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眼泪让苏慧云清醒。
成箱的金银珠宝从苏家后宅抬出来,堆在中堂如一座座金山银山,在火把的照耀下闪着令人向往的光芒。
苏慧云眼睛哭肿了,木然地看着那些珠宝,心中悲凉又无助。
她是苏胜最小的女儿,从小极受宠爱,父亲位高权重,在两江的地位说一不二,日常往来的贵女们都对她礼让几分。
她无忧无虑长到十六岁,没经历什么挫折,没想到家中一朝落难,要落得这么个结局。
“殿下,苏家人都在这里。”
几道声音踏上台阶,往花厅走了过来。
苏慧云惊恐地抬眼望过去,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冷面杀神一般的人。
剑眉星目,鼻梁很高,下唇却很薄,皮肤是冷冷的白,在夜色中泛着薄瓷般的辉采。他的眼神很凌厉,眼风如鹰隼,令人看一眼就忍不住心悸。
这般英武俊挺的男儿,若是寻常见了免不得情丝涟漪,此刻知道他是自己家败的根源,苏慧云只觉害怕,身子忍不住瑟缩。
李洵扫了眼堆在中堂的金银珠宝,偌大的中堂已经摆了三分之二,照着架势,怕是正堂都摆放不下了。李洵冷笑了声:“怪不得都争着来做两江总督,苏杭不愧是人间天堂,富庶之地,堪堪八年两江总督,养得这帮蠹虫富可敌国。”
听到他冰冷嫉恨的声音,犹如凌迟般割在苏慧云的后背上,激得她呼吸紧了几分,她心中惊惧和不详交织,果不其然,默了片刻后,她听到李洵沉声道:“孤改变主意了,此等贪得无厌之人,秋后处斩未免他便宜他了,明日把那苏胜给我提溜出来,剥皮揎草,挂在两江渡口示众,让两江官员都去看看。”
此言一出,正堂里苏府的内眷一阵哭声嚎啕。
苏夫人眼前一黑,人直接吓晕了。
苏慧云抱着母亲的身体,哆哆嗦嗦掐她人中,眼泪淌了满脸。
剥皮揎草她知道,就是把人皮完整地剥下来,做成袋装,在里头填充稻草悬挂示众,用以警告继任官员,切勿贪赃枉法。1
太子此举竟是连全尸也不肯给父亲留了。
“殿下,苏家内眷如何处置?”
李洵的手不紧不慢地扯了扯衣领上的扣子,朝堂角看了眼,苏胜这人贪财好色,钱财美女都搜罗得不少。
一堆堆粉紫烟云,挤成一团,可他一眼就看到坐在地上的苏慧云。
苏慧云觉察到有目光朝自己看来,抬头看去,一眼正对上李洵探寻的目光。
苏慧云从小就知道自己长得美,她见多了那些男人渴望的眼神。
只不过他们碍于父亲的权势,从来不敢如此胆大直视她的面容,这个杀神还是第一个如此赤、裸直白盯着她看的男人。
她又是羞恼,又是害怕,但很快她反应过来。
他们一家的生死都系在这个人身上,只要他一句话,便可让生者死,让死者生。
她只有十六岁,可前年就已经定了亲。
从小到大看着母亲和父亲那些个姬妾斗来斗去,这两年母亲又有意无意教她男女之间的那些事。她看懂了李洵的眼神,心里有个主意。
李洵的目光落在苏慧云的身上,好事者捕捉到他的眼神,也纷纷看向她。
此时此刻,苏慧云真正体会到了何为惊骇何为不知所措。
她心乱如麻,随即盯着众人的目光,跑向李洵,往他跟前俯身叩首:“民女苏慧云拜见太子殿下。”
李洵捕捉痕迹地看了眼她,大马金刀往圈椅里一坐,端起来盏子来小啜了口:“你是何人?”
周遭的人瞧那苏慧云虽伏地叩首,那身段却煞是柔美,不由在心里感叹一句,这人不愧是两江首屈一指的美人。
方才见李洵的举动,众人心想这女子怕是要因祸得福了。
苏慧云闻言微微抬头看向李洵的方向,眼圈泛红:“回太子殿下的话,民女乃是苏胜之女。”
说完她抬头觑了眼李洵的脸色,只见他端着茶盏,听见此话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侧脸如刀削斧凿,冷酷得不近人情。她怔了一瞬,随即又道:“民女自知父亲罪孽深重,但母亲和其他内眷是无辜的,想请殿下高抬贵手,饶他们一命。”
李洵像是听见什么笑话,朗声大笑。
苏慧云被他笑得毛骨悚然,他越久不说话,她心里越没底,恐惧的情绪也越放越大。
苏慧云垂眸间,李洵打量的眼神落在她的脸庞上,她确然是美的,眉目如画,肤如凝脂,脸上带泪的模样让人心生爱怜。
“苏家满门都成了阶下囚,你有什么资格求孤饶他们?”
李洵探究的目光让她忍不住垂下头,事已至此,由不得她害羞,由不得她扭捏,她心一横,什么尊严体面,世家女的矜持也顾不得了,顶着满屋子人的面柔声道:“民女愿侍奉太子殿下左右,只求殿下放过我的家人。”
刚刚醒过来的苏夫人听到她这话,眼前白光一闪,又哭晕过去。
苏慧云说完这句话,中堂的气氛都沉寂了下去,所有人的视线几乎都往她周身扫来,仿佛带着某些意味不明的嘲弄——
就算你曾在云端又怎么样,家里落难了,还不是得委下、身子求一条活路。
一阵突如其来的笑声打破了屋子里的岑寂。
苏慧云心头顿时咯噔一声,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了上来。
果不其然,下一刻她听到李洵的声音不紧不慢响起:“你以为你现在是什么身份,也能和孤讨价还价?”
苏慧云呼吸顿时一窒。
李洵瞥了她一眼,淡声说:“莫说孤对你没有半分兴趣,就算是有兴趣,在此处要了你,你又能作何?”
闻言,苏慧云脸色大变。
李洵瞧见,嘴角微微扯起,一步一步朝她走去,握住她的脸颊,强行将她梨花带泪的苍白小脸转向他,慢条斯理地问:“说啊,你打算作何?”
被迫转向她,苏慧云只觉俯视着她的这张冷硬面孔,心里凉透了,早知道他如此不近人情,那么又何必自取其辱呢?一想到此番自己既丢了颜面尊严,恐怕连清白也保全不了,她就忍不住红了眼圈。
李洵方才一眼在人堆里瞧见了她,她生得很美,在苏胜一众美艳姬妾里也毫不逊色。
可他喜欢张扬热烈的女子,如傅娇那般,着身红衣,烈艳如火,性子刚烈,开心时爽朗地笑,不开心时敢指着他的鼻子一顿臭骂。
有血有肉,方才有趣。
此时抬眼看苏慧云,却见她苍白的脸上犹带泪痕,双眸只余惊惧和绝望,茫然无措地盯着他。
若是娇娇,此时怕是得拿个匕首同他来个玉石俱焚。
有胆量同他一较高下,才配得他多看一眼。不过吓她一吓就原形毕露,原来只是个不堪一击的花架子,真真儿是无趣得很。
收用个罪臣之女无甚要紧,她这副皮囊看上去也算可用。
但李洵此刻对她没有分毫兴趣,娇娇因个侍妾还在吃味,又为个罪臣之女令她不快委实没有必要。
他从不沉迷于女色,除了娇娇别的人在他眼里都是些玩意儿用具。
她不喜他用别的,他不用便是。
李洵松开苏慧云,她脚底发软,跪到了地上。
李洵看着她,仰天吐了口浊气,转身而去:“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未成年的流放,成年的,拉回教坊司。”
苏慧云呆愣了片刻,下一刻连滚带爬地从地上爬起来,踉踉跄跄地冲向廊柱的方向。
啪嗒——
一声巨响过后,苏府内眷的哭声响了起来。
李洵已经步下台阶,听到响动回头,看到苏慧云躺在地上,血从她额头渗出来,淌了满地,蜿蜒的血渍在浓郁夜色下仿佛一朵绽放的花。
李洵冷冷看向苏慧云的尸体,道:“啧,也就只这二两骨气。”
敢自尽,也不敢同他斗争。
有胆量死,却不敢活。
“殿下,她断气了。”下属走到苏慧云身边,探了探她的气息。
李洵觉着索然无味,迈开大步走了。
傅正和从宫里出来,径直回了国公府。
傅家满门打算在太子回京之前搬离京城,可没有走成,接连两天都守门人都以这样那样的原因将他们拦了下来。
傅正和再是迟钝,也明白过来怎么回事,托人四下打听,才知道是宫里下的暗喻。
圣上娘娘此举意思已经明显得不能再明显,看样子是非要傅娇入东宫了。
经此一事,夫妇俩断定太子殿下不肯轻易放手。
傅正和于心中权衡了几分,思前想后决定还是入宫一趟,与皇上当面陈情,或许事情还有转机。
他前脚刚进门,陈氏后脚便来了。
“如何?可见着皇上了?”
傅正和年纪大了,跑一趟下来精神十分不济,他疲惫地摇了摇头。
陈氏脾性一向温和,此时也忍不住骂了句:“当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儿子蛮不讲理,老子也是个凉薄的东西。当初要没有公爷扶持,就凭他也能坐上皇位?如今打量着国公府没人了,还干出这等强娶的事情来。”
傅正和闻言直摇头:“少说几句吧,明天我再去老陈他们那里走走,看有没有别的门路。”
陈氏脸都皱巴了。
次日一早,傅正和接连拜访了几位好友。
没成想,午后就回来了,他愁眉不展道:“已经打听清楚了,太子殿下离京之前确实进过宫请皇后圣上赐婚,不过当时圣上无暇接见他,娘娘又刚好被苗疆术士缠身,所以赐婚的圣旨一直没下。可信的人说估摸着等殿下回来,宫里就要赐婚了。”
陈氏一听心里突了下:“难不成我家娇娇真要嫁进东宫?”
“那倒不一定。”傅正和沉吟片刻,道:“太子欲聘娇娇的消息还没有传开,我们赶在太子之前给娇娇定下一门婚事,他们总不能强抢去吧?”
“怕就怕那混王太子不讲理,到时候闹得难堪。”陈氏隐忧道。
傅正和叹口气:“也没有别的办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