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最近的头等大事是林惊蛰要上幼儿园了。
林平之和严微担心得不得了,他们给林惊蛰准备了小书包、纸巾、湿巾、手绢,水壶和写着姓名与家长联系方式的小纸片。他们一会儿担心林惊蛰吃不好饭,一会儿担心她吃不饱,一会儿担心她被欺负,一会儿又担心她欺负别人。不,不,我们的女儿这么好,她一定会没事的,他们在心里默念。
林惊蛰一点儿也不烦恼,坐在沙发上吃宋阿姨给她做的甜绿豆沙。常清明穿着袜子"哒哒“地跑过来,"蛰蛰!”她本来有点忧愁的小脸在看到林惊蛰后立刻露出笑容。常清明才一两岁的时候口齿不清,念"惊蛰”的时候,只能念"蛰蛰”,后来也就这样叫了下去。
"明儿!”林惊蛰含糊地说,咽下嘴里含着的绿豆沙,"你吃不吃绿豆沙?”
因为常清明的小名"明儿”,严薇曾经大笑着打趣常清明的妈妈李可辛,李可辛笑得很爽朗。她是个活泼得过分的姑娘,后来成了活泼得过分的女人。"叫‘明儿’不好么?”李可辛大声地抗议,"多顺口!多好听!多富含对明天的期待,对美好的向往!”她用诗朗诵一样的语言抑扬顿挫地发表讲话。林平之私下对严薇吐糟,每次李可辛来家里玩,家里天花板都像要塌了,所有人捧着肚子大笑。
"吃。”常清明被好吃的吸引了,把自己要说的话忘到了脑后。
她们舒服地倚在沙发靠背上吃绿豆沙,顺便看看电视。
"蛰蛰,你不害怕上幼儿园?”常清明终于想起来了。
"不。为什么害怕?”
"不知道。”
"幼儿园很可怕吗?”
"我不知道。”
"应该不可怕,”林惊蛰笃定地说,”宋阿姨原先说她儿子去幼儿国,他小时候。里面有很多玩具和孩子。像我们一样的孩子。”
"有多少?”常清明瞪圆眼睛。
"好多好多。"
"有玩具吗?有多少?"
"特别特别多,比家里多好多。”
"我不害怕了,”常清明对林惊蛰说,"我们玩过家家吗?”
"好吧,但小熊不要去沙滩上玩了,它这回要当飞行员。”
"天上飞的飞行员吗?”
"不,在宇宙里的飞行员。"
"宇宙在哪里?”常清明看着林惊蛰。
"在天的外面,”林惊蛰认真地对她说,"这很重要。”
宋阿姨在阳台上收干了的衣服时,林惊蛰跑过去抱住她的腿。
"哎呀,是谁呀?”宋阿姨逗她,“是哪个小淘气?哎哟,哎哟,好了,我们放开了,啊?宋阿姨要摔啦。”
"宋阿姨,"林惊蛰闷闷地说,"你要走了吗?”
"谁跟你说的?宋阿姨不走。”
"真的不走?”
"走什么啊,”宋阿姨腾出手拍拍林惊蛰的脑袋,"走哪儿去?宋阿姨不走,宋阿姨还等着我们宝贝长大呢。宋阿姨还要看我们宝贝长成一个特别漂亮的大姑娘,对不对?好啦,大姑娘了,大姑娘不哭鼻子。
林惊蛰小声地哭泣,她知道宋阿姨在骗地。
"不难过哦。我们宝贝要上幼儿园了。幼儿园有好多老师,好多同学,宝贝会和他们玩得特别好。特别开心。宋阿姨也开心,对不对?宋阿姨也要回去管管自己家那个臭小子了,他也快中考了,宋阿姨得去照顾着。"
"中考?”林惊蛰听不懂。
"我们宝贝长大也要中考,考到一个很好的学校哦。答应宋阿姨你长大要好好学习,好好爱爸爸妈妈,好不好?”
"好。”林惊蛰擦干眼泪,乖乖地回答。
"以后如果想宋阿姨了,就在心里想‘宋阿姨在保佑我‘,好不好。”
"好。”
"乖宝宝,”宋阿姨把衣服叠好放在衣柜里,"宋阿姨可喜欢你了。”
林惊蛰要去上幼儿园的那一周,宋阿姨主动地辞职了。
严薇和林平之一左一右地牵着她走到新教室的门口。林惊蛰探头探脑地往里看,教室的墙壁上画着彩色的小动物,红色的小椅子在教室的地板上摆了一圈,角落里有一个装满玩具和书的柜子。林惊蛰兴奋地吸了一口气。
教室门口站着一群不放心自家孩子的家长,他们在叮嘱了许多东西后说了很多遍"爸爸妈妈要走了啊”,可人仍旧站在门口。他们恋恋不舍地望着自己的孩子,脑海中浮现的是他们刚出生时皱巴的红彤彤的小脸,而在家长们还是孩子的时候,他们的爸爸妈妈也曾用这样的眼神望着他们,试图暂停这第一次的离别。
家长们终于走了,而孩子们突然哭了起来,哭是会传染的,老师们焦头烂额地哄着一个班的孩子。只有林惊蛰没有哭,她也不明白为什么其他的孩子在哭。
"为什么你要哭啊?”林惊蛰试图询问常清明,后者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而无法回答了。
林惊蛰被淹没在了哭声的海洋中,她的周围环绕着一张张皱起流泪的脸,她还看到老师们惊慌的目光。林惊蛰突然感觉他们的脸变得很奇怪,像一群外星人,她认不出他们了。她在那一刻有了一种漂浮的感受,仿佛她生活里一切切实而真诚的东西都像窗外没有云彩的蓝天一样,离她很遥远了。林惊蛰在人群里站着,她不能理解他们为什么要哭,而他们也不能理解她。
林惊蛰看着他们,忽然哭了。在她后来的人生里,她二十几岁的时候和她的朋友们去玩潜水,要穿上潜水服潜下深海。林惊蛰胆子很大,她喜欢蹦极,在空中滑翔,喜欢攀岩和游泳,但她始终不敢潜入深海,不敢在一片深蓝色的寂静中不断下沉。
对于老师们来说,林惊蛰不过也是一个害怕跟父母分别的孩子,跟其他的所有孩子别无二致。
而林惊蛰在她还不理解孤独的含义时,就已经体会到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