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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章 积阴地(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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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傍晚时,柳夫人便派了丫鬟们传话,要各位前来客堂。岑吟与萧无常同行,枕寒星走在前面为他引路。岑吟发觉这书童手里还是提着那两只九斤黄。

“你让他拿来拿去的,不累得慌吗?”

“因为不知何时能用上。”

“……你果然是虐待他。”

“别胡说!好好的孩子,都被你挑拨离间给变坏了!”

“那也是你自己教导不甚。”

岑吟说着话,徐徐经过长廊。她看到白日里那群猫儿不玩耍了,正围在一取暖,那只白的把自己缩成毛茸茸一团,睡得正香。

当真是可爱之物……

岑吟不自觉地笑了。直到进了客堂,她的笑容才渐渐褪去,换做了冷淡模样。

不出所料,他们又是最晚到的,总觉得像是柳夫人的有意安排。

众人仍旧坐在白天的位置上。岑吟发觉又少了几个人,不算自己和萧无常,只剩了十个左右。

那大汉还在,那阴沉书生也在,还有个围着白狐狸领子的小女孩,穿着精致的小红棉褂,似乎才十一二岁左右。剩余几人没什么特别之处,不是穿着灰袍就是粗麻布衣,竟有些像做农活之人。

柳十爷与柳夫人还坐在正中央那两把太师椅上,正吃着糕饼说着闲话。柳夫人换了一身暗红色罗裙,这次倒是穿得严实起来。

“哟,萧公子来了!”她一见萧无常,顿时喜形于色,“可算来全了!快上座!”

萧无常讪讪地笑着,坐在了离她最近的椅子上。岑吟也坐了下来,将头转向中堂,不知那位柳夫人有何安排。

但柳夫人显然不急。她挥了挥手,丫鬟们鱼贯而入,手中皆端着一盘糕饼,放在了这些人旁边的木桌上。

“来来来,先尝尝这白糖糕,糯米做的。”柳夫人热情道,“刚去临泽城买的上好糯米,味道好着呢。”

众人未动。只有萧无常伸出手,拿起一块糕,送到鼻子下嗅了嗅。

“好香啊。”他闭着眼笑道,“女冠,你且尝尝。”

岑吟不知他是何用意,见众人不动,也不敢贸然吃下。但萧无常却把糕递给了她。

“尝尝吧。”他抬了抬手。

岑吟想了想,还是接过来咬了一口。满口香甜,入口即化,的确非常好吃。

“且吃上两块,不然亏了。”萧无常道。

岑吟虽不知为何,但心知他必有缘故,因此便将盘中糕点吃足了两块。萧无常拿起一块来,示意枕寒星也吃下去。

其他人仍然不动。柳夫人兀自吃着,又喝了些茶,见他们不吃便笑了起来。

“无毒,怕什么呢。”她柔声道。

那阴沉书生忽然拿起一块来咬了一口,那大汉也吃了一块。围着狐狸的小姑娘干脆端起一盘来吃,其余之人则一口不尝。

“这糕饼确实不错。”阴沉书生点了点头,“不过柳夫人叫我们来,不可能只为了看谁吃糕饼吧?”

“你呀,真是个急性子。都说这黄昏时分,乃阴阳交替之时,最容易发生些不同寻常之事。”柳夫人吃着糕饼道,“我想着大家吃饱了肚子,好露一手来瞧上一瞧。”

“不知柳夫人想要我等做什么?”萧无常侧头问。

他面前那女人端起茶杯,轻轻晃着茶叶,沉思片刻后露出了少女般的笑容。

“诸位趁着阴阳交替,不如各自召个鬼来如何?”她灿然道,“不要普通的,就要冤魂,厉鬼,越凶越好!”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皆大惊失色。

“不可!”岑吟厉声道,“你这铺子阴气太重,若召厉鬼来此,只怕会出大事!”

“何止啊。”那阴沉书生托着腮笑,“稍有差池,我等性命不保,魂飞魄散。”

“不妨事,不妨事。”柳夫人把手一扬,“有萧公子在,来多少都无所谓。”

萧无常大笑起来,前仰后合。

“夫人您太抬举我了!”他拍着大腿道,“我要有这本事,去地府谋个一官半职多好,何必还为银子奔波。”

其余几人也都摇头,连连拒绝。谁也不愿冒这个险。

但这时,那个围着狐狸领子的小女孩却说话了。她塞了满满一嘴的白糖糕,吃得腮帮子都鼓了起来。

“小寒以为,此法可行哦。”她呜呜地说着,声音稚气未脱,很是可爱,“小寒不怕厉鬼,可以一试。”

众人极为惊讶地看着她,断然想不到这话是从一个小姑娘口中说出。

“乳臭未干的小丫头!你胎毛退净了吗!”那大汉怒道,“没你说话的份!”

“你们不敢召是吗?”那女童脆生生道,“还是你们召不出来,怕丢人?”

“臭小鬼!”大汉火了,“谁是他爹娘?给我站出来!”

“小寒爹娘不在这里。”那小女孩说着,继续咬手里的糕点吃,“小寒自己来的。”

她年龄尚小,心智倒颇有些成熟。岑吟打量着她,见她生得唇红齿白,又率真可爱,料想当是个有灵气的孩子。

但她脖颈上那条狐狸领子却有些奇怪,乃是用一整条狐皮所做,狐头咬着狐尾,绕在她脖颈上围得严严实实。

“啧啧啧。”柳夫人在一旁讪笑起来,“这小姑娘倒是有些见识。怎么,诸位怎的不敢?竟不如一个小姑娘有胆识,这说出去未免有些惹人笑话。”

“此处乃至阴之地,如何敢冒这个险。”有一男子道,“若召厉鬼而不能伏之,只怕天王老子来了也管不了!”

“诸位本领高强,还怕这小小厉鬼不成?即便真如此,你不成,还有别人。怕什么呢。”

“柳夫人——”

“诸位,不能召便不能召,不必找这许多借口。”柳夫人冷冷笑道,“能召的便召,也不必啰嗦。”

那自称小寒的少女吞下最后一块糕饼,掏出手帕来擦了擦手。她目光淡然地望了望门外,忽然从椅子上跳了下来。

“快黑天了啊。”她摇着头道。

“怎么,想回家找阿娘了?”有人笑她。

小寒噘着嘴摇头。她拍了拍自己的小褂,朝着柳夫人转过了身。

“夫人是想看厉鬼吗?”她问,“要有形的还是无形的呢?”

“自然是有形的。”柳夫人道,“能看得清清楚,最好。”

“既如此……”

那女童说着,来到屋子中央,缓缓抬起了双手。

她默念着什么,接着闭上眼,将食指从眉前划过。

萧无常的神色微微一变。

“来了。”他对岑吟道。

屋内原本烧着炭火,此刻却忽然冷了三分。一股阴风吹来,徐徐拂过众人面颊。那女童睁开眼,冷冷地盯着前方看。

“赫赫红妆锦,皑皑黄土陇。”她念叨着,“昔时戏凤袄,今没紫棺中。”

魂兮归来。魂兮归来。

随着她话音落,屋中忽然响起一道飘渺女人声。似在叹息,又似窃笑,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飘飘荡荡,听得人阵阵发冷。

只听嗙地一响,堂门骤然紧闭,外面竟传来道道风声。片刻后,那门忽然发出嘎吱响声,又自己徐徐打开来。

众人朝门口望去,纷纷被吓了一跳。只见那门外赫然站着一个红衣新娘,穿着一袭绣着金凤的罗裙,头上盖着盖头,双手交叉在腹部,正直直地立在门外不动。

天色已越来越暗了,长廊里点着幽幽烛火,客堂内也照着微微灯烛。那新娘腕上带着一对金镯子,肤色青白,衣裙微微飘动,一阵阴寒之气扑面而来。

这新娘十分端庄精致,亦十分阴森。众人骇然无比,那女童却拍了拍手,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

“此乃冥婚之女。小寒亲自抓的。”她轻声道,“十八岁时被人活埋,陪葬给一富商早夭之子。”

她朝那鬼新娘招了招手。只见一阵风起,她随风缓缓飘入屋内,顺着墙壁走着,徐徐停在那女童的椅子之后。

自始至终,她的姿势毫无变化,僵硬得可怕。

那阴沉书生侧卧在椅子里,看好戏一般发笑。

岑吟看了看柳夫人,只见她望着那新娘,面露惧意却又欣喜若狂,显然既害怕又有兴致。

“小寒好了。”

女童说着,爬上椅子重新坐下,一副事情已毕的样子。

眼见她如此痛快,其他人难免有些坐不住了。那彪形大汉脸上微微抽搐,他犹豫片刻,忽然将手伸进衣领,取出来一个木头项链。

那并非寻常项链,木头被刻成了小童模样,脖子处系着一根红绳。大汉将它取下来,放在手里摩挲片刻,接着咬破自己的手指,将血涂在那木头小人上。

“起!”

他大喝一声,将那木人掷出。那东西落在地上,却忽然直立起来,在地上跳跃两步,忽然分作两半,跳开三尺远。

那大汉将手一指,只听咔咔两声,他身旁一左一右骤然出现两个孩童,都扎着童子髻,穿着一模一样两个红肚兜,看着众人嘻嘻冷笑。

那两个鬼童样子不过三岁,眼睛没有瞳仁,全白一片,牙齿却齐整如大人一般,白森森地咧嘴笑着。那大汉呼喊一声,二童便缓缓趴在地上,朝他爬了过去,一左一右坐在他的腿旁边。

屋子里又冷了几分。

众人鸦雀无声。岑吟望着眼前景象,手紧紧地攒着衣襟。柳夫人却拍起手来。

“还有其他的吗?”她心急地问。

既有人开了先例,众人对视一眼,也都不再隐藏。符咒,招魂铃,甚至诵经声纷纷响起,屋中一冷再冷,那些烛火都隐隐变成了绿色。

随着他们的召唤声起,屋内出现了许多非人间之物。身披铠甲的无头将军,殉葬而死的前朝贵妃,甚至还有些山精鬼魅,群魔乱舞,一个个或哭或笑,声音皆刺耳非常。

岑吟还望见了一个手持利剑,双目流血的道士,他穿着染满血迹的道袍,在屋中茫然地走着,张口时便吐出紫黑色的血来。

还有个怀抱琵琶的歌女,面容血肉模糊,显然是生前被人毁容而死,连话亦不能说,只有琵琶铮铮作响,如泣如诉。

岑吟的后背渗出了一片冷汗。转头去看萧无常时,却见那人神色如常。

那阴沉书生也歪头旁观。片刻后,他拿起一块白糖糕,突然笑出声来。

“诸位当真不吃两块糕吗?”他问,“味道当真是好。”

无人回应他。他倒也不恼,便兀自吃了起来。

那些冤魂厉鬼被召出后,受着那些人的指令,也都纷纷立在了他们椅背之后。岑吟只见前排坐着人,后排立着鬼,屋内阴风阵阵,火苗碧绿一片,仿佛身在阎罗殿,待面阎王爷。

但她却同时察觉,这屋内的丫鬟仆人都没有躲避,虽然面露恐惧神色,却仍然稳稳立着不动,有些……不像第一次见。

柳夫人更是震惊无比,岑吟看得出她十分害怕,但难掩兴奋之色。

“当真是能人也……”她低声道,“今日奴家也是大开眼界……”

她一边说着,一边去看那在座之人。岑吟循着她的目光去看,不由得微微一愣。

原来屋内众人皆已召魂完毕,只有萧无常和那阴沉书生一动不动,背后空无一魂。

那书生显然盯着萧无常许久了。他缓缓坐直身体,冲萧无常阴森一笑。

“萧天师怎的不召呢?”他笑着问。

众人将视线投向了萧无常。他却闭着眼,无动于衷。

这时,柳夫人忽然出了声。

“萧公子就不必了。奴家早已见过他本领。”她娇娇道,“先前他——”

“柳夫人见过,我等却没见过。”阴沉书生摇头,显然不太认同,“还是请萧天师,露一手出来看看吧。”

此言一出,众人皆符合。萧无常微微摇头,只说不敢班门弄斧。

“列位都是好手,我比较之下,相形见绌。”他拱手道,“今日便放过我吧,实在没有诸位之能。”

“话不能这么说。”那阴沉书生否决道,“柳夫人偏袒你,想来定有些不凡本事,如果不展示展示,如何服众呢?”

“在下并不想服众……”

“何必推脱呢。”

众人不依不饶,定是要让他露些本事。萧无常无奈,只得答应下来。

“我便不召魂了,实在学艺不精,不敢卖弄。”他赔笑道,“就且让我这书童扮个杂耍,逗大家一笑便是。”

他说着,抬手要枕寒星上前去。枕寒星欠了欠身,放下拎在手里的公鸡,缓步走上前来。

“哟,好嫩的一棵翠玉白菜!”那大汉故作惊讶道,“怎么,这是要表演个腌酸菜吗?”

众人大笑起来。

那大汉扫视着枕寒星,盯着他额头上那根金红色的额绳,又发出一声冷哼。

“这又是个什么东西?”他指着那额绳问,“是抹额又不像,是绳子又太杂,这是个什么打扮?脑门上绑个绳子,怕你成精了跑路不成?”

“您还真说对了。”萧无常笑道,“若不在他额头上系个金红绳,他可真的会跑的。”

“人参精吗!”那大汉哈哈大笑,“正好这里是酒铺,快拿他去下酒!”

枕寒星淡着一张脸,对那人的话充耳不闻。岑吟端详着那绿衣少年,只见他伸出手来,缓缓解下了额绳,将它系在了手腕上。

“小心。”他轻声道。

屋中人根本不知此话何意。但突然间,枕寒星竟骤然爆裂,四肢,头颅,皆与躯干分离,连接各个肢体处的是许多姜黄色的经络,似根须一般,一下子整个人如木偶一样窜起一丈高。

屋内之人皆目瞪口呆。岑吟暗道这哪里是参童,这分明是个妖物!

萧无常却突然打了个响指。

枕寒星立即缩回根须,将四肢与头颅恢复原状,眨眼间又变成那寻常少年。他深吸一口气,解下腕上的金红绳,又将它绑回了额头上。

“见笑了。”他轻声说。

随即便转过身,回到了萧无常身后。

柳夫人又拍起了手。接着,众人的目光便落在了那阴沉书生身上。

他却不急不缓,只顾吃嘴里的糕饼。吃完一块后,才满足地咂嘴,又喝了一口茶。

“轮到阁下了。”柳夫人对他道。

阴沉书生点头。他放下茶杯,缓缓坐直了身体。

“无趣啊,无趣。”他笑道,“诸位虽各有本领,我却看得不太爽快。觉得无趣。”

“你有更有趣的法子吗?”坐在他旁边的女童问,“小寒想看看。”

“我可以试一试,只是……”他说着,朝柳夫人拱了拱手,“我怕夫人会不太好收场。”

“你只管试。”柳夫人点头,“无妨。”

那阴沉书生笑着,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萧无常,颇有些睥睨之意。

“既如此,我就献丑了。”

他站在屋子中央,以脚尖点地,徐徐画了一个圈。画好之后,他便在那圈里走起身法来,一步一点,一勾一挑,动作不快不慢,却极有章法。

岑吟却认出了,那是步罡踏斗之法。

这书生莫非是道家人?

但那人走着走着,忽然停下来,垂低了头。

“沉泉三十载,巍峨天门开。”他厉声念道,“生骨堕血海,九幽之下埋。”

言毕,他半跪在地,将双手一抬,猛地落在地面上。

瞬间他掌心下的石砖便裂开了数道缝隙。

一阵呜呜声传来,外面原本还有些微光,忽然间一片漆黑。岑吟只见无数黑气自那缝隙中直窜而出,汹涌扑来。她被那阴风吹得睁不开眼,只能挡着脸强行抵御,耳朵里嗡嗡作响。

咆哮声,哭嚎声,咒骂声,甚至还有笑声和惨叫声,一瞬间席卷了整座酒铺。岑吟觉得仿佛有无数双手在撕扯自己,但又迅速放开。

当那刺耳之音达到巅峰时,便戛然而止。

待到动静消失时,岑吟才放下手来,觉得掌心冰凉。转头看时,只见那盘中糕点已经变色,腐坏,显然不能再吃了。

不过片刻,这糕饼竟然坏了?

她立刻抬头望去,只见周围那些人皆伏在地上抽搐,有几人更吐出黑血来。屋中那些厉鬼也在无声惨叫,继而又恢复安静,垂头不动。

“早劝你们吃白糖糕的,怎么不听呢。”一个声音嘲讽道。

岑吟转头望去,只见那阴沉书生立在屋中央,正抱着手臂冷笑。

那大汉与那女童都无事,萧无常,枕寒星与自己也无事。岑吟看了看发霉的糖糕,又看了看那些吐黑血之人,忽然明白过来他们是被阴气伤了魂魄。

她朝一旁看去,只见柳夫人与柳十爷也安然无恙。

这白糖糕……

“糯米的……”她恍然大悟,“是糯米的!驱邪之物!”

但她的话却被一声大叫湮没了。

“外面!外面!”那人恐惧地指着门外,摔在地上不能动弹,“外面!”

众人皆朝门外望去,只见酒铺上空黑压压一片,乌云蔽月,将那星河遮了个严实。

此时已是深夜了。但那片东西却不是乌云——

——而是数百个孤魂厉鬼,男女老幼,死状各异,皆浮在酒铺之上。

那书生竟将这酒铺之下,昔日乱坟岗内的所有冤魂都召出来了。

除可服药,针炙宜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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