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初秋微凉的晨风从微敞的窗中窜进室内,偃笑起身梳洗,刚在桌旁坐下给自己倒了杯隔夜的冷茶举杯欲饮,只是在杯沿离薄唇只有寸许的时候,门外便有宫人来唤。
偃笑犹豫了会儿是先喝茶还是先开门,眨吧眨吧眼还是放下了杯子——因着偃笑自己的要求,他这屋里并没有安排宫人侍候,所以只能他自己去开门了。
开门便见一面白无须,面容阴柔年约二十有余的男子站在门外,脸上是内敛的含蓄浅笑,双手交握于身前,宽大的袖子遮在上头——是个熟人,阎钰身旁近侍的管事大太监李安平。
李安平见了来开门的偃笑,先微微欠身问了一声安,偃笑点头算作回礼。李安平便接着开口道:“北博的初秋晨时已有些微凉,偃先生起得可早了。”跟在阎钰身边自然知道更多别人不知道的一些事,比如这偃笑其实是阎钰幼年流落在外时的老师,阎钰对他很敬重。
偃笑笑着道:“今天我已经起得迟了。倒是李管事,不知这么早是有什么事?”
李安平朝后侧了身,露出了刚才被他挡在身后的一个小太监。小太监低着头,双手端着托盘,上头放了一个酒壶和一盏小酒杯,见机往前踏了一小步,还是落后李安平半步的距离。
李安平说:“陛下念着偃先生一直生活在南方,刚来北博怕您不适应,便差了杂家给您送这御赐的贡酒,给您暖暖身子。”
偃笑侧身给那小太监让门,让他进去放东西,嘴上则说:“多谢陛下挂怀,偃笑惶恐。”
李安平笑笑并不接话,只等小太监放好了东西出来,他才说:“杂家在这儿同偃先生话家常耽误了许久,怕回去迟了陛下怪罪就不多呆了,还请偃先生记得饮酒。”末了又添了一句:“偃先生莫空腹喝,记得先吃些垫肚子的东西。”
偃笑看着两人走远至消失在自己的视野中便转身回了屋,看看桌上一个是自己还没来得及喝的隔夜茶,一个是御赐的佳酿,最后伸手还是把酒壶够了过来。
哎,毕竟也是教了那么多年的学生,虽然有些话已经挑明了,但总归还是不舍得拂了她的一片好意。
浅酌一口,入口香醇却不辣口,味道挺好的。
而外头已经走远的李安平和小太监两人正低声说着什么。
小太监往李安平凑近了些,小声的问:“李总管咱们刚刚给那甚么偃笑送的不是……那东西么,为什么您还要对他那么客气?”
李安平笑眯着眼将手里的拂尘提了提,轻敲了下那小太监的头,一脸高深莫测:“你还小,不懂。他是特别的,陛下赐他‘浮尘’就可以说明一切。”
小太监听得云里雾里,似懂非懂,但见李安平那样,还是识趣地闭上了嘴不再多问。
朝堂上正上早朝的阎钰不知在想什么,思绪频频飘远走神,好不容易熬到早朝结束,她直接奔向御书房,李安平刚好侍立在门口。
阎钰问:“几个时辰了?”
李安平:“已有两个时辰了。”
阎钰在原地踟蹰,脸上也露出了明显的纠结和犹豫。李安平见了,心里叹了口气,却躬身对阎钰道:“内阁首辅邹晨海,邹大人有事禀奏,陛下可要宣见?”
“宣。”阎钰举步先进了殿内去批阅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而后一着一品官服的男人随宣入殿,门扉在他身后被关上。
约摸一个时辰后,李安平入内对阎钰禀报,说穆希欲见圣颜。阎钰皱眉——穆希当初就被安排在偃笑落脚的另一边偏殿,离得不算远,但那两人却该是并不知道彼此方位的。只是因为有阎钰的特赦,穆希只要不是去什么特殊的地方,行动是没有被限制的。这是想搞哪一出?
李安平表情有些为难的继续说:“那穆希公子去了偃先生的屋里,这会儿估计……是为了偃先生的事来找陛下的……”
阎钰眼神闪了闪,不再继续批阅奏折,带着李安平去了偃笑暂居的偏殿。而刚才随着阎钰入殿商议政-事的邹晨海就这么被遗忘了,他看着阎钰离开的背影,手捻长须露出一副高深莫测的笑,只是此时又未有他人看见。
匆匆赶来,却在快要到偏殿的时候阎钰突然止步不前,她也说不清自己是在犹豫什么,但事情已经做了,现在想后悔还能来得及吗?
几番挣扎后阎钰终还是领着李安平走了进去,只是出乎意料的这里却安静的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她心里疑惑,却又突然心中升起了一股期望,莫不是预想的事情没有发生?
步伐不自觉加快,但入内就只看到穆希独自一人坐在院中那棵老桂花树下,一阵风掠过便落了一阵金色的桂花雨,桂花落在穆希头上、身上,他却好似全无所觉,只低着头好像在看着手里的什么东西。等阎钰他们靠近了,他又很自然地就把东西塞进了怀里。他未起身迎接,只是抬头看向走近的阎钰,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只是淡淡开口:“你来了。”
跟在一旁的李安平见状有些不满穆希的态度,却未出声,只是将头低得更低了些。
阎钰嗯了声,有些莫名其妙的问了句:“你恨我吗?”
穆希眼中嘲讽一闪而过,嘴里却说着:“草民惶恐,草民不敢。”
阎钰犹豫着开口:“他……”话未说完就见穆希倾自起身往屋里走去。
“我有话和你说,还请陛下入内。”
阎钰留下李安平在外听候差遣,自己跟在穆希身后往里走。
进了屋就见室内靠窗的地方置了张书桌,一抹墨绿的身影坐在书桌后。那人单手支着额角,头略微低垂似闭目养神,另一只手放在桌上,手掌下还压着一本被翻开的书,那模样俨然是看书累了正在小憩。被打开的窗外阳光透过枝叶撒了进来,落在坐于桌后闭目小憩的人身上,宁静安详。
阎钰放轻了声音问:“他睡着了?”
穆希神色奇怪的看了她一眼,眸光晦暗:“你自己做了什么难道会不知道?现在你这话是不是太好笑了?”没有其他人在场,穆希此刻说话的语气赫然带刺而又冷漠至极。
此话一出阎钰如遭五雷轰顶顿在原地不知该做何反应。
是啊,明明一切都是她亲手做,可现在这种仿佛心在瞬间碎裂的窒息感是怎么回事?这和她想象的不一样……
穆希却仿佛没有看到她的异常,从身上拿出一封书信递到阎钰手中,“这是老师写的,我想你会有兴趣看一看。”
阎钰木楞楞地接过信,打开信笺,看着上面的内容红了眼眶。
穆希又道:“之前你来问话时我说的身世都是假的,我和老师这次会被你抓到,都是他有意为之。老师从一开始的意图就是让我来助你,他知你在朝堂和宫中艰难,所以希望我能做你的良相辅佐你。
你方才问,我恨你吗?发生了这事以后,我不能昧着良心说不,但是我先答应了老师的要求,所以我不能。
将来我会入这朝堂尽我所能辅佐你,我会化作你手中利剑,为你开疆拓土,护你此生安然。但在那之前我还有一件事要去做,希望你不要阻止我。”
阎钰没有说话,她还在看那封信。
信是写给穆希的,内容不多,只有薄薄的一页纸。信上熟悉的笔迹写着的内容简言意骇——让穆希留下帮她。而穆希说的要求,在静默了许久之后阎钰答应了他,然后穆希就向她提出了请求,要求批复他带偃笑遗体出宫,回砂州春杨村,并说这是偃笑临终前的意思。
阎钰没有不答应的立场,因为她没有再留下偃笑遗体的资格。她吩咐了一应事宜准备妥当后,穆希带着偃笑火化后的遗骨踏上了去往砂州的路——北博到砂州距离实在太远,即便现在已经初秋天气凉爽了些,可遥远的路程,一个不慎尸体就可能腐败。
人这次是真走了,却连一具完整的尸身都没有留下。
阎钰看着这间偃笑曾经住过短暂几日的屋子,一切摆设都还是他走之前的样子,她多希望能在这里看到还是鲜活的他。
最后她在偃笑坐过的书桌上的一本书里找到了一个东西,一个普通的却很有些年份的,男子用以束发装饰的玉扣。阎钰把东西拿在手中看了许久,最后却捧着这东西蹲下身大哭起来。
错了,一切都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