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万象宫柔软的榻上,傅娇捧着手炉,浑身都微微颤抖着,凉意似乎透过皮肉浸到了骨头里。
方才在雪地里还不觉得,此刻进了暖意融融的殿里,才觉严寒彻骨。
她跪了许久,早已渴了,四下看了圈到处都无人,便拎起案上的银壶想倒一杯水喝。
刚把水壶提起,李述推门而入,她抬头,撞进他沉静的眼眸里。
方才他把她带回万象宫,道了句失陪就离开了。
傅娇看了他一眼,原来他刚才去换了件衣裳。想来是刚才的衣服被雪打湿了,他身子弱穿不得湿衣。
四目相对时,傅娇发现他的眼睛带着水洗过般的澄澈,在他这张脸上尤为清亮。他脸色苍白,嘴唇也没什么血色,气质清贵,举止很是温和文雅。
他看到傅娇手中的水壶,道:“我久不到万象宫里住,他们疲懒没有时刻备热水。你刚淋了雪,喝凉的不好。”
他取了她手里的壶,也没叫宫女进来服侍,亲自捻了火绒点燃,扔进炉膛里,再将壶放在火上。
等水烧滚了,才倒了一杯捧到她面前:“喝点热水去去寒。”
“多谢。”傅娇接过水杯,声音嘶哑地说道。
李述笑笑,就在炉边坐下,眼含笑意看她。
傅娇喝了一小口水,抬眼微微打量李述,他却正在看她,双眸如黑曜石般煜煜生辉。
她垂下眼,吹了吹杯子里的水。
“王爷。”一个宫女拎着食盒站在门外喊了一声。
李述点头示意她进来。
宫女提着食盒进来,刚打开盖子,傅娇就闻到一阵扑鼻的香气,李述笑得温和:“傅姑娘还没吃饭吧,我让膳房随意送了些过来,也不知道合不合你的胃口。”
傅娇早就饿了,道了句谢就走到桌边吃了起来。吃了几口,想起主人家还在,抬头看向李述。
李述温和地说:“赶紧趁热吃吧,我晚膳吃多了克化不动,就不陪你吃了。”
傅娇吃得很香,原来饿了吃饭这么香。
过了很久,她才放下筷子,李述笑着给她递上一块丝绢。
“多谢瑞王。”
“从进这道门,你跟我说了十二次多谢。”
他不说傅娇还没觉得,原来自己的语言如此贫瘠。
吃饱了饭,刚才在雪地里遭受的严寒似乎一扫而空,她捧着茶盏笑看向李述。
李述微微挑了下眉,示意她有话就说。
“瑞王方才说可以帮我,是什么意思?”傅娇也就不扭捏了,直截了当地问。
李述反问她:“你先回答我几个问题。”
傅娇眨眨眼,不置可否。
李述又道:“你若觉得不想回答,那你点头或者摇头即可,你看行吗?”
傅娇盯着他,半晌都没有说话,过了片刻,她端起手里的茶盏喝了口水,才点点头。
“你见母后是为了太子殿下?”
点头。
“你不想嫁入东宫?”
点头。
“除了殿下,别的谁都可以?”
傅娇微微迟疑了下,抬眸看他,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
李述笑了起来:“我明白了。”
“王爷明白什么了?”
李述没有回答她的话,只道:“我有两个办法可以帮你,第一,我可以送你和傅老大人傅老夫人出京;第二,你嫁给我,做瑞王妃。”
傅娇悚然色变,瞪圆了眼睛惊恐地看着他。
李述将她的表情一丝一毫尽收眼底,无奈地苦笑了笑:“当然,只是名义上的瑞王妃。我这身子恐怕也是有心无力。”
听出了他的意有所指,傅娇耳根连着脖子一并红了起来。
“王爷为什么帮我?”她一时间有点难堪,无措地顺了顺鬓角,岔开话题。
“很简单。”李述正在沏茶,手法娴熟优雅,举手投足间都是一幅画,他头也未抬,语气淡淡地说:“三个原因。”
“第一,我和太子自小不和,给他添堵的事情,我很乐意做。”
“第二,傅老大人三朝为臣劳苦功高,我不忍见他临老了受此胁迫。”
“第三,我当年听过傅老大人几堂课,他也算我半个先生,当报先生恩德。”
他说得有理有据,傅娇无法反驳。
傅娇从小见过太多两面三刀,口蜜腹剑之人,没那么容易轻信一个人。
以他们的身份地位,若是信错了人走错了路,就是万劫不复。
李述看着她纠结的表情,便道:“傅姑娘不必着急给我回复,慢慢想清楚,不管姑娘想要我如何帮你,李述都会尽力而为。”
他的神情很真诚,语气真挚得无可挑剔。
傅娇起身,正要给他福个身。
李述摆了摆手:“道谢的话姑娘不用再说了。”
下钥了——
太监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响起,穿过层层叠叠的宫墙,传到他们耳朵。
把傅娇的思绪拉了回来。
“宫门下钥了。”傅娇焦急道:“祖母和阿爷还在等我。”
“不用担心,我刚才已经差人在宫外候着,若是下钥了你还没出去,他们就会去贵府知会老大人,皇后娘娘留宿了你。”
傅娇一颗提起的心落了地:“还是王爷想得周到。”
“今天晚上只能委屈你在这里暂住一晚了。”
傅娇抬眼看他。
许是怕她误会,他又补了句:“你放心,只有两个得力的人知道你在这里,他们不会出去乱说半句。”
晚上傅娇睡在偏殿,拥着温暖柔软的锦被,她感觉这段时间就跟做梦一样。
自从做了那个梦,她的生活全变了。
她不欲再和李洵扯上什么关系,但万事都由不了她。
她不知道仅有数面之缘的李述是否可信,但现在好像也没有别的路可以走。
李洵回来得知她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肯定会勃然大怒。
她又想到梦中他面目可憎的样子。
恐惧在心里打了个滚,骨子里的寒意又慢慢渗出来。
她犹豫着,纠结着,始终没想明白自己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
若是李述真心帮她,在他的帮助下顺利离了京,她又能去哪里?祖父祖母都七十多岁了,总不能带着他们去漂泊?或是去璁州找兄长,那也不成,照李洵的性子,就算远在天边他也会将她抓回来。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哪里有她的容身之所?
选另一条路嫁给李述——
圣上皇后对其格外宠爱,定会爱屋及乌,诚然李述身体不好,说不定什么时候人就没了,但只要她顶着瑞王妃的名头,皇后和圣上就会保全她几分。
李述是他兄长,饶是李洵再恣意放肆,总不至于不要脸到纠缠长嫂。
她闭着眼,呼吸一顿,被自己冒出来的想法吓了一跳。
辗转反侧一夜难眠,天快亮了她才勉强睡了会儿。
她起来的时候,李述已经起了。吃了早膳,李述说送她出宫。
屋檐上倒挂着的冰凌子滴滴答答落着水,从檐下滴落,打在汉白玉的檐阶上伶仃作响。今儿竟然放晴了,东方霞光万丈,自云翳下泼墨般散出来,天际的云霞生出龙鳞样的金甲。
一切都是好兆头。
傅娇和李述并肩而行,走在还未化完的雪地里,走到宫门外,李述呵一口气,突出白茫茫的雾团,笑了笑:“就送你到这儿了。”
傅娇点头说好。
李述目送她进了马车才放下门帘,才折过身往马车走去。
“瑞王爷。”
傅娇唤了他一声,他转过身朝她看过来,日光夺目,他微微眯着眼,面上带笑。
傅娇看着他,坚定地说出自己思索了一夜的答案:“瑞王爷,你真的愿意娶我为妻?”
她说完又有些少女的羞涩,可话已经出口,只能看着他的眼睛,等待他的答案。
“你不怕我算计你?”李述问她。
傅娇摇头:“我想了一夜,你没有算计我的理由。”
他身体不济,无心政事,能安然无恙活到今日全凭皇上和皇后的恩宠,她实在想不到他煞费苦心算计她能得到什么好处。
反倒是她,如今走投无路,不管做什么选择都是死马当成活马医。
之后有什么机缘都看命了。
李述唇边漾起了丝笑,也问出了那句积压在胸口许多年的话:“那你愿意嫁与我为妻吗?”
傅娇眨了眨眼,点头。
他唇角的笑意更深:“不后悔?”
“不后悔。”
皇后面带诧异:“傅娇?”
李述道:“是,靖国公府姑娘傅娇。”
“述儿,换个人吧。你也知道,那傅娇是太子看上的人,天下好女子那么多,你惦记她做什么?”皇后眉心有隐忧,看向他温声劝道:“你要娶妻,改天母后在宫里举办梅花宴,让世家贵女都来参加,到时候你相看上了谁,母后绝不拦着你。”
“喜欢便是非她不可,别的谁都不行。”李述声音淡淡,没有任何起伏,却透露出不可商量的坚定:“请母后成全。”
“可是……”
“母后,从小到大我什么都让着太子殿下,这一回我不想再让。凭什么他轻而易举便得到属于我的一切,嫡子身份、太子之位、这天下……”他一字一顿道:“我只想要一个傅娇,他为什么还要跟我争?”
皇后诧异地看他。
母子这么多年,他的脾性她再清楚不过。他从小就温和宽厚,虽知道自己的身份,但从没有拿此事说个事,也没有任何不满,如今竟为了傅娇,摒弃本性,拿这件事来戳她的心,这让她心痛如绞。
“是不是傅娇找到你了,她打小就聪明,知道你心软。”
“不是的母后,不关她的事,是我肖想她已久。”他抬眸看向皇后,眼里含着不易察觉的喜色:“我知道自己活不长久,所以一直不敢表露半分对她的心意。但她现在不愿嫁太子了,母后,天底下除了我没人护得住她,这是我的机会。”
说完,他从袖子里摸出一张丝帕递给皇后:“你还认识这张帕子吗?”
皇后把帕子展开,上头绣着一簇牡丹花,还没绣完,有一朵只绣了一半。绣工极差,线走得歪歪扭扭。她瞧着有几分眼熟,想了很久才想起来这是她第一次教傅娇女红时,她亲手绣的丝帕。
傅娇的心思不在女红上,绣了一半就被她抛在脑后。后来有一次她心血来潮又到处找这张帕子,却怎么也找不到。
见那双与皇上相似的狭长眼眸紧紧盯着自己,满怀希望与期冀,皇后的心乱了一瞬:“从那时候你就……”
“不是。”李洵摇头:“比这还要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