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灯时分刚落了一场阵雨,虽没过多久就停了,但到底是夏季的暴雨,将庭院中弄得湿漉漉的。
丫鬟牵红提着灯笼匆匆往后院去,穿过玉圭门时一阵风袭来,一旁苍翠的玉兰树摇摆着洒落了密密麻麻的水珠,落了她一身。
牵红“哎呀”一声,拿袖子遮在额前,快步往前跑了几步。
进了小院,远远就见灯火通明的槛窗中映着一个纤弱的身影。
牵红脚步更快,到房门口,手都抬起了却又停下,愁苦着脸犹豫了会儿,还是扣了下去。
房门只是虚掩着,应声而开。
外间只有一个丫鬟守着,见了她轻声道:“小姐一个人在里面呢,看着是跟平常没什么不一样。”
她二人皆是姜榆的陪嫁丫鬟,仍习惯性地喊她小姐。
“怎么可能没事。”牵红的声音也很低,朝里间瞧了一眼,道,“其他丫头呢?”
丫鬟道:“小姐让人全都回去歇着了。”
牵红点点头,让她在外面守着,自己掀开垂帘进去了。
姜榆正对着烛灯看书,神色专注,听见动静,长睫微抬,露出一双水波潋滟的眼眸。
牵红被她看着,艰难开口:“小姐,二少爷让人传话来,说姑爷喝醉了,非要让你去前院扶他……”
时间虽已晚,姜榆却还是衣衫整齐,熏黄烛火下周身拢着一层薄雾似的,朦朦胧胧,声音也柔柔的,道:“嗯,我这就去。”
她放下手中书,却并未直接向外,而是几步到了梳妆台前,对着铜镜照了照颊上的胭脂,再抬手将发间的累丝缠花的牡丹金簪松了松,这才敛着衣袖起了身。
牵红见她真的要去,忍不住道:“小姐,你这是何苦呢,明知道二少爷是有意为难你,还不如找个借口,让下人将姑爷抬回来……”
“没事的呀,早晚都要面对的。”姜榆朝她微微笑着,“早点见了,省得以后出丑。”
她款步到了门口,捡起牵红放下的灯笼,回眸对着欲言又止的两个丫鬟,道:“去给夫君准备醒酒汤,不用跟着我了,我一个人可以的。”
牵红眼看着她移步向外,心中酸涩难忍。
这还要从前几日说起,数日前,东征大军班师回朝,其中最风光的要数将军林旗。
林家祖上是出了名的武将,有从龙之功,老皇帝登基后对武将心有忌惮,林家老祖机□□动交了兵权,专心在家含饴弄孙。也因此,林家免遭了兔死狗烹的结局。
国泰民安了数十年,直到三年前,东面两个外邦突然同时发难,长驱直入,接连侵占大殷朝六座城池,抗敌的主将都被生擒了三个,满朝哗然。
朝中武将稀缺,除了年近六十的赵老将军,竟然无人能领军上阵。
最后还是国子监的先生向皇帝进言,认为林家林旗饱读兵书,有其先祖风范,或可随赵老将军上阵杀敌。
彼时,林家父母初逝,林旗便是那时临危受命,跟着赵老将军去了战场。唯幼妹林玖,年仅七岁,被托付给了家中老仆。
三年时间,林旗数次领兵突袭,斩杀敌将无数,名字响彻边关。
如今敌邦俯首称臣,愿每年进奉珠宝马匹等换取安宁。东征大军风光回朝,林旗居功至伟,成了京中新贵,前去林家拜访的权贵们几乎要将林家门槛踩破。
距离林旗回京至今已过去了十余日,今日是平昌侯府的二公子周意辰,在府中设宴款待林大将军,而姜榆的夫君周三公子也是要去作陪的。
周三公子全名周明夜,自幼体弱多病,肩不能抗手不能提,平日里甚少饮酒。
按理说不该喊他去前厅待客的,奈何这周二、三公子不合,周意辰分明就是有意为难周明夜。
而牵红不想姜榆去前院扶周明夜,则是因为姜榆少时曾与林旗有过婚约。
林旗率军东去没几个月,姜榆意外与周明夜有了肌肤之亲,被迫嫁进了明昌侯府。
周意辰故意灌醉周明夜,又让姜榆去前厅扶他,是有意引这对曾经的未婚夫妻相见。
一个晚宴,恶心了三个人。
牵红不明白周明夜为什么不找个借口推拒了,姜榆又为什么一定要去,她苦着脸愁了会儿,叹气熬醒酒汤药去了。
姜榆却是一点儿也不觉得为难的,她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捏着裙角,小心翼翼地跨过了一处积水。
出了小院不远,碰上了府中几个丫鬟,丫鬟要帮她拿灯笼,被她温柔拒绝了。
一路到了前厅,厅门洞开,里面灯火通明,隔着一段距离,都能听见谈笑声和弦乐声,听着气氛很好。
姜榆在外面站了片刻,在丫鬟们端着盘子出来时将灯笼递了过去,而后压着心口长舒一口气,抬步进去了。
厅门口守着的丫鬟已传了话,姜榆一进去,便听到周意辰的声音,“弟妹来了?快把三弟扶回去,今日的事都怪我,不该让他多饮酒的……”
宴客厅中的谈笑声登时如被掐灭的烛火,只有奏乐声依旧,声声入耳。
姜榆微微向周围扫视了一眼,厅中烛光晃眼,宾客众多,她在左侧看见了周明夜之后就停住了视线。
“不碍事的,夫君他酒量差,回去喝点醒酒汤歇会儿就没事了。”周明夜已瘫软着趴在座前,袖口尽是酒渍,看着像是一摊烂泥。
姜榆说着快步走过去,酒气熏人,她却鼻子都没皱一下,无视了他身上的酒污,在他肩上轻轻拍着,柔声唤道:“夫君,醒醒。”
周明夜醉得不轻,含糊不清地说了句什么,没有了动静。
姜榆抬眸对着周意辰,“那我先扶夫君回去了,二哥,你们继续。”
“哈哈哈,弟妹你以后还是看着三弟把酒量练练吧,这样子出去应酬可不行。”
“是呢。”姜榆点头称是,转向周明夜道,“夫君,我扶你回去。”
周明夜因为娘胎里带着病,身形并没有多强壮,只比姜榆高了小半个头,但姜榆一个娇弱姑娘,要扶起他还是有些难的。
所幸厅内有丫鬟在,帮着将周明夜扶起。
姜榆肩上架着周明夜的胳膊,一手撑在他胸口,扶着他出了案几,主座的周意辰还在笑道:“当心点,别摔着三弟了。”
姜榆没抬头也知道厅中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她身上,她是不在意别人的目光的,她只在意一人,却不能抬头去看他。
当初她与林旗的婚事并没有多少人知晓,但自从她嫁与周明夜之后,事情就莫名其妙传开了。
但凡她今日有半点不合规矩的地方,明日闲话就会遍布整个京城,说明昌侯府的三夫人还与前未婚夫藕断丝连。
此时,她的注意力全部放在周明夜身上,余光也未有分毫偏移,然而刚往外走两步,周明夜忽地挣扎了一下,身子一歪,重量全部压在了姜榆肩上。
姜榆受不住,打了个趔趄扶着人向一侧偏了偏。
周明夜跟着歪倒,与姜榆撞到了一起,“当啷”一声清脆的声响,是姜榆发间的金簪被他发丝勾住,甩落到一旁的酒桌上。
丫鬟忙上前来帮着扶稳了周明夜,姜榆轻松了些,向着旁边的人福身致歉道:“失礼了。”
周意辰的声音再次响,用意味深长的口吻道:“三弟妹不是有意的,林将军当然不会与她计较,是吧?”
厅中鸦雀无声,连弹奏的乐声都到了尾音,只余指尖碾动琴弦的颤动声,似有若无。
“无妨。”一道低沉的声音响在跟前,说话的人语气淡漠,不带一丝情绪。
姜榆始终未抬眼,她垂着眼睫,看见一只指节突出的手拨开酒盏,捡起了她掉落的发簪。
那只手很大,手背颜色略深,握着发簪的一端翻转过来,以大拇指与中指夹着细细的簪身,食指在下方托着,虎口处的茧子格外显眼。
姜榆眼睫颤了颤,她认得这只手,更知道那茧子是常年习武练箭留下的。
几年前,她时常捧着那只手,一边在那上面抹着细腻的脂膏,一边埋怨:“你能不能记得自己抹呀?老是把手弄得这么粗糙,握着一点都不舒服。”
那时候林旗总是一脸不耐,“做什么要抹姑娘家的东西,还带着味道,回头我又要被人笑话。”
“姑娘家的东西怎么了?这么嫌弃姑娘,那你走吧,别在我这待着。”
姜榆一不高兴,他立马就服软了,“没嫌弃,姑娘家的东西精致,我怕浪费了。”
“我的东西拿来给我未来夫君用,只要我不觉得浪费,那是谁都不能这么说的。”
她刻意放软了声音,柔柔地说着护短的话,成功让跟前高大的少年人没了声,只有薄红偷偷爬上了他耳后。
那时候姜榆心里是在偷笑的。
只是她用心养护了几年的这双手,如今又变得很粗糙了,应当是做主人的根本就没打理的结果。
“周夫人。”那只手将发簪往前递去,停在距离姜榆一尺远的地方。
姜榆在一瞬间想了许多,面上却没有丝毫变化,她缓缓抬起水润双眸,看着眼前人,客气道:“多谢林将军。”
而后伸出了手。
她的手与林旗的截然不同,白皙滑腻,在厅中明亮的烛火映照下,显得格外柔软,泛着莹莹柔光一样。
细嫩指尖握住发簪尖锐的一端。两只色泽不一的手隔着两寸的距离,一粗糙,一柔腻。
只要有一方再向前移动一下,就能触碰到一起,就像以前一样,可以亲密地交握在一起,随意揉捏。
可如今众目睽睽之下,谁也没动,也不能动。
林旗松开了手,毫不留恋地收了回去。
姜榆将发簪收回,重新扶住周明夜,偏过头看他,轻声安抚道:“夫君,没摔着吧?我这就扶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