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吟看见的那个人,只大约有个人形,并不十分清晰。
也看不出是男是女,或是任何特征,只知道像是穿着一袭白衣,低垂着头不动。
岑吟觉得,它似乎一直在盯着那把铁拂尘看。
余峰什么都没有看到,但他相信岑吟并未撒谎。
能见别人不见之物,未必是好事。
他想着,微微一笑,牵着岑吟的手说去别处看看。
上钦观比人们所言的还要气派。神像前供着玛瑙,门楣上贴着金箔,且不说正殿,单是那祈福醮坛就大得看不到边。观中道人的衣衫皆是丝绸贡品,南国国君更是不时亲临此处拜祭上苍。这里的事物样样高人一等,连马匹都是扶桑进贡的千里神驹。
相比之下,釉云观不过是一处清幽雅致的院落罢了。毫无特别之处。
岑吟不喜欢这个地方。她莫名觉得有些压抑,好像总有一双眼睛盯着自己,反复打量算计。
她扯了扯师兄的手,说想要回去。
余峰没有异议,他牵着岑吟去找监院,想通报一声后先行告辞。
那日人多事杂,监院根本分不开身。道童让他们站在门廊下等,一等就是近两个时辰。岑吟毕竟年幼,又困又饿,忍不住坐在地上打起了瞌睡。余峰心疼她这么折腾,蹲下身轻轻扶着她,又给她喂了些水。
他正拍着岑吟的后背,忽然听到一阵嗤笑声传来,一转头看到一个十岁左右的道童正盯着他们笑,神色傲慢得仿佛自己是这里的少主人。
“釉云观的人都在那边听我家师父讲法呢,你们两个在这做什么?”那道童用质问的语气说,“再说地上那么脏,直接就坐下来,好没规矩。”
余峰刚想开口,岑吟却抓着他的手臂,一下子站起来了。
“是你们的监院让我在这等的!我们都等了好久了!”她怒道,“不想我们坐着,你倒是叫他别让我们等啊!”
“君故,快别说了!”余峰急忙阻止她,“我们站久了,坐下确实失礼,还望道兄见谅。”
那道童哼了一声,轻蔑地看着岑吟,目光落在她戴着的银项圈上。
“哦哟,莫非你就是那个被捡回的大家小姐?”他讥笑道,“怎么,爹娘不要你了,把你送到道观去,指望你成仙飞升光宗耀祖是嘛?”
“道兄也是修道之人,这样说话不妥当吧?”余峰上前一步,挡在岑吟面前,“大家是同道中人,还请积点口德。”
“你也知道这里是道观,不是谁家的高门大户。”那道童冷笑,“让她收收大小姐的脾气,没点实力,别到处咬人。”
他转身欲走,岑吟却上前了一步。
“那么你呢?难道你很厉害吗?”她问,“如果有本事,为什么不显示一下?”
“你身为道士,不知道人前不可露白的道理吗?”道童回过身,暼了一眼岑吟,“我会什么,不会什么,没必要让你知道。不过……”
他说这话时,身边正有梧桐叶落下。他转头看了看,竖起两根手指夹住一片,接着眼神一凛。
岑吟丝毫没看清他有任何动作,但落下的另一片树叶却瞬间裂成了八瓣。叶脉仍旧连着每一块碎片,随清风徐徐飘落在地。
余峰难掩吃惊神色,愣在了原地。
“多做,少言。”那道童冷冷地笑道。
他离开之后,余峰仍旧是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他的手上忽然一紧,转头看时,却见岑吟正盯着那人的背影看,脸上没有丝毫惧意。
余峰知道,她是遇强则强的性情,虽不是坏事,却难免也有些担忧。
回到观中之后,他将此事告诉了藏钧先生。藏钧从来不去外面走动,听了这话也只是挑了挑眉,并不以为意。
“那孩子,我听其他同修说起过,似乎有些不凡之处。”他对余峰道,“若以后再见到他,避开就是,莫要起什么冲突。”
余峰点头称是。
他那时完全不知,那道童乃是上钦观镇观神童,年纪虽小,修为极高。大德们选中了他,悉心培养,欲进献给钦天神女做善童,期望神女能够显灵,带他入仙界,如此上钦观便更可享誉四海了。
岑吟本来也不知晓此事。但某一日的傍晚,她正在阴阳道场习武时,却见不远处有两位师姐正在扫地闲聊,衣袂飘飘忽扬忽落。
说话声随着风传来,岑吟听到她们似乎在讲上钦观之事,于是就悄悄地听着,尽量不被她们察觉。
“这些人可真是有趣,”其中一人怒道,“出了一位神女,就想着再送几个人上去,以期望走后门全院登天吗?连神仙都算计,也不怕遭报应。”
“别胡说,小心师父听见了骂你。再说了,此事并非不可行,不要擅自揣测。”另一个劝阻道。
“怎么说?”
“听说几百年前,上钦观送过一次善童给钦天神女。据说选了三个女道童,开了道场请神女显灵。可是……”
“可是什么?你快说呀!”
“可是做道场的时候,突然天降惊雷,直接劈死了两个,剩下的那个雷电加身却毫发无损,接着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化光而去了。”
“竟有此事?!”
“我也是听说的,因为死了两个童子,所以上钦观没有将此事告知于世。所以这一次只选了最有天赋的童子,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
两个人说着说着,忽然看到了一旁的岑吟,于是纷纷住口,互相使了个眼色便迅速离开了。
岑吟知道她们怕自己说闲话,但她并无这样的兴趣说与人听。她只是站在原地,对自己所听之事颇为震惊。
但她又觉得此事与自己无关,既无关,便不关心,忘掉便是。
那时她并未料到此事会成为一个引子,引出了后续更为荒谬之事。
釉云观在南国虽不闻名遐迩,却也有许多信士慕名前来。它建立在枭山之上,高峰孤竦,人迹罕至。枭山是南国名山,传闻山中居住着一种鸟名云枭,生着美人面,能吐人言,凡人却不可见,否则必有血光之灾。
虽信士游人众多,但釉云观最为人熟知的,并非名山或高人,而是一处名景,就隐藏在崇山峻岭之中。
在阴阳道场之外有一处极长的回廊,回廊尽头有一座楼阁,建在峭壁之上,名南烟阁。
南烟阁可望山中远景,上面有一处观景台,每到惊蛰,小满和霜降之时,便能看到沉香缭绕,云雾满山,世人称之为云海沉烟。
而令人趋之若鹜的,却不单是这沉烟之景。这其中另有玄机。
云海沉烟一年有三次,每次大约两个时辰,随后便渐渐消散。当青烟升起,云雾聚集时,便隐约可见云海中飘出一朵云彩,缓缓凝聚成一位少女模样,发髻,罗裙,衣带皆依稀可辨。
她身姿曼妙,在云海间旋转浮动,远远看去竟像是在舞蹈一般。
釉云观十分崇敬她,称其为云海仙子,认为是她掌控着云海沉烟,并将这美景赐予世人。这位仙子在此已近千年,云聚则来,云开即散。可望不可即,只能远观。
那时候,观内诸子中修为最高的当属流字辈。无论年纪,个个皆是翘楚。那些人都见过上钦观善童,心中十分不服气。
不知是谁忽然提出想法说,既然上钦观都能送善童,我们何不送个更好的?不如就去捉那云海仙子,送给钦天神女如何?
这话简直无稽之谈,同门皆说他是脑子进了水。可他却振振有词,说此法绝对可行。
原来此人在观中多年,已经修出了一些神通。他说那云海仙子并非什么神仙,而是一朵灵性充沛的彩云。我们把它捉来送给神女,一来神女一定喜欢,二来也算助这朵灵云登天界受箓,不必在人间默默无闻,岂不是两全其美?
众人起先都不听他所言,可他却喋喋不休,将他的术法也列了出来。众人虽然不想听却也不得不信,他说的方法的确可行。
甚至可以说,必可成功。
你们难道不想见见仙子是什么模样吗?末了那人道。
无论抱着什么样的心态,或者是想见一见那朵灵云,又或是想与它有些交集,终究那些人同意了。就算不成功,也不过一场笑话,倒可以试试。
若人心知得不到一件东西时,他不会有占有之意。但若有一天能可触碰到憧憬之物,便会不知不觉间生出占有欲来。
流字辈里有个八岁左右的道童,名叫霄霄,因为与岑吟年龄相仿,还算有些私交。她对此事十分兴奋,实在无法抑制,忍不住偷偷告诉了岑吟。
岑吟觉得他们疯了。但她没有去阻拦,因为她以为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不会有任何收获。
却不知,他们为这个极其错误的决定,付出了惨痛代价。
丙不修灶,必见灾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