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敏若捡起了那本被瑞初撂在案头数日的《长短经》, “读读这一本吧,你阿玛走前不是允许你随时去他的书房找书读吗?进去东边的架子上,从上往下第四层, 里面的书你可以悄悄翻翻,叫兰芳带着你去。”
康熙的书架上, 有一层专门收录讲述帝王之术、治国之道的书籍,不过这种内容的书籍本就不多, 精品更少, 哪怕康熙富有天下, 也只收藏了一个书架内的一小层而已。
她摸了摸女儿的头,声音温柔, “你的疑惑, 或许就在那些书了, 又或许不在。有些话,额娘也不知要怎么与你说, 那便由你自己来想吧。你想出什么,来找额娘, 不谈教导,咱们母女权作探讨。”
瑞初的眼光太利,又拥有难得的清醒。她怕这种清醒会让瑞初感到无比痛苦,但她又不愿掐灭瑞初的清醒聪明, 让她浑浑噩噩地度过荣华富贵的一生。
安知那样的生活, 对瑞初来说就不算痛苦呢?
她身为人母, 给了瑞初生命, 却自认没有资格左右瑞初的前路。瑞初脚下的路, 应该来自于瑞初自己的选择。
敏若了解她生的孩子。只要是瑞初自己做出的选择, 哪怕前路是刀山火海, 哪怕结局是万劫不复,瑞初也会坚定不移地走下去。
小小年纪,瑞初性格中的坚韧、果敢已经初初展露,她性情中的棱角刚毅为清冷掩盖,却瞒不过敏若的眼睛。
她希望瑞初能够飞得高,飞得很高很高,哪怕她心里太害怕瑞初会痛苦、有可能会面临危机,她也不想就此摁灭瑞初的天性。
雄鹰的翅膀是折不断的,失去了翅膀的鹰宁愿赴死也不会选择屈服。
她应该给瑞初提供成长的机会,而不是想尽办法,扼杀瑞初的天性,让她向此世屈服……或许是这样吧。
当夜,敏若在后殿的暖阁里坐了许久,守着一豆微光直到天亮。兰杜和兰芳不舍得从她身边离去,便在毡垫上陪她熬了一夜。
天边将明时,敏若忽然有了动作。
她将那盏已被兰杜换了一次蜡烛的琉璃灯吹灭了,灯罩掀开,灯中已积攒厚厚一层殷红蜡泪。
血一样的红,带着烛火燃烧残余的温热,清晰地映入敏若的眼中。
她想,她已经做下了身为一个母亲最狠、最自私、最无情的决定。
她会放手,让瑞初继续飞下去。是为了成全瑞初,又或许,有那么一两分是为了成全她自己,所以她说自己自私、无情。
她清楚瑞初的思想如果继续发展下去,瑞初会有多痛苦,可她却不打算阻拦。
浑浑噩噩过一生,难道不痛苦吗?
她痛苦。她咽着一口气,闭眼活了两辈子,看似清醒狠绝落子无错为自己杀出了一条平安坦荡之路,换得如今的安稳生活,却也一直在逼着自己糊涂。
清醒地,糊涂着。
如今,为何要拦?
但她不会逼瑞初,哪怕决定将自己所学的一切都教给瑞初,她也依然没有任何左右瑞初想法的打算。
她只希望,瑞初能够全然听从自己的本心行事,做属于自己而非被人左右的选择。无论她的女儿日后是在清醒中走向未知还是在锦绣帐中安稳富贵一生,她都不会遗憾,因为那是瑞初自己的人生、瑞初自己的选择。
若瑞初选择走向未知,敏若会尽自己所能地在瑞初背后保护她、为她提供帮助;如果瑞初选择富贵金玉丛,她会作为母亲,庇护自己的女儿一生。
她所需要做的,是给瑞初做选择的权利。
敏若深吸一口气,仰望着东方的旭日微光,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她将做到,作为一个母亲,能做的一切。
兰杜和兰芳不知敏若这一晚上沉默无言地想了些什么,她们好奇,却未曾问过。她们从来都相信,敏若一切所思所为都自有道理,而她们只需听从敏若的命令、服从安排。
兰杜比兰芳沉稳,兰芳比兰杜直爽,她们性格各有不同,但唯独在对敏若的信任上,二人如出一辙。
敏若仰望着天边,忽然道:“帮我取纸笔来。”
兰杜忙起身取了笔墨来,敏若落笔,写下两个字——斐钰。
斐然成章的斐,意指文采;而钰既为珍宝,又为坚金。
这两个字,送给法喀的孩子。她早已答应了为法喀的孩子取名,却一直想不出用什么字最好。尤其在确定是个小侄女之后,她不愿用世人喜爱的贞淑柔顺等字,又不愿用烂大街的春红香玉①——重名率太高,还想给小侄女选一个好意头,因而一直迟疑不决。
今天望着那抹朝霞,她却忽然有了灵感。
愿她的小侄女如珍宝、如坚金、如今日金色之朝霞——又愿瑞初的梦想也如此朝霞。愿她的小侄女读满腹文章,文采斐然,将知识学到自己肚子里,未来能有自己的立身之本、能够拥有选择自己要过怎样的人生的权利。
次日一早,冬葵将带有敏若笔迹的云笺带到果毅公府去。法喀已为女儿取好了额林珠这个满名,意为珍宝女孩。得到敏若给额林珠取的大名,法喀将额林珠抱在怀里,欢喜地连唤了几声“斐钰”,才低头贴了贴女儿的额头,“听听姑姑给你取的名字,姑姑多疼你啊,以后我们额林珠汉名就叫斐钰了。”
海藿娜的目光落坐在那云笺上,斐钰二字之下的一行小字上,“吾家珍宝 愿她聪颖灵慧 坚韧不折 一世平安喜乐”。
她笑道:“我今日才这样深刻地知道,姐姐有多疼你。”
法喀疑惑地转头看她,海藿娜笑着继续道:“若非是因为疼你,姐姐又怎会对这素未蒙面的小女孩有如此的呵护期许……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疼我的缘故。”
“我可是姐姐唯一的一母同胞亲弟弟,也是唯一被她亲自教养过的!”法喀骄傲地昂起头,听了海藿娜的后半句,又没有那么神气了,讪讪道:“姐姐当然也疼你了,不过还是最疼我!”
海藿娜轻睨他一眼,眼中是掩不住的笑意。
她笑骂道:“德行!”
法喀怀里抱着软软的女儿,看着炕上歪着的、气色红润健康平安的妻子,只觉心满意足,这种幸福,便是给他个玉皇大帝当他也不换!
虽因果毅公老夫人之薨,果毅公家的大格格满月也未能大办,但有皇贵妃从宫内赐下的美玉与丰厚的满月之礼、没几日又有贵妃亲自赐名,足可见贵妃对这侄女的厚爱,自然也无人敢看轻果毅公府的大格格的分量。
有一个简在帝心位高权重的阿玛,额娘是宗女,身为贵妃的姑爸爸又对她疼爱非常,这位小格格就仿佛生在安乐窝里,似乎注定了会一生富贵顺遂、福乐安康。
至于未来的事究竟怎么样,谁知道呢?
然后敏若度过了一段舒心惬意时光,康熙不在宫中,她便少了许多顾忌。公主们复了课,她又开始给她们讲新的书籍,等远洋的船队归来之后,她们或许又会多上一门新的课程也未可知。
而后便是择新桂酿酒、选莲藕煲汤。布尔和临终前许诺送给她一棵畅春园院中的金桂,从前布尔和院中的桂花总是开得极好,敏若对桂花没有特殊的喜好,但移一株布尔和的桂花过来植在庭院中,便好像是在这如流水般逝去的光阴里,留下一分故人的痕迹,安稳地存放在身边。
在康熙走前,敏若便向他请了旨,腾出手来立刻安排内务府的人去了畅春园,桂花回来被安置在前庭院的角落里,愿它经过一年的休养生息,明年秋日能够欣然绽放,点缀京师的秋日、带来满室的甜香。
布尔和七七那日,敏若至她灵前祭拜了一番,酹酒用的是敏若珍藏的旧酿青梅酒,布尔和在世时非常喜欢,可惜等到她们两个真正走得很近的时候,已经是布尔和病重之时了,彼时布尔和受身体拖累,早与美酒佳酿无缘。
此为布尔和生前一憾也,敏若不知布尔和死后她祭的酒布尔和还能不能收到,她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以珍藏佳酿祭祀,也只是随心而为,了却遗憾而已。
其实按照正常的逻辑推论,经历过两次穿越、甚至面对面见到过原主的魂魄,她哪怕不全信,也应该有些相信鬼神之说了。
但敏若依旧不信,或者说是要求自己不信。因为信了鬼神之说,好像就终会信命,然后一步步地,投向神佛。
但她坚信唯物主义,或者说,唯物主义对她来说不只是简单的一种哲学学说,而是一种象征着曾经的信仰。
她坚信唯物主义,好像也在固守着自己的曾经,让她无论面对怎样的困境都咬着牙走下去,不拜神佛、不求神佛,只为自己、只信自己。
唯物主义,代表她的曾经,是让她坚持下去的信念。
她要自己信这世上无神无佛,命运只在自己手中掌握。
不然那十几年苦苦挣扎艰难求生,难道只是神佛笔下轻轻一点、一个不紧要的故事、一场无所谓的游戏吗?
不。
那十几年是她用自己的双手为自己辟出的生存时间,是她为自己谋求来的生命,是她自己算来的生存!与神佛无关,与所谓命数也无关。
她厌弃的神佛,其实不是人的信仰,而是厌烦被人掌控命运的说法。
她的前路,只在自己的脚下走出。
所以她也不愿禁锢瑞初,因为她不想做瑞初的那个“命运”。
她要让瑞初,掌控自己的前路。
至此刻,在布尔和灵前,敏若将三杯酒倒在地上,剩下一只小巧密封的黑陶坛子,被她放入布尔和的灵柩当中。
“答应请你的青梅酒,今日,我来完成诺言了。”康熙回京之后,布尔和灵柩离京的日子便近了。往后漫长的余生,她也不知能去看布尔和几回,索性便放了一坛酒在布尔和的身边,一次性将赠一坛酒的许诺完成了。
日子就在敏若的花草香茶中一日日度过。敏若宫中的石榴结了一茬果子,最高处的还挂在树梢,约么能挺过半冬。
康熙在九月中旬回宫,然后宫内会陆续有几桩要事,首先便是为布尔哈加谥。这年代,好像圣旨里用的生僻字越多、需要人绞尽脑汁地去想的典故越多,便显得拟诏书的大臣越有文采一样。
听着抄来的前朝诏书,敏若眉头皱得死紧,好在冬葵读圣旨都读出经验来了,没闹出什么遇到生僻字打磕巴的乌龙。
其实这道圣旨最重要的内容就是宣布了布尔和的谥号为孝懿皇后,别的嫔妃对此大概还会有些好奇,可架不住敏若早就知道了啊!
所以她真的是一点期待值都没有,如果宫里开一个压谥号的赌局,她一定比所有人都准——毕竟是做了自己的第一世和原身的上一世两辈子的弊。
这会想听听册封的圣旨,也只是想听听康熙会示意拟旨的大臣怎么夸布尔和,可惜虽然都是好词,就是不是人话,听着未免费劲了点——或许这样显得皇家品味比较高贵不从众?
她死了,若是能有人评她“是个好人”,她便知足了,不求这些美誉赞名。
康熙回宫后不久便是布尔和的满月祭,听闻敏若在她的灵柩中放了一坛酒,也只是默默半晌,未曾多说什么。
阿娜日出去的时候带了敏若一大箱东西,回来又给敏若带了一大箱东西——比敏若给她带的箱子还要大。
零零总总都是一些草原上的特产,能装满一大箱子,甚至看得出最后是有人使劲将东西硬塞进去才让箱子将所有礼物都装下,可见阿娜日是看到什么东西都想给敏若带一点。
箱子中有两件蒙古衣袍,鲜亮明艳的大红色,还有一件是绣着明亮格桑花的藏蓝,袍边滚着雪白浓密的风毛,做工十分细致。
阿娜日笑眯眯道:“我特地叫人按你的身量尺寸做的。认识这么多年了,我好像甚少见你穿大红颜色,只有几年过年,你穿几回,明媚艳丽,叫人见之不忘。可惜你平日不穿那颜色,叫我平白少了许多欣赏美丽的机会,多遗憾?这回特地给你做了一身大红的。”
她又道:“你素日衣裳多是些素青、月白、淡蓝,再浓些的也不过水绿、柳绿、湛蓝,左右逃不出那几个颜色去,偶尔穿身新鲜的,多好看呀?藏蓝你穿着也好看,衬得你又白又水灵——”
她越说越是兴奋起来,敏若看她宛如街头调戏小娘子的纨绔子弟的兴奋神情,按了按额角,有些无奈,“好了。你坐着喝茶,我试试去。”
阿娜日才心满意足地落了座,催着敏若快将两件袍子分别换上给她看看,两件都看过之后,长叹一声,道:“你穿这这两身衣裳之美,便宛如娥皇女英,叫人根本无法取其一而割舍另一个啊!”
敏若这回脑袋边上真是要挂黑线了,她道:“你真该跟着容慈她们再上几课来,瑞初都比你有文化!”
阿娜日嘿嘿就是笑,从草原走了一遭回来,她好像完全没受到什么影响,就像是单纯地回去探了一趟亲。康熙降旨以她“纯孝恪礼”为名晋封她为宣妃,她似乎也没感到多么的惊喜,只是与敏若说长了月例,以后打牌的时候就不怕输了。
她带着足够的傍身之物入宫,太皇太后生前也给她留下许多东西,她又怎会为银钱发愁呢?
不过是玩笑罢了。
她额吉的人做的牛肉干风味确实还要胜过昔日太皇太后宫里,敏若挽着袖子决定再接再厉,在当年从太皇太后那偷师来的制肉方子上再做努力。
对于美食,她总是有无尽的耐心和兴趣。
阿娜日作为“泼出去的水”,回来前死缠烂打从她额吉那讨了制肉的方子来,见敏若撸袖子要开始研究,便带着秘方来跟她一起探讨。
康熙本打算冷眼旁观晋了位的宣妃回宫之后会是怎样的动作,结果她一头扎进了永寿宫里跟着敏若研究怎么做风干牛肉干更好吃……
嗯,不错。
很实在。
康熙心里说不上是满意还是好笑。
这就是科尔沁部乃至整个蒙古寄予厚望的娘娘,倒是跟他的贵妃学了好一身躲懒避嫌的能耐。
回到宫中,阿娜日很快又恢复了从前和敏若一起风花雪月咸鱼躺的快乐生活,她当然不可能再跟着容慈她们一起学习了,自从她的汉文水平长进到能诵几本歪诗、看懂时兴的话本子,看传奇曲子戏文的时候不会揪头发,太皇太后便满足了。
也有可能是意识到阿娜日已没什么进步发展的空间,她再没强求过阿娜日学习,阿娜日立刻就不学了,并且从那以后对“学习”二字敬而远之,每每在窗外看敏若给容慈她们上课,小公主们一个个热忱好学、书芳和黛澜认真旁听,她都忍不住咂舌。
这世上,竟还有人会喜欢那毫无意思、晦涩难懂的文字书籍?
阿娜日:我不是很懂。
而太皇太后崩逝之后,更是没人管阿娜日学习的事了,她偶尔也会感到有些落寞,但让她因为怀念太皇太后便认真学习书籍文字,那显然是不可能的。
平时她常和太后在一处,太后对汉文,那是十窍通了九窍——一窍不通。这些年,太后一直都生活在布满蒙古女人的圈子里,宁寿宫伺候的宫人都必须要会说蒙文的,康熙与太后也说蒙语,太后连满语都半懂不懂听起来全靠蒙,何况学习汉语?
这好像是以太皇太后为代表的蒙古势力与顺治、康熙一场无声的角逐,但对太后而言,她不清楚那些政治争端,她只知道她刚入宫时便不需要学满语、汉语,身边人都会与她说蒙语,当上太后就更不需要了,那又何必去学呢?
阿娜日当年学习汉文时痛苦的样子让太后如今想起还心怀惴惴,而阿娜日,她回蒙古走了一圈,对自己的文化水平充满了和她实际水平不匹配的自信——她现在就是她们老博尔济吉特家女人里最有文化的那一个!
尤其她拽两句酸诗的时候,她额吉、阿布格额其格、额其格们如听天书的神情,更是让她自信心爆棚!
回到紫禁城之后的第二日,看着东偏殿里跟随敏若读书孜孜不倦的小公主、出口成章落笔挥挥洒洒便是千余字的大公主,阿娜日紧紧身上的小马甲,悄悄溜回了正殿。
唉,得什么时候,才能再回老家当一趟“文化人”呢?
至于努力学习,在紫禁城里也当一当文化人……这个选项从来没出现在阿娜日的脑海里过。
她对此颇为光棍地表示,她已经没文化地活了这么多年了,虚荣心倒也不是时时刻刻都需要得到满足。
她在宫里活得快乐自在点,就挺好。
敏若曾经生存所迫做过各种卷王,再次获得宝贵生命后发誓躺平养老,容慈她们卷的时候她当然不卷!阿娜日这种想法与她颇为契合,她也没有非要逼着阿娜日读书。
从进入紫禁城的那一刻起,阿娜日的人生就已经注定了,在宫里让自己过得快乐自在就比什么都好。
在躺平这一态度上,敏若与阿娜日高度契合,所以一般玩乐的新项目都是阿娜日和她一起的,包括研究吃食方子,也是阿娜日比较积极。
而书芳更喜欢在她宫里静静地坐着,练字读书。她未曾与四妃争抢宫权中更紧要的那一部分,拣了些看起来没那么重要的地方、活计回来管着,每日大部分的时间还是泡在敏若宫里。
书芳与阿娜日原本分工默契,三角形的友谊关系颇为稳定。然而敏若作为友谊的“海王”,这几年又对黛澜伸出友善之手,书芳与阿娜日并不反感黛澜,黛澜也不反感与她们接触,三角形关系就转变成了四角形。
在敏若的端水调和、不懈努力之下,也得宜于大家的性子都不错,相处得也还算和睦。
只是偶尔,算是从小在敏若身边长大的书芳“小朋友”,会有一种自己的领地被侵犯了的感觉。
尤其是在瑞初能拿笔之后已由二人转变为三人的写字时间,又增加了第四个人的时候。
书芳想了想,指挥宫人把她的椅子安放在敏若旁边。
如果在兵法上讲,应该是她和瑞初一左一右一起包了敏若的饺子。
被包围住的敏若:“……”
就是……你们难道都不感觉有些拥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