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廨舍有专门的更夫在凌晨四时敲响梆子,为了叫醒白靖文这些大人去衙门上值,更夫会特意在各个廨舍来回敲梆,以确保没有大人因睡过头而导致上衙迟到。
白靖文照常醒来,洗漱之后换上官服,准时到翰林院点卯。
本以为今天是跟着赵公明与翰林院众同僚走上奏弹劾慕容雅博的流程,到了翰林院才发现赵公明根本没有来上值,一问才知是被宣和帝叫到宫里去了,他也没有给手底下的学士其他指示,昨天群情激昂的集体上书没了赵公明带头,暂时偃旗息鼓。
白靖文庆幸自己缓了一缓,没有急着把奏折交上去。
然而树欲静风不止,麻烦到底还是找上门来了。
他原本打算今天晚上到林少游府中走一趟,了解一下庙堂那边是什么状况,以找到明哲保身之计,却不知自己早已陷了进去,还直接跟皇宫那边扯上了关系。
事情发生在下午放班之时,他和林少游已经约好同行,可还没出翰林院大门,宫里的内侍官匆匆跑过来,指名道姓要找他,细问方知,内侍官带来的竟然是宣和帝的口谕!
白靖文一头雾水,只得先跟林少游等人下跪听旨,听完之后更为疑惑。
宣和帝急召他参加晚宴,并言明马上就要进宫,不得延误!
这算怎么一回事?
宫里的晚宴跟他有什么关系?
翻遍状元白靖文的记忆也找不到宣和帝请他吃宴席的理由,便问前来宣旨的内侍官问道:“公公,皇上召我进宫所为何事?”
这内侍官只是普通的传旨太监,显然没有大内监赵会那种等级,急躁躁回道:“哎哟喂,洒家接了口谕便飞似的出来传旨,哪有时间揣摩皇上圣意?白殿魁,请你捉个急,怠慢了,咱俩都不好交代!”
白靖文收住疑问,跟林少游说明情况,不忘拜托林少游到崇文门里街,也就是新买的那座院子那边去找陈玉娘夫妇,他想的是这会陈玉娘夫妇应该在帮他收拾新屋子,等他吃晚饭,请林少游跟她们递个口信,免得她们干等,林少游早就有意和白靖文亲近,这会得见白靖文的父母当然求之不得,心里已经在想给白靖文的新屋子添置东西了,自然一口答应下来。
交代完这件事小事,白靖文整理衣冠,随传旨太监进宫去了。
从翰林院进宫两条路最为方便,一是走正南方的承天门,二是走正东方的东华门,外臣进宫一般都是走承天门,那些庙堂大臣参加早朝走的也是这道门,巍峨高耸的宫墙,宽阔庄严的跸道,肃穆凛然的禁卫……这些皇家专属的意象无时不刻彰显着天家气象,说起来,迄今为止,白靖文进宫也仅有三次而已。
第一次是参加科举殿试,宣和帝主考,考场位于建极殿。
第二次是参加是在“传胪日”,宣和帝御临皇极殿,文武百官齐聚,礼部尚书宣读新科进士名单,原主就是在当时被钦点为宣和十五年的鼎甲状元。
第三次也是在皇极殿,他作为状元率领榜眼、探花和其他二甲、三甲进士上表谢恩,宣和帝设卤簿,在皇极殿召见,当时上呈给宣和帝的表文就是状元白靖文亲手所书。
当时状元白靖文实在太紧张了,那几日如坠云烟雾里,基本上连宣和帝是什么样子都没敢看,这导致白靖文其实不能从状元白靖文的记忆中得到多少有用信息。
这次他便仔细观察。
过了承天门还要过一道端门,直到迈进大名鼎鼎的午门才算正式进入皇宫大内,然而这仅仅只是起步,过了午门有护城河拦路,他们便要步行走上前面五道壮丽的金水桥,继续前行过皇极门,前边宏伟岿然的皇极殿便赫然入眼。
殿宇庄严,撼人心神,任是谁敬畏之心亦要油然而生。
当然,皇极殿是宣和帝和庙堂群臣听奏上朝所在,并不用来举办宴会。
按照宁朝祖制,皇帝赐宴外藩王公、二品以上文臣武将都是在建极殿设宴,也就是白靖文当时科举殿试所在之地,位置在皇极殿和中极殿之后,它的规模比皇极殿略小一些,但两者各有千秋,如果说皇极殿着重彰显天家气象以起到威慑宇内的功用,那么建极殿便更为讲究巧绝,它是顶覆金色琉璃瓦,檐涂云龙金画彩,斗拱飞檐,檐角皆有九只小兽,更不要说殿内金砖铺地、雕金镂漆,古建筑工艺在此集为大成,臻于巅峰!
白靖文在内侍官的带领下,从皇极殿和中极殿旁绕过,转了个弯,直达建极殿之前。
白靖文抬头,看见殿宇矗在三层白玉高台之上,白色阶梯通往的并非宫殿大门,而是权力的顶峰。
白靖文心里想道:“好像故宫。”
传旨太监在他身旁松了口气,做了个“请”的手势,说道:“白殿魁,请吧。”
上边有两个专门负责接引的内侍官躬着身子低着头快步下来,也说道:“白殿魁有请。”
白靖文不多言,踏上玉阶,随他们一起进殿。
殿中早已为宴会做好张罗,他只须在内侍官的引领下到专属的座位入座。
此时尚未天黑,殿中已是灯火通明,千人千面分毫毕现,白靖文发现那些常人可望不可及的庙堂重臣已是赫然在座,他无法叫出具体某张面容对应的具体名字和官职,但眼角余光扫过那群朱绂紫绶,脑海里不可抑制跳出一串串的尊号和名讳——
左王右崔、燕州长子、户部尚书许世辅、吏部尚书方希直、礼部尚书章丰饶、刑部尚书关炼、兵部尚书陆安国……更有东宫太子萧景行,端亲王萧景祐……
这里每一个人都已不是一个单纯的人,他们是权力在人间的具象化。
毫无疑问,中书丞相齐至,六部尚书到场,加上东宫太子和一位亲王,以及无算的二三品大臣,这已经超出了一般宫宴的范畴而上升至国宴了。
只是白靖文丝毫不知这场国宴为何而设。
由于宣和帝尚未御临,那些庙堂重臣皆时端坐不言,眼观鼻鼻观心,当然也注意到了迟来的白靖文,看到白靖文,有些高官心里自然生出疑问,因为白靖文虽说贵为新科状元,但说到底也只是六品的翰林修撰,这种级别的宴会,裴纶那种四品少卿都没资格参加,白靖文何以能占得一席之地?
白靖文抱着同样的疑问,在内侍官的引领下找到了专属他的席位。
他的座位显然有人精心安排,因为他就坐在赵公明老学士的后排。
赵公明此人爱惜毛羽,他既然作为翰林院长官自然对白靖文有所偏爱,当白靖文走过来时,他给白靖文递了一个眼神算是安抚,示意稍安勿躁,静心等候。
白靖文安然落座,这时才有条件仔细观察全场。
首先是静,偌大的殿宇落针可闻,人人都是正襟危坐,与其说这有一份心照不宣的肃穆,不如说静得极为诡谲。
白靖文摒心静气,开始观察具体的人,左丞相王延年,右丞相崔固安,中书平章政事慕容雅博——慢着!
他发现慕容雅博竟然也在看他!
两人之间距离不算太近,但白靖文明确看到慕容雅博跟他对视,因为这位燕州长子竟对他淡然一笑,那笑中有风清月白、温文尔雅,白靖文先是顿了顿,随即大着胆子,向那边回了个拱手礼。
慕容雅博大概没想到状元郎如此通达,那张清廋而又略显苍白的面容笑意更盛,给人一种极度舒适的亲和感,这令白靖文觉得这位慕容长子与旁边王延年、崔固安那些灰发苍髯的老臣格格不入,至少不是同一类人。
他们之间这个互动鲜有人知,只当是万般沉静中,一道悄然晕开的涟漪。
建极殿中,越发沉静了。
直至后殿传来脚步声,宣和帝在大内监赵会和一众内侍官的拥护下驾临。
于是全体肃立,所有人朝着宣和帝行君臣大礼,白靖文裹挟其中,这一回算是完全看清了这位宣和皇帝的面容,一撇稀疏的胡须,臃肿的黑眼圈,病态般的脸色,嘴唇却红得偏于发紫,便是龙袍加身也无法遮盖他的颓靡,一如他手底下这个面北而侍、摇摇欲坠的大宁朝!
赵会代宣和帝叫了平身之后,君臣坐定,白靖文发现宣和帝左手边仍空着两个位子。
古人以左为尊,那两个位子显然是留给极其尊崇之人,但此时左右丞相皆在,太子萧景行和端亲王萧景祐也各有了座位,其他人便是年纪再长、资历再老也没有丞相之尊,到底是谁有如此尊荣?
这个问题很快有了答案,白靖文也很快知道他为什么能出现在这种级别的宴会之上。
宣和帝给了大内监赵会一个眼神,赵会站到御座侧前方,目视建极殿大门,提起嗓子,高声唱道:“宣!燎国四太子入殿觐见——”
白靖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