愈发用力:“今天是我的婚礼。这么重要的场合,当然要邀请哥哥你来观礼。”
赵丁奇的话音刚落,那浓雾中便有无数个声音怪笑起来,那流浪汉和小鬼的身形也逐渐显现出来。
“观礼!观礼!”
他们都在说着这两个字,并且簇拥着围上来。
这,是要开席了——
与此同时,陆书北喊了一声,掉头就跑,别的玩家们也都反应极快地跟了上去。
临走时,陆书北还不忘将红包抛向赵丁胜,附带一句:
“你弟弟的家庭地位就靠你了!”
说话间,陆书北没有向着外面跑去,而是直接冲到了屋里。
大家有些疑惑,心说难道不该抢了车跑掉吗,不过留给他们犹豫的时间并不多,在这短短的一瞬间里,要么自己找别的路跑,要么就低头跟着陆书北。
数秒后,竟是所有的人都跟着陆书北进了那小楼里。
在白沛转身去关门关窗的时候,陆书北直接搬了凳子,去够那壁炉上方的画像。
这东西能被挂在这里就有它的道理。想必是有高人看出了这里面的不对劲,放了这幅画在这里镇压小鬼。
可惜的是被那几个人一折腾以后,这里的怨气更重,甚至那俩小鬼还模仿起画里的内容,明目张胆地嘲笑起来。
陆书北探身去够那幅“钟馗嫁妹”的时候,他身前的那壁炉竟是塌了,还好顾雁山反应快了一点,冲过来帮他挡了几块儿砖头。
这下,壁炉里的东西也随之滚落出来。客厅里的玩家们都是呼吸一滞,因为他们知道那里埋着一具尸体,但是谁也没有想到,掉出来的却是一具森森白骨。
“这,”顾雁山摸着下巴,“这人才刚死了十几天吧?”
此时陆书北已拿到了画。他从凳子上跳下,看着这尸体,皱起眉头:“也许,是被他们给吃了肉?”
这个猜测并不是毫无根据,毕竟,外面的男人的喊声已经一阵高过一阵,听上去痛苦极了。
玩家们只是听着那声音都能想象出骨血被啃食的惨景,站在原地瑟瑟发抖。不过万幸的是,当陆书北取下了那幅画以后,这客厅里便忽地在半空中浮起一层淡淡的金光。
不久后,门上,还有窗上,响起了长长的指甲挠上去的瘆人声响。伴随着这些的,还有哀哀戚戚的声音:
“好饿啊,哥,我还是好饿啊。”
“哥,你在那个流浪汉身上呆了那么久,你知道该怎么办的。你教教我怎么用新的身体吧。”
那男孩便回应起他的妹妹,发出了同样阴阳怪气的声音:
“这个新娘子没有腿,可是里面的人都有腿啊,还有两个好看的姐姐呢。”
这说的自然就是饶曼容和小陈了,她们连忙朝后又退了许多步。
“那么我们进去吧——”
男孩附和着说:“进去吧,进去吧,那是我们呆了那么久的家!”
门,开始松动。
陆书北瞧了瞧那金光,心知这是可以抵挡的,但是接下来的画面,怕是有些十八岁以下不宜。
因此,在门被破开的那一瞬间里,陆书北抱着画叫道:“同志们,看广告吧!”
……
在系统的提示音响起的那一刻,陆书北奋力地将那幅画扔向了赵丁奇所在的方向。
*
上一刻陆书北还在面对着即将破开的门和血腥的恶鬼。
下一刻,他看见一个穿着虎皮裙的男人在小岛上拿着锄头刨啊刨,刨出了田地还刨出了一尊大炮,右上角的60秒时间变为0之后,一行大字跳到他的眼前:
“荒岛人生,超爽的逆袭游戏,点击下载!”
陆书北麻木地直接点了个叉。
这之后,陆书北昏睡过去,梦中他还以旁观者的身份,看到了那个故事的结局。
第二天,报警的是那对龙凤胎的父母。
他们终于放下了心病,回到家乡,打算这次无论别人说什么都得好好安葬他们的儿女,然后继续过日子。
但是,在那栋小楼里,等着他们的是一具白骨,以及两个躺在地上的成年男人,还有一个双腿残疾的姑娘。
这些人都被送入了医院里。不幸的是,其中一个男人已没了命,而另一个没了左胳膊的则捡了一条命。
三个月后。
近来莫芸总是望着窗外发呆,护工认为她是忧伤过度,每天都会带一支花给她。
只有莫芸她自己知道,她在想自己昏迷的时候做的梦。梦中那小楼的门开了,一道金光冲了出来,并且,她好像看见了一个人,一个穿着红袍,有些凶神恶煞的人。
有两个愤愤的声音叫了起来:“它困住了我们这么久,还是要困着我们!”
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那一刻,有一双手捂住了她的眼睛,同时有一个声音很温柔地对她道:“阿芸,哥哥解脱了,终于可以走了,你要好好活下去。”
一些画面便开始在她眼前闪过。
为了给她筹医疗费晚上去外市打工,莫名其妙地经历了鬼打墙的哥哥。
慌乱中跑进了小楼里,莫名其妙地磕上了墙角,满头是血的哥哥。
接着便是换了神情,换了性格,时而清醒时而疯癫的另一个陌生的莫寒。
算了算了,不再去想这些。
莫芸摇摇头,思索起下一本书该写什么。几年前自从哥哥走后,她靠着写作为生,倒是也能养活自己了。
这时,病房的门被人敲了一下,旋即进来一个外卖小哥。莫芸闻声回头,只见进来的果然是那人。
“你来啦。”她笑道。
“嗯,”男人将袋子放下,“给你带了好吃的。你别老是闷着,我推你下去走走吧。”
说来有趣,这个男人没了左臂,但心态却一直都很好。听别人说,他醒来后得知自己残疾了,竟然是大笑起来,大家都以为他是受了刺激,怕他寻短见。
然而这男人出院后却活得很好,面对自己欠下的那堆债务,他痛下决心,努力打工努力还钱,见他跟变了个人一样,如此上进诚恳,那些债主们都快惊掉下巴。
除此之外,他还常常来看望莫芸,说警方查出来了,我那不成器的弟弟酒后闹事失手打死了你的哥哥,我来替他继续赎罪。
莫芸很想告诉他,其实哥哥也许在很久之前就已和行尸走肉差不多,不过一直没有机会讲出来。
这时,那男人的手机响了,他很快接了电话。
电话那头是他的母亲的声音:“丁胜,楼下新开了卖糕点的,我回来时顺路给你买了。”
“妈,不用,我不爱吃那个。”
“诶,你以前不是最喜欢那个吗?”
男人就笑起来,走到窗前:“嗯,以前是以前,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
说罢,男人挂了电话,给窗前的花浇了水,看向窗边的莫芸,同时也看向窗外。
不知为何,他想起了另一个人。
那天晚上,那人跑路之前,递给了他一个眼神,在那短短的一瞬间里,他从那人的眼中看到一丝坚定。
那一刻,他突然知道了那天在房间里,陆书北真正想要和他说的话。
有的因果报应。
得自己去要。
*
“叮咚。”
陆书北是被手机的短信提示音惊醒的。和往常一样地,他半天回不过神来,平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
躺着躺着,陆书北开始去回味那个故事。
当初知道了赵丁奇打算邀请他哥哥的时候,陆书北着实是被吓到的。这意味着赵丁奇要拖着他哥一起去死,这样一来,他的母亲一下子会失去两个儿子。
稍稍冷静了一点之后,陆书北也能理解赵丁奇的想法。于他们家而言,赵丁胜这个人,确实还不如死了算了,死了,就是少一个祸害。
只是陆书北没有想到,可能是因为那幅画,最终混乱中赵丁奇的魂魄像是附在了他的兄长身上。
不管怎样,倒是比兄弟二人双双惨死能强上一点。
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之后,陆书北睁着眼睛,忽然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这次离开之前,他在屋里放了东西。
想到这里,陆书北垂死病中惊坐起,扑向自己的书桌。
他先去看电脑,却发现电脑像是坏了,黑屏,而且无论他怎么倒腾都打不开。
这结果在他的预料之中,看来估计手机也会是同样的情况。
不过,当陆书北拿起了手机之后,他的手顿住了。
那手机还好好的,而且还停留在摄像界面。陆书北不禁有些激动起来,按了停止键,接着就去找昨晚的视频。
录下来了,它录下了整晚的视频。
也许是因为录了一晚上,陆书北点开它的时候,手机有点卡顿。最终在陆书北有些焦急的等待中,录影,开始了。
画面里的陆书北给手机插好了充电线,摆放好位置后就回到床上去睡觉。
没过多久,床上的人闭上了眼睛——陆书北知道,从这时候开始,他穿越到了那个世界里。
那么,接下来在这个房间里发生了什么?
陆书北屏住呼吸地等着,生怕真的会出现一个恶鬼,而这时,屏幕里的画面再次卡顿了一下,甚至出现了一些电视上才会有的雪花斑点。
这些扭曲的斑点持续了足有三分钟之久,当它们终于消失了之后,陆书北望着那视频里的画面,震惊到忘了眨眼睛。
床上的他不见了。
他以为自己大概是消失了,但是下一秒,卧室的门开了,他看见“自己”懒懒地走进来,手里还拿着一瓶饮料。
他喝了一口饮料,径直走向书桌,坐了下来,打开电脑玩游戏。通过手机的摄像头,陆书北可以清楚地看到那人的侧脸——这家伙和陆书北真的长得一模一样。
等到了半夜十二点左右,那人玩腻了游戏,关了电脑和台灯,伸了个懒腰,爬上床去睡觉,那睡觉的姿势都和陆书北也是一模一样。
接下来的内容就枯燥而无趣。
陆书北拉了一下进度条,发现这之后手机所录下的都是他睡觉的样子。黑暗中的房间里没有发生任何诡异的事情,一切都很正常。
如果陆书北将这段视频拿给别人看,别人只会以为这是房间里的一段平平无奇的监控视频。
等到了早上,床上的人睁开眼发了会儿呆,接着就垂死病中惊坐起,扑到电脑前......
这些画面衔接得非常流畅。刨去开头陆书北消失了的那段视频的话,让外人来看这视频,只会知道昨晚陆书北喝了饮料,打了游戏,然后睡了一整晚,没有任何问题。
可是......
陆书北头皮发麻起来,嘴里也忽然异常地干燥。
他想,那么,那个“人”,是谁?
*
若这视频里有鬼魂什么的,陆书北还能拿着它去寺庙或者道观,可这视频里的内容太正常了。
虽说前面有陆书北消失了的情况,但鉴于在此之前画面扭曲起来,而且还有雪花点,估计别人会怀疑他是给这视频做了手脚。
一大早的,陆书北只能匆匆洗漱完毕,迎着最后一缕朝阳的光芒下了楼,去小区门口广场的花坛边上坐着。
此刻只有温暖的阳光能慰藉他的心灵。
遗憾的是,早起的练拳的,舞剑的以及跳舞的大爷大妈们正在收拾摊子,没人在这里继续陪着他。
也是,这会儿都快到了中午。而偏偏在这个时候,陆书北看到了一个有些眼熟的身影。
那是个老太太。虽然佝偻着背,但她将一头银发扎成丸子头束在脑后,又穿了一身打太极拳的人常穿的白衣,提着一柄系着红绳的剑,看上去竟是有几分精神。
她走到先前那堆老太太们呆着的空地上,提着剑,站好了。
而这时,陆书北也看清了她的脸。
他记得这个人,是那个招来了消防检查员的老太太。
可能是陆书北也给这个老太太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老人看见了对面花坛上的陆书北以后,和他笑了笑。
于是陆书北走过去,叫了她一声阿婆,又问她:“阿婆,这都中午了,你不回去歇着吗?”
阿婆便拄着剑,认真地告诉他:“我专门挑中午的时候出来的,这会儿阳气旺。”
就,真的不愧是玄学专业出身的啊。
不过阿婆你是不是忘了物极必反,阳极必阴?
后来,显而易见的,阿婆并没有力气舞剑或者打拳,她只能在花坛边上坐下,和陆书北一起晒太阳。
坐了一会儿后,陆书北看着前方那空空荡荡的广场,感受着头顶的太阳并不算低的温度,出声道:
“阿婆,你看我印堂是不是有些发黑?”
阿婆没有应声。
陆书北就继续问道:“我身上有没有跟着东西?”
这次阿婆还是没有应声,而陆书北按捺不住了,问她:“阿婆,你不想赚钱吗?”
一般情况下,看事的都会说客人印堂发黑,近日必有劫难吧。
这时候,阿婆终于愿意搭理陆书北了,她转过脸来,对着陆书北笑道: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看事情,可以帮你抓鬼,这都会是你能享受到的员工福利。”
看来阿婆还是没有放弃让陆书北做迎宾的童男的想法。
甚至不惜以这样的员工福利来邀请陆书北。
但这个员工福利,怎么说呢……
相当于卖假药的老板告诉员工,你以后逢年过节领的福利就是自家生产的这一盒盒药丸。
还对员工慈爱地笑着,说这是公司对你的关怀。
确实是。
但陆书北管这叫给员工的临终关怀。
算了,他实在是没有办法和这位阿婆做过多的交流。
陆书北起身去买了一瓶水递给阿婆,嘱咐她早点回去,接着就自己去面馆里找饭吃。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走后,那阿婆望着他的背影,张开嘴,无声地说了一句话:
“你们还会来找我的。”
说话时,阿婆盯着陆书北那地上的影子,眼中尽是怜悯神色。
*
中午,陆书北刚吃了两口面,就听见手机响了一声,接着他发现,自己被拉入了一个名为“2号楼501内卷小分队”的□□群里。
群主是尹岩,另一个群员是贾淞。他们都是中文系的,因为系里男生少,他们和体育专业的男生混住在一起,平日里他们三个总是会组团行事。
一分钟后,群主将一大段话发到了群里。陆书北划拉着看了一下,明白他的意思了。
尹岩的意思是马上就要选具体的专业了,他提议诸位舍友在这个假期里提前学习教育心理学之类的课程,卷死宿舍里剩下那三个只知道约会的体育生。
看来他是提前为大家选择了教育专业。说起来,系里选择秘书学的人的确不多,大部分人都是选择师范类的汉语言文学专业。
看着这段消息,陆书北不得不提醒一下群主,他们和那三个人压根就不是一个系的,内卷不起来。
贾淞:“但是他们也在天天卷。”
陆书北:“……他们是在卷腹。”
这活动阳光健康多了,从心理到身体。
发完了那句消息后,陆书北不再看手机,专心吃面。
可能是赵丁奇他们家楼下的面太好吃了,如今陆书北吃起这家他吃了多年的面,竟是觉得味道有些寡淡。
又埋头吃了几口后,忽然有一阵香气飘至陆书北的身侧。
他抬起头,只见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正刚刚从他身边路过,那女孩的手里还攥着一个咬了几口的粽子,香气就是从她手里的粽子上传来的。
女孩去找柜台后的老板娘,叫着妈妈,说妈妈今天做的肉粽可真好吃。
那肉粽真的是很香,馋得陆书北忍不住多看了那女孩几眼。
女孩张开嘴咬上那粽子,一口一口的,一些深色的肉汁被挤出来,染上了她洁白的牙齿。
*
深夜。民国某间茶楼。
最后一场大戏已落幕,台下桌椅凌乱,伙计们拿着扫把,弯着腰打着呵欠地收拾着。
在后台那儿,几个刚卸了妆的人聚在一起,都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
就在一个时辰前,他们亲眼看到台上的闸刀落下后,真的砍下了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那人头滚落下去,砸在前排的一张桌上的果盘里,而那桌边的人像是没有看见一样,伸手捏了颗花生嚼着,抬起沾了人头的血的手,鼓掌叫好。
台上的玩家们看见了这些后也只能当做没看见,硬着头皮演下去。
还好,今晚这一场,算是结束了,如今他们这队伍里还有六个人。
老张坐在凳子上抽了一根烟,骂道:“怎么就这么邪门,抽到一个唱戏的本子,阴森森的。”
很快便有人附和他,后来有人提了一嘴,说他在上个副本里遇到了刚从新手考试里出来的新人,那新人说他们的考试内容就是和一出戏有关。
“叫什么名字来着?哦,好像是钟馗嫁妹,”那个名叫小黑的年轻人一拍大腿,“我还听他说,他们那个队伍里出了一个特别厉害的人物。”
另一个人便道:“诶,我好像也听说了,说是那个人天赋异禀,但是做起事情来天马行空的,不如他们队伍里的另一个男人稳重。”
说起这个人,那小黑顿时来了兴趣,继续唠叨起来那人行事的风格是有些夸张跳脱,但却是很靠谱。
“诶,那他叫什么啊,说不定以后我们还能在副本中碰见他呢。”
在梦魇世界里,有一个靠谱的队友实在是太难得了。很多人哪怕过了好几个副本,在新的任务里面对一张鬼脸时,还是会崩溃破防,脑中一团混乱,给队友们带来极大的麻烦。
见有人打听那人的名字,小黑的兴致更高了,可惜的是他一激动,反而想不起那人具体叫什么名字:“好像,是姓陆?”
而听到这个名字后,队伍里的那姑娘想起来了什么,说:“我记得,在我经历的那场新手考试里,也有一个姓陆的人……”
虽说那件事已过去很久了,但这姑娘仍清楚地记得,在他们的队伍里,有一个全程都安安静静的姓陆的男生。那时大家都以为他是被吓坏了,没人过多地去在意他。
只有那个姑娘知道,当她不敢照着任务要求在午夜敲人皮鼓的时候,是那个男生悄咪咪地溜到了她的跟前,说:
“你要是怕,我就唱歌给你听吧。”
那时这眼泪汪汪的姑娘心里很感动,并且她以为那个男生至多会唱歌唱得跑调。
但是她万万没有想到,那人用歌曲欧若拉的调子唱完了一整首好汉歌。
从那一刻起她就知道了,这人真是……
惊才绝艳,惊世绝俗。
可惜的是,后来她再没碰上过那人。
也不知他如今在哪里。
另一边,眼看着大家开始聊些乱七八糟的,队伍里有的玩家忍不住了,敲敲桌子:
“难道还有人能厉害过我们盛哥?盛哥可是鬼校副本中唯二活下来的人之一。”
那个鬼校副本是每个玩家或早或晚都必须要过一次的副本,据说那副本难度很大,几乎每次都是团灭。
那时盛哥只是一个刚过了一个副本的新人,他进入鬼校以后,玩家们都以为他只会是个炮灰。
但是盛哥活下来了!
这是何等惊人的实力。
经她这么一说,大家想起来了,在这次的副本里,要不是盛哥领着他们,他们都死了好几次了。
一时间玩家们就这么转而去恭维盛哥,而那个被他们叫做盛哥的人一直背对着他们坐着,低着头。
就在他们乱哄哄地闲聊起来后,这个沉默的男人终于说了散戏后的第一句话:
“都去睡吧,明天还要早起。”
他显然是这队伍里的核心人物,他一发话,所有人便不敢耽误,陆续起身,离开。
最终,这后台里只剩下了他。
只剩下了,盛知微。
等那些人一走,盛知微再也支撑不住,趴在了桌上。
其实今晚本应是他被砍了头,还好他反应快,及时的用了“红鲤系统”这个救命的法子,让厉鬼附在他的身上,躲过一劫。
不过……
这是他第三次用这个了。
盛知微心里清楚它的副作用,知道用了三次以后那厉鬼的意识就会觉醒,不是到了生死关头他是不会用这个的。
现如今被迫用了第三次以后,他的头便开始晕眩起来。
“呃——”盛知微用着力,试图让自己清醒,却只是徒劳地打翻了桌上的茶碗罢了。
那一汪茶水在桌上漾着猩红的光。
……
夜半,自台前忽地又传来戏声,咿咿呀呀,而这个时候,茶楼里分明已是没什么人了。
“这都是人生难预料,不想团圆在今朝。”
后台里,烛火幽暗。
在那镜前,一个男人端坐着,抬起笔,似乎是要准备细细描眉画眼。
只是他画的是什么?
他蘸着朱砂,朝右边眼角处重重点了一笔,然后,顺着脸颊划拉下去。
那明明只是一根笔罢了,但随着这人的动作,那东西竟是像刀一样锋利,将男人的右边脸颊划出一道狭长的淌着鲜血的口子。
那鲜血与朱砂混在一起,漂亮极了。
换做常人,这会儿早就痛得叫出了声。
可是男人却对着镜中的自己笑起来,像是极为享受,还伸出舌尖舔了舔流至他嘴边的血。
……
烛火,灭了。
镜前的人将一张帕子盖在了脸上,站起来。
他婀娜地走着步子,那白帕子上则紧紧地贴在他的脸上,慢慢地生出一副新的五官面孔。
画皮一般。
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盛知微记起了一句记忆里的久远的话:
“盛知微,你不要做傻事啊!”
是谁,和他说的这个来着?
*
从面馆回到家里以后,陆书北还在惦记着那个肉粽子。
足足惦记了四天。
在这期间,他屏蔽了内卷小分队的消息,不过群主还是执着地让他发表感言。陆书北没有办法,就说我想学汉语国际教育专业,跟你们不是一个路数。
结果尹岩贴心地给他发了一张英语单词识记计划表。
陆书北压根没有看那个东西,而是去看了京剧《钟馗嫁妹》。
其实这出戏真的很有意思,很精彩。
这天晚上,陆书北坐在阳台上,一口一口地喝着可乐,愣是将可乐喝出了酒的感觉。
他知道,他还得穿越到那个世界里,说不定下一次他的床上依旧会有人睡醒,但那个人却不是他了。
哈,也许当年那个算命先生真的没有讲错,他果然在二十岁这年遇到了劫难,果然眼看着是要丧命了,那对父母当初做了一个特别正确的决定。
可是他不愿,他不服,他不认。
陆书北知道,指望那个世界大发慈悲地放过他是不可能了,如今他能想到的,只有一条路:
确保自己能返回人间,并且在新手考试里寻找玄机。
这也是他在上次考试里表现得那么积极的原因。在此之前,陆书北参加每一次新手考试的时候,其实说的话不算太多,总是在努力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静静地旁观着,自保为上。
话说他在钟馗嫁妹那个副本里干了这么多事,也不知道这些同学们出去后会如何与别人谈论他……
总之他们是不会再见面了。
叹了一口气以后,陆书北随手一摸,拿起了自己搁在小桌子上的《四级英语单词速记》。
仅仅只是翻看了几页之后,陆书北就这么头一歪地睡着了。
*
这一次,陆书北早已恢复了意识,可他迟迟没有睁眼。
睁眼做什么呢?
睁开眼,又看到那万年不变的教室,看见新一批的仓皇失措的玩家们。
还不如再多睡上一会儿。
结果陆书北并未能如愿,因为当他趴下去的时候,他的下巴似乎磕到了什么东西。
……不是桌子。
于是他睁开眼,然后,将眼睛睁得更大了一点。
!这次在他的桌上,竟然放着他那本《四级英语单词速记》。
陆书北一下子坐直了,并且东张西望起来,想知道是只有他有这个呢,还是别的玩家都有。
而看了一圈以后,陆书北确定了,只有他这个坐在靠窗的最后一排的学生有这么一本巴掌大的小书。
就离谱。
以前他还从没把现实世界里的东西带到这个教室里过,早知道这样,睡前他应该在怀里抱一本漫画。
目前别的玩家倒是没有注意到他,毕竟大家都是第一次来这里,都还没从那种极度恐惧的情绪中缓过劲来。
等那位老师在上课铃声中走进教室后,众人这才慢慢地平复了心情,开始以一种高度紧张的状态去听课。
——除过陆书北。
这些内容他已听了多次,不说背过,至少能接得了老师的下一句话。
后来,不知不觉间,陆书北摸了摸那本小书的封皮。
他发誓,他最开始真的只是想摸一摸而已,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鬼使神差的,他就这么把书打开了。
不仅打开了,还拿手指在桌上划拉着写下了第一个单词:
“abandon。”
就在陆书北准备再划拉一遍这个单词的时候,有一根骨节分明的手在他的桌角上敲了两下。
他抬头,顺着这根手指看去,看见一个戴着眼镜的男生正向他递来同情的目光。
那是坐在他右手边的同学,这人不仅敲了敲陆书北的桌子,还小声对他说道:
“别背了,没用。”
见陆书北懵懵的,他就好心地加了一句话:
“……我们,怕是回不去了。”
说完,这男生收回他的手,摘下了自己的眼镜,快速地擦了一下眼角。
在他身旁的陆书北看得出来,他这是掉了一点眼泪。
陆书北试图安慰他,可张了张嘴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只能继续地看自己的小书,张了嘴默念一句abandon。
他记得晚上八点左右的时候,尹岩还在群里嚎叫来着,说号召大家晚上修仙,争取在梦里也要不忘背书。
陆书北完全没有料到,他这个拒绝内卷的人,竟然真的晚上在梦里背书。
我怎么就成了急先锋了?
不过话说回来,比起在这里听那老头讲些完全没用的东西,学单词,好像突然就变得特别有意义。
这才是他这个大学生正儿八经的应该听的课啊。
陆书北活了二十年了,第一次感受到身上充满了想要学习的强大的力量。
后来慢慢地,有更多的人发现了似乎是在背单词的陆书北。他们只当是陆书北在逃避现实,看了一眼就扭过头去,听课。
只是没过多久,老师讲着讲着,停下了,扫视了全班一眼。
他说:“你们饿了吧。”
很是意味深长。
说完这句话以后,老师停顿了足足有一分钟,在这一分钟里,台下的学生们仰着毫无血色的一张张脸,紧张地看着他。
而在没有任何学生回应的情况下,一分钟后,老师笑起来:“我去给你们拿点心。”
说完这句话以后,他还真的出了门。
一时间教室里躁动起来,不久后,还有人叫道:“你们看抽屉!”
每一个人的抽屉里都多了一样东西。
粽子。
闻上去还有一股浓浓的肉香。
当同学们陆续将这点心放在桌上以后,教室里飘着粽叶的清香和肉香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是很诱人,但是没有任何一个人敢去拆开上面系着的绳子,吃上一口。
陆书北也不例外,但他心里其实没有多害怕,因为依据以往的经验,他知道在新手课上,老师倒是不至于让他们吃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至少这里面的肉应该不是他们想的那样
这时,坐在陆书北右前方的人转过头来,他瞧见陆书北不再背书了,而是摸着粽子,就很有闲心思地故意问陆书北道:
“哟,你不背单词啦?”
这下,不少人都看向了陆书北。
陆书北坐得端正:
“刚才我学了一会儿,总结出一个道理。
学单词救不了游戏玩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