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面精致的镶白玉妆镜前,张玉卿仔仔细细端详着自己的面容:鹅蛋脸,柳叶眉,一双明眸如荡起涟漪的杯中清茶,眉目间隐含轻愁,似青山远黛、湖上云烟。举手投足间仿佛拿尺子度量出来的端庄雅致,端的是婉约清丽之姿,便是说高门贵女亦不为过。
美中不足的是左耳耳垂生了一粒小痣,照洛阳习俗,女子出嫁前后方可打耳洞,届时便可祛除这唯一的瑕疵——
可这张堪称花容月貌的脸孔却只能对镜顾影自怜,只因父亲不允她出嫁。
“阿霞,”张玉卿喃喃道,“搬琴来。”
“小姐,使不得呐。”素来忠厚老实的婢女并未答应,“这会儿老爷正招待贵客,您且等一等,待客人告辞,奴婢再给您搬琴来。”
张玉卿一愣,镜中秀丽的脸庞转过半边儿,唇边泄出讥诮的笑,扯了扯嘴角:“而今我是连弹琴的自由皆拿不住了。”
“小姐……”阿霞诚惶诚恐跪下,“您莫要这样讲,老爷也是为了您着想。”
“为我着想……哈,哪有这般为了人着想的。”张玉卿移开目光,不再去看伺候自己多年的婢女,“不必如此作态,张家又非什么高门大户,动不动下跪做什么。”
匍匐于地的婢女一动不动:“小姐,这是规矩。”
规矩——是了,这张家里,天大的便是规矩,任是神佛来了亦不得逾矩。
自打记事起,张玉卿便住在这座两进小宅中,一步不得踏出,亦不被允许见任何外人。幼时尚可,一则有年龄相仿的婢女作伴,二则父亲对她期待甚高,师从宅中老嬷嬷,整日里学琴棋书画、礼仪女红,是以并无多余心思胡想。十三四岁时老嬷嬷已教无可教,闲暇多了,眼瞧宅中采买的仆妇进进出出,亭亭少女的心思便活泛起来,寻着机会偷偷溜了出去。
离开这座两进小宅,张玉卿方才知晓:原来外头并没有未嫁女成亲前不得出门的规矩,更别提连外人都不许见,原来外边儿的姑娘除了名门贵女,皆无需如此辛苦地学琴棋书画,原来鲜少有人家如张家这般待下人如此严苛,动辄下跪请罪,原来但凡有些家底的人家,万没有入夜不许下人掌灯的道理,原来——
那些所谓的“天大”规矩,不过只是父亲自个儿立下的罢了。
“阿霞,角门的钥匙可是在你娘手中?”张玉卿忽然开口,“你娘住哪间屋?”
阿霞几乎立时意识到她的意图,大惊失色:“小姐,不可!……您莫非忘了喜儿是怎样死的?”
闻言张玉卿脸色霎时白了白。
喜儿是阿霞之前伺候她的丫鬟,两人近乎一道长大,情同姐妹,时常给她讲外出时的所见所闻,偷偷买话本奇谈供她翻阅。读万卷书,自然便欲行万里路,张玉卿溜出宅子那回,便是央了喜儿偷出角门的钥匙,这才得以顺利离家。那回她们在外头待了整整两日,那是怎样快活的日子啊:目之所及,耳之所听,身之所感,万物皆是陌生的、鲜活的、灵动的。
回宅子后,张玉卿料到会受父亲责罚,却全没想到——父亲竟亲手活生生将喜儿打死了,当知喜儿可是得力管事之女。
她至今仍清晰记得那一幕,父亲手握马鞭狠狠地、仿佛用尽浑身力气地抽打绑在条凳上的喜儿,喜儿的哀嚎逐渐微弱,而她则蜷缩在地恐惧得话都说不出。父亲沾着喜儿的血、满面刀疤的面孔扭曲病态,雪亮的眼神如索魂厉鬼,咬牙切齿地、声嘶力竭地恨恨怒喝:“你这贱婢,险些坏我大事!”
大事,又是“大事”,这话张玉卿自幼听得耳朵皆要生茧了,究竟怎样的大事儿值当一条鲜活的人命?究竟怎样天大的事,才值当龟缩于这座两进小宅苟且偷生整整二十年,早已过适婚年纪的亲生女儿不允出嫁,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宝只敢藏掖屋内,分明可以尽数藏起却又要拿出部分珍宝来置于庭院,并非用不起蜡烛却不许下人点灯,不喜光亮却又将自己的屋子照得灯火通明。还有父亲那间屋子,那间除少数下人外不许任何人、包括亲生女儿踏足的屋子,张玉卿幼时曾因缘背着父亲进去过一回,让满堂金碧辉煌迷花了眼,要晓得这座两进小宅从外看可是分外破败的——
这是怎样的扭曲、病态啊!富有而贫穷,自傲而自卑,明亮而黑暗,强大而软弱,华丽而简陋,光鲜而腐朽……
屋外传来响声,张玉卿倏然惊醒,惊觉已浑身冷汗涔涔:“可是贵客告辞了?”
候了候,外头再无动静,周身汗液粘腻难耐,兼之一时心悸惶惑,耐不住推门出去透风。不料方踏出门槛三步,便撞上一具柔软而挺拔的躯体,张玉卿趔趄着倒退两步,随即听闻“啪”的一声脆响,脚跟前落着一顶两侧缝有白纱的幕篱。
抬头撞见一张亲切而陌生的、似曾相识的年轻女子的面孔——是了,仿佛在瞧镜中的自己。
仔细端详却又觉出不同来,五官细微之处差别甚多,与张玉卿最相像之处便是左耳亦生了粒小痣,右耳则与她不同,耳洞上挂着一粒蓝瓷耳坠。对方梳着已婚妇女的发髻,妆容精致、身姿傲然,眼角眉梢俱是凌厉,隐含郁愤,瞧见她一时诧异,面庞的轮廓才柔和下来。
诧异却并无惊讶,显然是识得她的。那女子忽然弯眼冲张玉卿温和一笑,那笑似潺潺清泉,又似皎白银月,惊心动魄。
张玉卿呆立于地,待对方弯腰拾起幕篱戴上重新遮面,一阵云般走得不见踪影才回过神,转头望向闻声从屋中出来的张潮生:“父亲,方才那人可是阿姐?”
幼时曾听张潮生讲,她上头有位嫡姐名唤“玉盈”,乳名仙儿,金枝玉叶娇惯着养大,予取予求,将心给养野了,真当自己是不食五谷的仙女儿,竟做出与人私相授受的丑事来,甚至因不愿履行父母所定婚约而与情郎私奔。为免重蹈覆辙,是以张潮生才将张玉卿看得这样紧,自幼不予她半分自由。
此时张潮生已换下皇袍冕旒,身上只余一件明黄色中衣,闻言嗤地一笑,语带不屑:“她?她怎配当你阿姐。”
张玉卿陡然失落:“我真是艳羡她……”
顺理成章成亲生子、随心所欲行走,不似她,囿于这方寸之地,寸步难行。
“艳羡?”张潮生活似听到什么天大笑话,哈哈大笑,“玉卿,来日若有机会你可亲自去问问她,同你相比,她这日子究竟算是好过、还是不好过呢?”
……
“……沈大人,您还好吗?”
沈春霖双手交握抵于鼻根,闻言自不宁心绪中醒过神来,疲倦地屈起食指拿关节揉了揉眉心,强提精神,朝面露忧色的同僚露出一个抱歉的笑,一如既往的温和:“无碍,不过有些乏了。”
“便是寻常护院也无一年到头皆没有休沐的道理,公主竟一日也不允您歇息。今儿又夜半出门,净折腾人,眼下已过寅时,脑袋沾一沾枕头卯时便又要当值了!”同僚替沈春霖不值当,“您可是羽林卫正九品执乾,有正经官衔在身的,公主着实苛刻了些……”
“伯云,”沈春霖出声打断,淡淡道,“勿妄议公主。”
“沈大人……”
同为圣上赐给濮阳公主当从邑的羽林卫,许伯云的官衔比沈春霖低半级,乃从九品长上。此话已在心中捱了许久,他忍不住开口:“属下始终想不明白,您为何要同公主搅和到一块儿去,当知濮阳公主再受宠亦只是位公主,给公主当护卫便是再得宠信又能有什么前程?以您的本领,合该有更好的将来啊!”
共事多年,又是同住一屋的同僚,便是瞒得再紧亦难免窥出端倪,许伯云对沈春霖同濮阳公主之间的情|事心知肚明。他出身家道中落的士族,兼之本领平平,是以混入羽林卫后自知再难长进,然沈春霖不同。
许伯云至今仍记得多年前初见这位上峰时的情景:
彼时濮阳公主婚期初定,陛下着人挑选一支羽林卫戍卫爱女,家世中上、德才兼备者避之不及,唯恐耽误前程,庶民出身者则不够格,是以这支公主戍卫队中尽是许伯云这等高不成低不就之辈。
此前许伯云同沈春霖素未谋面,此人的存在却是如雷贯耳。羽林卫中早有传闻,濮阳公主身边有位自幼候其左右的护卫,庶民出身,原不过一小兵丁,因武艺出众而受提拔为羽林卫,后因缘受濮阳公主宠信。因沈春霖向来不离濮阳公主左右的缘故,许伯云等羽林卫从未在军中见过他,却先人一步受封官职,难免有风言风语传其靠男色谋生。
原当是个相貌俊美、虎皮羊质的白面小生,真见着面却出人意料:
拜见新上峰之地在校场,远远便瞧见一身姿挺拔、穿玄黑蟠鱼箭衣的年轻男子负手立于校场中央,走近了瞧清楚相貌,岂止谈不上“狐媚惑主”,沈春霖的相貌堪称平平无奇,勉强算得上五官周正罢了。
开场白则更令人膛目结舌,沈春霖扬手示意校场一旁陈列的兵器架,扎着绑带的小臂精瘦结实:“沈某乃心直口快之人,与其往后猜忌离心,不如敞开窗讲亮话——沈某心知诸位同袍心中对沈某颇有微词,沈某无意辩解,亦无意指摘诸位。你我习武之辈,兵刃不欺瞒任何人,拿武器说话吧!”
在场羽林卫数许伯云家世最好,左右对对视线,朝前跨出一步:“沈大人,您可是吾等上官……”
“今日校场无上下,唯有武者。”沈春霖似乎早料到有此一问,笑容温和,“恕尔等无罪。”
直至此刻许伯云才忽然发现沈春霖的相貌其实不尽然平庸,与过于普通的面容相较,那一双眼睛显得格外夺目——那一双温润如玉的、柔和似水的眼睛,当你直视其中之时只觉如沐春风。“沈春霖”这名字取得好,春霖泽物、水润众生,人如其名。
新官上任三把火,如此下马威无可厚非,不过这威风究竟能不能逞到底,瞧的仍是真本领。能入羽林卫者无弱手,是以起初许伯云以为即便落败,顶多略输一筹。
沈春霖一柄三尺朴刀连挑十人,下手相当知轻重,甭说重伤,顶多青紫一片剐下层油皮。
面上笑容仍是温和的,甚至连唇角勾起的弧度亦未变:“诸位,承让。公主殿下早便吩咐沈某传话,只要忠心护主,必不会亏待了诸位,还望诸位往后同心协力,当知齐心方能其利断金。”
有道是: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将沈春霖那副平平无奇、温润如水的皮相当作他的本相,那便大错特错喽!许伯云立于一群斗败公鸡间,忽然醒悟过来:先兵后礼,一箭双雕既破传言又立威信,看似抱着不破不立的决心,实则成竹在胸,看似为自己立威,实则在替濮阳公主立威。
温润之下是磐石般的坚硬和刀刃般的锋锐,“上善若水任方圆”,刚柔并济、方圆相宜,这才是沈春霖其人的本相!
一晃数年,许伯云不能不为沈春霖感到可惜,这位当初那样惊才艳艳、文武双全的上峰,自濮阳公主成亲后竟寸步未进,九年前官居正九品执乾、孑然一身,九年后仍是正九品执乾,仍旧孑然一身。若非十年一日地侍立于濮阳公主身侧,若非因与濮阳公主纠缠数年、年过而立仍未成亲,沈春霖本该有似锦将来——
“将来?”沈春霖失笑,慢慢地摇头,“我哪还有将来可言。”
许伯云一愣,不解其意:“沈大人,您这是何意?”
沈春霖并未答话,反而少见的,许伯云清晰看到那瞬间他脸上褪去一贯的温润,取而代之的是拒人千里的漠然:“得此关心,沈某不胜感激,然——伯云,你当知晓,人是无法真正明白另一个人的,此话你往后不必再讲。”
不等许伯云咂摸出这话的意味,沈春霖话锋一转:“夜深了,早些歇息吧。”
这是下逐客令的意思。
同僚知趣离开,屋内复又陷入冷清。雨已停了,窗外栽的合欢树让风吹得飒飒作响,枝桠晃晃悠悠,叶片上盛的雨珠儿扑簌簌往下坠。
沈春霖躺在卧榻之上,脑中回响起一个时辰前的张宅,张潮生支开曹宝珍、单独留下他时意味深长的话:“林春生,你当清楚,为何分明有你监视‘伪公主’,我仍要派姚黄到‘伪公主’身旁?”
“莫忘了你的职责,你在幺娘身上用心太过,差事皆懈怠了,当知要紧的并非她这个人,而是‘伪公主’的身份。记着,你们二人的关系绝非共生,”张潮生的目光雪亮而阴冷,这世上最可怖的便是孤注一掷之人,沈春霖深知反抗对方的下场绝不会好过,“莫瞧‘伪公主’眼下虽风光,她毕竟只是女人,事成后顶多富贵一生,而你,林春生,你则不同。”
张潮生自假龙椅上站起身,头顶明黄色的冕旒随之摇晃碰撞,发出脆响。他猛然张开双手,大睁双目望着满室金碧辉煌,仿佛在巡视自个儿的万里江山:“天下之大,林春生,往后这便是你我的天下!待我登基后,你便是从龙之臣,翻云覆雨、权倾朝野,到时怎样沉鱼落雁的女人没有,何必稀罕那等残花败柳之身?因小失大、舍本逐末,可就不聪明了。”
……
诸般心思如潮涌、思绪纷飞,辗转反侧间,沈春霖仍是迷迷糊糊合了眼。
梦中是二十年前的梨园,正值除夕,六七岁的小幺娘戴着虎头帽、裹着明红袄子,一张白净小脸玉雪可爱,好似那年画上的福娃。肉乎乎的小手里攥着一根糖人儿,摇摇晃晃向他跑来,奶声奶气喊:“林师兄,吃糖!”
半道让戏班班主一把抱起来,逗弄着小女儿冲他笑:“春生,幺娘这般欢喜你,往后你可得好好护着她。”
梦中的沈春霖——十岁的林春生昂起小胸脯,信誓旦旦保证:“师父宽心,徒儿必不会令小师妹伤心的——徒儿发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