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事。”
临别之际,慕容雅博不忘提醒白靖文。
“记得上书弹劾我,跟赵老学士、齐御史还有那几位尚书大人站在一边,他们跟太子殿下算是朝中清流,不用顾忌我,大大方方表明立场,这件事上,我是奸臣。”
白靖文:“……”
见过口口声声说要当清官的,没见过主动领任贪官角色的,况且慕容雅博是随口说来,风清月白,仿佛他早已做好从云间坠落淤泥的准备。
白靖文当然感受得到慕容雅博说这话时,带着一种坦然的气概,他想进一步追问慕容雅博到底要做些什么,然而慕容雅博与他之间的谈话到此为止了,宫门前的黑暗中,一辆双篷青辕的马车早在等候,看见慕容雅博出来,那边主动走来一个穿交领蓝衣的少年,也是扎了高马尾,眉目俊朗,肤色白皙,和上官妙云一般给人干净利落之感。
走近之后,他既不行礼也不说话,木讷般立在白靖文身侧,等待慕容雅博的吩咐。
慕容雅博朝白靖文微微颔首,“静候佳音。”
说罢,与那蓝衣少年上了马车,很快与夜色融为一体,宫灯的光芒照不到,他们便成了夜的一部分。
白靖文看着他们远行直至消失不见,半晌后,他回望身后宫门,缓缓舒了一口气,仔细算来,他走进这座宫门到现今离开,中间相隔不过短短三两时辰而已,然而他却觉得过程如此漫长,内容如此充厚,以至于他心里蒙上一层凝重,金骨阿隼那和慕容雅博这些人,让他沾上了巨大的变数和全新的因果。
当然,也有更多的疑团。
慕容雅博到底要做什么?
他何以如此确定宣和帝必然北上幽州?
如果说这两个问题太大,和白靖文距离太远的话,那慕容雅博说幽州布政使秦高不过是小人物,背后还有京城的人,有幽州的人,甚至还有燎国的人,白靖文便能得到一个新的推断。
他追查的所谓幕后黑手不是一个具体的人,而是一个“团伙”,一个巨大的利益集团,一个牵扯两国,他目前没法撼动的强大势力。
他有很多信息需要处理,他需要从纷乱如麻的思绪中找到一条线,他需要这么做,他脑海里闪过一个个人物,慕容雅博、萧景行、宣和帝、赵会、王延年、崔固安、萧景祐、赵公明、齐肃岳……金骨阿隼那……
夜色浓稠,天穹之下,宫阙之上有暗流涌动,临近八月中秋的月色亦被乌云遮蔽,让人看不清月象,一如看不清这迷雾缠绕般的朝堂局势。
白靖文收起纷乱的思绪,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平复下来。
如果自己觉得太乱导致不能理清头绪,他习惯让自己静下来,然后找笔墨纸张把各类杂乱的选项一一列出,将脑海中的想法写成文字以具象化。
如此,他快步往六部巷方向走,回到翰林院分给他的廨舍。
点灯磨墨,将整件事做了一遍复盘。
翰林院失火,他开始追查,萧庆宁主动找上来要求一起查,随后他找到了“幕后黑手”用白磷放火,对方杀人灭口,端亲王萧景祐退出追查,太子萧景行要求裴纶继续彻查,于是他和裴纶开始找京城周边的炼丹方士和道观庙宇,这时候萧庆宁还是坚持要查下去的,因为她派了上官妙云过来,也正是这个时候,他和上官妙云还有裴纶在城北陈桥驿遇到了金骨阿隼那。
这个偶遇让他联想到了“幕后黑手”的作案动机,随即回翰林院找到了被烧掉的谕旨副本目录,锁定了幽州布政使秦高这个人。
到了这一步,他从萧庆宁口中探听到了秦高拿的是朝廷的盐铁,但萧庆宁却临时变卦停止追查下去,还要求他也不能再碰这件案子。
随后就是他被邀请参加这一场宫宴,亲眼目睹以太子萧景行和中书平章政事慕容雅博为首的两派朝臣之间的矛盾,起因是金骨阿隼那带来燎国国书,“邀请”宣和帝要北上幽州共商两国合兵大计。
宴会之后,慕容雅博主动找上他,告诉他幽州布政使秦高不过是一个棋子,幕后黑手能量巨大,甚至牵扯到宁朝与燎国朝堂,并言明萧庆宁不再追查正是出于这个原因,接着,慕容雅博明确表示可以帮他查这件案子,条件是他答应做萧庆宁的驸马。
起因、经过、结果……这里边什么是有关联的?
什么是必然的?
什么是偶然的?
剥去纷繁杂乱的枝桠,白靖文圈出了一个共同点——
幽州!
如果以翰林院纵火案为起点,那么他追查到的“终点”便指向幽州。
凑巧,金骨阿隼那带来的国书也邀请宣和帝北上幽州。
慕容雅博和萧景行这些人争论的关键点也是幽州!
不难发现,目的地重合了!
“幽州,幽州……”
白靖文看着这两个单独圈出来的文字,或许他已经抓住了关键所在,只是还欠缺更多信息加以补充才能确认,但他有一个强烈的预感,从翰林院起火到今日朝堂纷争,这两件看似风牛马不相及之事并非平行线,它们在幽州这个地方相交了。
“幽州,幽州……”
白靖文重复呢喃,案上写了满满当当纸张换来了这个最终的结果。
良久,他把纸张伸到油灯焰苗上烧掉,收拾笔墨,稍加洗漱,吹灭灯火。
第二日凌晨照样到翰林院上值,但他明显发现,这天所有人看他的脸色都不同了,一个两个投来钦佩又羡慕的目光,白靖文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直到林少游跑来道贺他才想起怎么回事。
原来昨晚宫宴之上他跟金骨阿隼那一番对答,经过一夜发酵已传遍京城,那句“忠臣不事二主”更成为了专属他的经典名句,而且这些人存在巨大的信息差,反向众口铄金,给他捧上了天!
林少游便直接夸他:“辨非兄,燎国许以国相尊荣你都能一口回绝,我算服了你了!”
白靖文:“???”
国相?不是“礼部尚书”吗?而且金骨阿隼那说了还得先教书三年看情况再给。
旁边的庶吉士也奉承:“解气!白殿魁在陈桥驿从燎国四太子手中要到一千两黄金赔偿,当朝第一人也!解气!”
白靖文:“……”
好家伙,一块金子传成一千两黄金了。
关键是旁边的人听得津津有味,连连颔首,白靖文深知这种事越解释越乱,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冷处理,风吹过去草木自然不会再摇晃,便谦虚几句应付过去,到了中午放班时间,他专门叫上林少游找了家馆子,要了个私密的单间,先说道:“昨晚多谢瞻原兄帮忙传话。”
林少游道:“太客气了。令尊令堂还有一句交待,说是今日散值在衙署前门等你。”
白靖文:“好,我欠瞻原兄一个人情。”
林少游:“就是递句话的事,便是送你一座新宅院也算不得人情!”
白靖文:“……”
林少游:“不过话说回来,你那栋新院子地段、房舍、风水都不错,唯独缺了些家具,我已命人送了几套过去,这是贺你迁居之喜,你可不能不要。”
人家帮他传了话,算是他麻烦了人家,这会便不好拒绝,说道:“心意和礼物我一并收下了。”
林少游:“对嘛,我们年龄相仿又是一榜同科,后面互相帮衬的地方多着呢,千万别跟我客气。”
白靖文:“找你出来倒有一件事要说。”
林少游一下切换了严肃模式,还知道过去把窗户全关了以防隔墙有耳,白靖文说道:“我决定把弹劾欧慕容雅博的奏本交上去。”
林少游:“你选赵老这边。”
白靖文:“不,我中立。”
林少游皱眉疑问:“这话怎么说?”
在他看来,既然中立为什么又要交弹劾慕容雅博的奏本,这不前后矛盾么?
白靖文道:“交奏本是在赵老这边表明态度,做做样子,真要到宫门前集体跪谏我不会再参与,我之前认为慕容雅博是错的,但现在我觉得事出有因,既不看好也不看坏,当然,你可以放心随赵老等人弹劾慕容雅博,不用有任何顾虑。”
林少游是聪明人,心知白靖文肯定收到了什么风声,既然白靖文把想法都告诉了他,他也识趣不去追根究底,说道:“多谢相告,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两人点到为止,再不说其他,当日下午回到翰林院,两人相约把弹劾慕容雅博的奏本盖了章交给赵公明,赵公明自然大喜,白靖文趁机以“烧伤未愈,疮口复发”为由继续要了五日病假,这五日之内翰林院要怎么闹便与他没有关系了,赵公明全然没有怀疑,反而嘱托他安心休养,以身体为要。
到了下午五时,翰林院准时放班,白靖文略作收拾,从前门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