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梁凤麟提步,雕花梨木门扇忽然被人由外往里推开了,门后露出一个梳着双平髻、穿嫩黄襦裙的女娃。约莫七八岁的年纪,相貌与房中这对男女各有四五分相似,杏目黑亮、唇红齿白,颊边各生一枚梨涡,任谁瞧了不赞一声玉雪可爱。
见到梁凤麟,女娃面露惊喜,小兔般蹦跳着扑入他怀中,嗓音脆如莺鸟:“爹爹!”
正是濮阳公主夫妇之女佑安县主,得圣上赐名“慧心”。
梁凤麟连忙抬手接住,梁慧心在父亲怀中仰起头,语带娇噌:“您今儿怎的来了?”
圣上金口玉言,恰如其名,梁慧心的聪颖伶俐自幼彰显无遗,诸多宗室女中独独她因得了皇帝喜爱而受封县主,当知于爵位皇帝并非慷慨之君,未得受封的皇孙亦不在少数。仿佛天生便懂得如何讨人欢心,这项本领从赵贵妃到濮阳公主再到佑安县主,祖孙三代俱信手拈来、易如探囊取物。
早慧令梁慧心过早的懂得察言观色,譬如眼下,近乎在抬头觑见梁凤麟脸色的同时,她便觉察到父亲此时心情欠佳,即便面朝她时的宠溺笑容看似与往常无异。何况,作为濮阳公主夫妇此前长年来膝下唯一的孩子,梁慧心很清楚,若非有要事,梁凤麟几乎不会出现在曹宝珍房中。
因此在梁凤麟温声向她道歉、称有事须离开时,梁慧心并未胡搅蛮缠,乖顺应是。
“乖女,”梁凤麟在孩子面前则又是另一副面孔,稳重而可亲的慈父,“明日休沐,爹爹带你看庙会。”
待送走梁凤麟,梁慧心返身挤进曹宝珍怀中讨娇,面上添了几分孩童的稚气。倒并非同梁凤麟不亲近,只不过相较而论,朝夕共处的母亲跟前难免愈加肆意自在些。
曹宝珍抬手摸了摸长女梳得玲珑纤巧的发髻,唤她的乳名:“阿愚,今儿怎的这么早下学?”
乳名是曹宝珍取的,原本并不是贱名,寓意极好,后来随着梁慧心年岁渐长、才智显露头角,曹宝珍忧心其慧极必伤,这才改了如今的乳名。
无才是德,德才兼备方为良配,世家千金不比寻常女儿家,梁慧心眼下正是开蒙的年纪。梁氏乃大族,除族中嫡支荣恩公一脉外,旁支庞杂繁多,凡梁氏子弟皆须于宗族开办的族学开蒙。族学离荣恩公府有些脚程,往常未时半下学,约莫申时半梁慧心回到荣恩公府。
眼下不过未时三刻,若非如此,曹宝珍万不会挑在此时同梁凤麟摊牌。
“蓉堂妹家中来人,她是哭着走的,没一会儿先生便提早下学了。”梁慧心答,见曹宝珍面露疑惑,晓得母亲不挂心家中琐事,添了一句,“蓉堂妹是大伯母娘家的侄女,前阵子来府中暂住。”
这么一说曹宝珍记起来了:“太傅嫡幼女?”
梁慧心“嗯”了声,捧起案上的苦丁茶抿了口,霎时小脸皱成一团,惹来曹宝珍失声而笑。吐了吐舌头,又依偎到曹宝珍身边,摇着她袖角撒娇:“娘亲,渴死了,想喝荔枝膏水——”
荔枝金贵,权贵人家亦鲜有所得,所谓荔枝膏水神奇之处正在于并未用到荔枝,而是将乌梅、肉桂等几味司空见惯的药材凑至一块儿,尝来味道却与荔枝别无二致。荔枝难得,荔枝膏水价廉物美、生津止渴,近年来洛阳很是风靡,梁慧心偶然尝过一回,立马爱不释手。
跟前伺候的是姚黄和魏紫,姚黄初来乍到、难免束手束脚,魏紫得了示意,躬身退下。
“晓得你要喝,早给你备下了。”曹宝珍抬手刮了下梁慧心的鼻子,叮嘱她,“膏水冰镇过,尚未入夏,饮半杯尝过滋味便是,切不可贪杯,当心着凉腹痛。”
魏紫手脚麻利,说话间已从厨房端了荔枝膏水来,梁慧心从母亲膝头溜下:“晓得啦!”
垂头啜饮的功夫,屋外隐约传来婴孩尖利的泣音,仿佛小兽哀鸣。
哭声很快近了,乳娘抱着襁褓出现在门前,神色惶急,怀中玉郎正皱着脸张大嘴嚎哭:“公主,小郎君许是醒来未见您,啼哭不止,奶也不肯喝,奴婢委实哄不住。”
高门大户后宅不乏阴私,荣恩公府亦并无不同,这位乳娘是曹宝珍托赵贵妃寻来的,老练周到,稍有风吹草动立时警醒。
梁慧心解了馋,搁下手中瓷碗,起身伸手去抱幼弟,动作娴熟,显然是抱惯了的。
她拿帕子擦去玉郎面上涕泪,低头亲了亲婴孩娇嫩似白豆腐的脸颊。泣声很快歇止,婴孩的脸瞬息即变,没一会儿玉郎便挥舞着肉乎乎的小手咧嘴笑开。
任由玉郎抓着自个儿的手镯把玩,梁慧心面露欣喜:“娘亲您瞧,我一碰,小弟就不哭了。”
一旁乳娘松了口气,陪笑道:“县主与小郎君血脉相通,这是自然的。”
血脉——当真能抵过一切吗?
许是因今日久违的进了趟宫,与或亲或疏的眷属久别重逢,曹宝珍不合时宜地、且近乎忍无可忍地想:所谓血脉亲情,最要紧的究竟是“血脉”,还是“亲情”?
梁慧心望见此刻母亲面上意味不明、堪称漠然的神情,心中一动:自幼弟呱呱落地她便察觉到,不合常理的,母亲仿佛待好容易得来的嫡子有些冷漠——不,说是冷漠有些过了,倒像是不愿与幼弟亲近,玉郎出生至今,母亲抱他的次数屈指可数,远不如待梁慧心亲昵。
琐事一桩接一桩,好容易等玉郎喝过奶、哄睡熟了让乳娘抱走,雕花梨木门又被叩响了。梁慧心自告奋勇去开门,回来时身后多了沈春霖。
曹宝珍示意姚黄撤去案上残茶,掀了掀眼皮:“何事?”
梁慧心敏锐地注意到母亲的神态和语气同方才有所不同,并不明显,只是因母女过于熟稔而不慎暴露出的微妙变化:见到沈春霖时,曹宝珍仿佛在霎那间撕下皮囊上那层慈母的温情,超脱于琐碎的家长里短之外,区区一动一问间流转出旁人面前所没有的慵懒和娇俏,以及即便血脉相连的儿女亦无法相提并论的亲昵。
仿佛是——梁慧心发现这种微妙变化其实已有些时日,这是她思忖多日得出的答案——仿佛是从平和寡淡的后宅妇人忽然变成了灵动鲜活的豆蔻少女,光华四射、锋芒毕露,引人驻足。
“驸马……”沈春霖觑了眼梁慧心,掐住话头。
“无妨,”曹宝珍道,“你讲。”
梁慧心聪颖且知分寸,家中大事小事她极少瞒着长女。
沈春霖顿了顿才再度开口:“驸马方才离府后去了燕春坊,跟去伺候的小厮递来消息,驸马今儿不回府。”
燕春坊是洛阳闻名遐迩的秦楼楚馆,坊中花魁一顾千金,好颜色者趋之若鹜。
梁慧心惊得立起身:“怎会?!”
当知梁凤麟是京中出了名的洁身自好之辈,一则尚公主不比寻常娶妻,于男女之事上难免有所收敛,二则知情者皆知梁凤麟独宠程兰茵,多年未再纳妾,连通房都没有,更妄论狎妓。
下意识望向母亲,却见曹宝珍并未太过意外,初时愣过后露出意味深长的笑:“阿愚,你晓得我最中意你爹爹什么?他就是这一样好,行事雷厉风行,绝不拖泥带水。”
梁慧心不明所以,正待发问,曹宝珍已话锋一转,吩咐沈春霖把庭院里早熟的枇杷摘了。
穿玄黑蟠鱼箭衣的精壮男人恭顺应是。
自梁慧心记事起,沈从邑始终侍立于母亲身侧,两人互生情愫一事遮掩得极好,若非母亲并未刻意隐瞒她,梁慧心万万无法早早发觉此事。
静风居内唯一一棵枇杷树是九年前曹宝珍同梁凤麟大婚时栽下的,寓意多子多福,而今已有五人叠罗汉高。往年婢女皆要攀梯|子摘枇杷,沈春霖有功夫在身,足下发力而起,双手攀住树枝,支撑起身子一跃而上,轻盈敏捷似一头豹子。
大半身躯隐没在繁茂枝叶间,只隐约望见黄澄澄的枇杷被接连摘去。
耳畔枇杷树飒飒作响,梁慧心忽然发问:“娘亲,您当初为何不嫁沈从邑?还有爹爹,为何不明媒正娶程姨娘?陛下如此宠爱您,比起几位伯父祖父母亦偏宠爹爹,倘若执意如此,应当能得偿所愿吧?”
养的那对珍珠鸟在金丝笼内不时叫唤,交颈厮磨。
“得偿所愿?”曹宝珍亦隔窗盯着那棵枇杷树,闻言嗤地一笑,右耳下蓝瓷耳坠晃晃悠悠,左耳上那粒小痣栩栩如生,“阿愚,你还是天真了,戏台上才能有情人终成眷属,上下嘴皮子一碰谁都会,真轮到头上,哪有那么容易的事儿。”
……
翌日天尚未亮全,曹宝珍便让豆绿唤醒:“公主,出事了。”
片刻前梁凤麟回府,身后跟着一位从燕春坊带出来的清倌儿,跪在荣恩公夫人膝下称对这姑娘一见倾心,欲纳其为妾。荣恩公夫人险些气昏过去,好在梁凤麟还晓得挑时候,正是天未破晓、万籁俱寂之时,此事并未惊动外人,着急忙慌来请曹宝珍拿主意。
豆绿话音落下时,曹宝珍正对镜梳妆。
闻言忍不住冲洗好枇杷正摆盘的沈春霖再度感慨:“我讲什么来着?梁少和,我真真最中意他这一点,行起事来大刀阔斧、果断利落,昨儿才说要给我个交代,这不就来了?正因如此,这日子才过得下去呐!”
扶了扶插在发髻上的金步摇,曹宝珍望着铜镜中面目模糊的自己微微一笑:“走,去瞧瞧他挑出的是怎样一枚好棋子。”
雕花梨木门徐徐打开,走进一位腰肢纤细、眉眼秀丽的妙龄少女。不过二八年华,瘦骨伶仃,穿柳黄色襦裙,像一支含苞待放的迎春花,行动间不自觉流转的婉约之态煞是眼熟,我见犹怜。
抬眼间不乏紧张畏缩,然难掩目中野心:“奴见过公主。”
曹宝珍命她抬起头,眯起眼仔细端详她的眉眼,梁凤麟慧眼识珠,果真像得很:“叫什么?”
那清倌一愣,怯生生答:“奴姓宋,贱名清如。”
“问渠哪得清如许,”陌生的名字在唇舌间滚过,曹宝珍颔首,“是个好名儿。”
她朝后靠上椅背,曼声吩咐豆绿:“告诉老夫人,此事本宫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