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寂的山洞内环堵萧然,唯余轻轻音律,敲打四壁,徐徐回响。
“魂兮归来,君无下此幽都些。土伯九约,其角觺觺些。”
那美人幽幽唱着,声音极为悦耳动听。
岑吟隐约记得,这是楚辞中的招魂一章。
她忽然想起,余峰师兄曾说过,传说在枭山里住着一种鸟名云枭,白羽身,美人面,懂人言。
莫非,面前这个就是云枭?
“小姑娘。”她正想着,那美人忽然唤她道,“靠近些。”
岑吟顿了一下,犹豫片刻,虽有些害怕,但还是凑近了一些。
那美人却忽然笑了,模样竟十分灵动。
“妾久未见生人。”她笑道,“只恍惚以为,巍峨宫殿,精兵千万,一如昨日。”
岑吟听她这样说,一时间竟有些好奇她的来历。
“你……是什么……人?”
“我乃幽朝寂王妃。”美人垂头道,“幽朝破后,我被施以斩刑,丢在荒芜崇山。幸得钦天神女怜悯,升做云海仙,掌云海沉烟。”
听她这么一说,岑吟立刻动了恻隐之心,竟有些不好受起来。
幽寂王,南国有名的暴君。书中记载他极喜玩弄人命,曾以人骨做砖,铺在宫殿之地上。因太后不满其残暴之行,竟杀其母,剖开肚肠塞入一活婴一同掩埋,称既母亲不喜,便让此婴替自己重回腹内,再尽其孝。
若真如此,身为寂王妃,想来也的确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我之言……”那美人说着,忽然笑了,“不可信!不可信!”
她笑声清脆悦耳,如少女一般动人。岑吟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意识到她在欺骗自己,顿时有些生气。
“你被困在这里,居然还有心说笑。”她小声道。
美人不笑了。她垂首看着岑吟,微微眯起了眼睛。
“烙印在身。”她对岑吟道,“当去之。”
“什么烙印?”
美人枭张开一对巨大的翅膀,拍打了两下,像是在舒展身躯。
“天地四方,多贼奸些。”那美人叹道,“若非自傲至此,原当不招恶报。”
她的话充满玄机,听一半,猜一半。岑吟半听半猜,大约推断出流字辈中人似乎犯了大错。
想到那个化云而散的师兄,岑吟忽然一阵后怕,忙问他可还活着?
“若将我送还,一切尚有转圜。”美人道,“此人虽有罪,当不至死。”
“若是一直将你困在这里呢?”
“心空神空,云海不空。”美人摇头,“悔之晚矣。”
岑吟听罢,立刻转身跑向岩壁,用力搬动那些碎石,想挖出个口子来。
“这是……”
“我解不开这阵法!”岑吟焦急道,“得快些找到他们,送你回去!或许还能救师兄一命!”
美人侧头望着她,凝视片刻后,忽然低低笑出声来。
“神女烙印,不可破之。”她轻声道,“我有六字真言相赠。默念时,可免灾厄。”
她将那真言传给岑吟。待她牢记后,便仰头望了望洞顶。
“中三,左三,上又三。君可一试。”
岑吟下意识地看了看岩壁,忽然意识到她说的是那些碎石的位置。
她急忙照着法子去搬动石头。
可惜岑吟力气实在太小,她拼了命地搬着,指缝都渗出血来,也没能搬下几块。
就在她快要气馁之时,忽然听到那石头外面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君故?是你吗?”
是余峰师兄!岑吟顿时大喜过望,急忙大喊我在这里!
顿时那块石头就被搬开来,一道光柱落下,师兄的脸出现在洞口后面,神色焦急。
“快上来!”他扯过一根藤条,丢下来给岑吟,“观里出大事了!”
“什么大事?”
“先上来再说!”
岑吟抓着藤条,转过头去看云海仙子,却发现她不知何时将头埋在了翅膀下,已经睡着了。
余峰在上面拼命拉着藤条,将她拽出山洞后,便拍着他衣衫上的尘土,拉着她回道观。
“师兄等等,云海仙子——”
“快去找流字辈的同修们!”余峰却对她急道,“再晚就来不及了!”
“究竟怎么了?”
余峰欲言又止,看他模样,似乎十分害怕。
“神女……”末了,他还是咬着牙说了出口,“神女来了。”
岑吟朝他身后看去,瞬间愣在原地。
纵然琼楼玉宇,宫阙深深,远不及那仙人惊鸿一面,高居天际,睥睨世人。
釉云观几百人此刻正跪在阴阳道场磕头,个个战战兢兢。万道霞光之上,一尊女神独坐云端,仙乐阵阵,彩带飘飘。她垂眼俯瞰着整座道观,神色冰冷如霜。
她足有百人之高,十分庞大,仪容端庄华丽,容貌十分清晰,只是不可久视,否则双眼便剧痛无比。
钦天神女显像了。
神仙之说,果然并非传闻。
岑吟从未见过如此美丽之人。她所知的一切言语,都不足形容她的容颜与贵气。但她却只是坐在白云之上,寂静不语。
看得久了,岑吟觉得眼前阵阵发黑。余峰将她的头按下,拉着她一同跪在地上。
她心中十分不安,因为她知道神女为何而来。
在她身后,那些流字辈的同修们浑身发抖,汗如雨下。有几人因过于恐惧而落下泪来,那种压迫感,绝非常人能有。
“弟子知罪……弟子知罪……”
有人低声喃喃着,不断祈祷,希望神女恕罪。
上方苍穹仍静寂无声。岑吟悄悄抬头去看,却见神女一动不动,宛如一尊挂在云端的彩绘石像。
说不清为何,岑吟忽然觉得心头一紧,仿佛将大难临头一般。她想起了云海仙子教授的六字真言,于是便在心中默念起来,再度低下头去。
她并不知道,钦天神女的眼珠忽然微微一动,盯住了那人群中的小小女童。
耳畔有脚步声传来。听起来像是藏钧先生,正缓缓来到众人面前。
停下脚步后,他背对着神女,忽然叹了口气。
“除流字辈外,其余人等,速速退开。”他平静道。
“先生!”那些人登时哭喊起来,“先生救我们啊!”
“天宫之威,非汝等能可猜想。”藏钧淡淡道,“千百年来,从无转圜。”
与此事无关之人已渐渐退去,恭敬立在长廊处。余峰拉着岑吟,两人默默后退。正退着,藏钧先生却忽然转向了岑吟。
“你,也去跪下吧。”他说着,闭上了眼睛。
岑吟未动,余峰却一下跪在了地上,用力磕头。
“师父——”
“你想陪她吗?”藏钧问。
余峰闻言,丝毫不退,当即便长跪不起,将心一绝。
岑吟看了看师兄,又看了看师父,继而望了望周围的师兄师姐们。她低头想了想,便朝着阴阳鲤鱼图处走去。
跪在地上时,她仍旧默念着六字真言,祈求师兄不要受此事波及。
她并不知神女究竟要如何处罚,那时的她对生死也尚无概念。但随即她就感觉周身剧痛无比,仿佛被人狠狠抽了一鞭子,疼得她眼冒金星,魂魄不宁。
她正发着抖,疼痛却忽然退去了。周围闪着道道金光,竟是安然无虞。
岑吟十分惊讶,便转头去看身后,但立即就被那一幕吓得跌坐在地。
只见道道天雷落下,只砸在流字辈同修身上。周围之人捂着耳朵,想必是震耳欲聋。
但岑吟却什么都听不到。她只看到那些人在嘶嚎,如厉鬼般扭曲至极,却听不见一声惨叫。
她甚至看到了霄霄,面容已经裂开,哭喊着朝她伸出手,仿佛是想要抓住她。
随即骤然一声巨响,天雷消失,广场上寂静无声。唯余一堆堆灰烬,在风中徐徐化成青烟。
岑吟坐在地上,身上安然无恙。她仰头去看师父,见到藏钧先生在望着她看,看上去在笑,神色却有些凄凉。
“好孩子。”他喃喃道,“好孩子。”
余峰本来跪在地上,此刻也抬起头来。看见那些灰烬,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周围也有几个道士发起抖来,显然十分害怕。
“这……这……”有人不住地摇头,“这般惩罚也太……竟将他们全都……横竖有些人只是帮从罢了……”
“快别说了!”旁边有人小声道,“你不要命了?神女还没走呢!”
四周很快又没有了声音。岑吟像是走神一般在地上坐了片刻,忽然想起一事,回过神来仰头朝苍穹看去。
钦天神女已渐渐远去。她随云飘着,逐渐升上了更高之处。
岑吟眼见着她身形消散,一下子爬起来,追赶着神女跑去。
“神女娘娘!神女娘娘留步!”她大声喊道,“我知道云海仙子在哪里!”
众人想拦住她,却来不及了。一道金光骤然降临,刺得众人无法睁眼,如镇压一般令他们再度跪倒在地。
岑吟只觉得眼前白茫茫一片。忽然一双手伸过来,遮住了她的眼睛。
“别怕……有师兄在。”余峰在她身后轻声说,“师兄一定会保护你。”
岑吟却笑了。
“师兄放心,我不怕。”
她刚想挣脱师兄的手,却感觉有人碰了碰她的头。
那动作很轻柔,竟有些让她想起了娘亲的手。每次抱着自己的时候也是一样温柔。
但随即眼前的白光就散去了。她抬起头,看见钦天神女站在自己面前,身量如常人一般,衣裙却无风自动。
周围弥漫着一股异香,令岑吟心驰神往。她看见花瓣与雀鸟旋转在神女周围,而她正用那双洞悉一切的眸子凝视自己。
“她不愿伤害你。”钦天神女说,声音十分空灵,“究竟为何?”
岑吟摇了摇头。她指了指远处山洞方向,神女却示意她不必。
“我知道她在何处。”神女道,“只是……罢了,随我去吧。”
她伸出手来。岑吟惊慌地拉住她的手,却感觉不到什么触感和温度。
正欲离开时,神女停下脚步,看了余峰一眼。
沉默片刻,她对余峰道:“你也一同来。”
山洞的洞口已开,像是等着神女到来一般现出一条小路。她停在洞外,顿了顿后,缓缓转头看向余峰,发髻上的流苏微微摇动。
“候在外面即可。”她对余峰道,“唤你时再入。”
余峰恭敬退到一旁。神女则指了指山洞,示意岑吟入内。
“云海仙子!”岑吟跑到山洞中喊道,“你——”
她忽然停了下来。眼前那一幕,令她愣在了原地。
囚禁阵法已经消失,那美人静静躺在地上,神色平和,却一动不动,身上的羽毛也失去了光泽。
“云海……云海仙子……”
岑吟跪在她旁边,伸出手轻轻抚摸她的翅膀。冰冷冷的,已经僵硬了。
她一瞬间有些不知所措。
钦天神女立在她身后,发出一声叹息。
“她不可离开云海太久,久了,便回不去了。”她对岑吟道,“更何况,云海已有了接替之人。”
“那个流字辈的师兄吗?”岑吟忽然大声道,“神女娘娘,此事实在不公,他如何资格,也配驾驭云海沉烟!”
“他自然无资格。你日后自会知道。”神女说着,将手指缓缓张开,“不过,你可知她是何人?”
岑吟望着那美人的脸,没有作声。
神女掌心现出无数光点,如萤火虫一般飘向四壁,逐渐附着在上面。
“我曾任幽朝国师。那一朝君主便是幽寂王。”神女晃了晃指尖,“他虽残暴,但我知这乃是天意,不可违背。因而许多事,我并未阻拦,也不能阻拦。”
那些萤火虫闪着光,渗入了岩壁。随即岩壁上便现出了一幕幕壁画,斗转星移,苍穹裂变,人,神,妖,鬼皆列于其上。
岑吟望着壁画,只见一处楼阁之上端坐着一个伟岸男子,黑衣长冠,台阶之下匍匐着万千奴隶,戴着枷锁低头叩拜。
“寂王是他的谥号。只因他从未娶过任何女子,无论王后妃妾。他心中只有他自己与天下,除此之外,一切皆是无用之物。”
寂王在时,曾发明了一种酷刑。是将活人用锋利的铁丝缠住,利用阴阳风水之法,绕满周身,铁丝的另一端连在他的琴弦上。只要他拨弄琴弦,那人的肉便掉下来一片,如此一块一块,直至将人皮肉皆从骨骼上剥落为止。
这样人或许还不至死,甚至还能说话蠕动。而他最愿意看着这样血淋淋的一幕,每次都能引他大笑。
他甚至还会当着那些人的面,将他们身上的肉炙烤后逼他们吃掉。
而试验这刑罚能否可用的,便是他身边的一群歌女。
这些歌女幼时进宫,每一个都是他母亲选中,送到他身边来陪伴他玩耍读书。然而他却想都未想便要这些女子去试酷刑。
云海仙子便是其中之一。
医官为她们用了麻沸散,说是君王仁慈,不忍她们死得太痛苦。
这样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切割致死,任谁都会发疯。那些女子哭喊不已,有些当场吓死,有的被割了舌头。她们的命在君王的暴戾之前不值一提。
唯有她,看透了这世间何其肮脏,也只有她无一丝惧意。寂王奏着琴,要她们唱歌,只有她吟唱出声,唱自己最喜欢的音律,做自己去黄泉的挽歌。
她被切得只剩下一颗头颅。最后被丢在了荒山之中。
钦天神女可怜她们的遭遇。入仙道后,便入世寻找她们的骸骨,化作人面鸟,送入枭山。
那时云海沉烟无主,有些死寂沉沉。神女将此美景赠予她,命她顾守,千年勤修不辍。
今年的霜降,本该是她功德圆满的日子。
岑吟忽然哭了。她伏在那美人身边啜泣不已。
美人却神色如故,仿佛早已解脱,再不受前尘旧事之苦。
云海沉烟原本一年三次,此事之后,便三年才现一次,不再给予世人这般美景。
时移世易,釉云观无人再言此事,仿佛默认只是过眼云烟,岑吟也对过去之事闭口不谈。只是每当云海沉烟再现之时,她都会早早到来,在观景台上驻足观看。
再不见曼妙仙女从云中起舞。只见一身披枷锁的人形云朵,整日跪在云海之上,拖着一朵巨大的莲云一动不动。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他不配司掌云海沉烟。
他只配囚禁在此,托举莲花,终日忏悔,永无宁日。
戊不受田,田主不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