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他比别人起得都早,先在屋后头来回跑, 直到跑够时辰了再去井边,与其他内侍一样打水洗漱。
从空桶到半桶水, 从半桶水到两桶水, 从连着跑几个来回就气喘吁吁,直到连跑小半个时辰都只是微微喘息。
数年如一日。
推芮大生的那一下,是看准了桌角推过去的,他使足了十分力。
他从没觉得自己做得有何不对, 但梦也就自那时候开始了。
起初仅仅是芮大生,后来偶尔也有其他人。
在梦里,时序会颠倒,场合会混乱,两世的事情驳杂地混在一起,但每一回梦境到了最后,都是一双死死扼住脖颈的手,扼得他气也透不过来。
梦中他甚至看不真切面前人的样貌,但他还记得那人说的最后一句话,还有他说话时,无须的下颌上那颗突出的肉痣。
“阿晨,咱家也是没法子啊……下一世投个好人家吧……别做咱们这样的人了……”
呵,真是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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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祈赞自挑战二皇子朱裕赋赢了射箭比赛之后,就不再天天去校场了,转而潜心课业,并让芮晨作陪读。
后来宫里出了一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七公主荡秋千时失足从秋千架上摔落下来,一旁的宫女与内侍急忙去接,却没能接住,仍是让公主摔伤了。
当天陪着七公主荡秋千的所有人都挨了板子,秋千架旁的那几个内侍与宫女更是差点被活活打死。
朱祈赞去看望这位受伤的皇妹,慰问几句后也就出了殿,走在殿廊里时,朱祈赞看了眼芮晨,他平时就少言寡语,今日更显沉默。
“芮晨,你说……那些宫人该不该责罚?”
芮晨语调沉稳地答道:“回殿下,奴以为这些宫人是该罚。他们有护庇看护之责,公主摔跌受伤,是他们失责,自然该罚。”
朱祈赞意外挑眉:“那你方才在想什么?”
芮晨道:“回殿下,以奴愚见,失责分两种,一是疏忽大意所致,此乃本可避免之误,若有错失,该当严惩。”
“二是因能力不足所致,此乃无可避免之失责。若要追责,理该重罚做出安排布置之人用人不当,而轻罚因能力不足而难以尽责之人。”
朱祈赞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巧的是,这天晚间诸皇子去向父皇母后请安时,明宗问了同样的问题。
诸皇子一一作答,有说该罚的,有说不该罚的。
轮到朱祈赞时,他把芮晨白日间的观点说了出来。
明宗似带笑意地看着他,追问了句:“以你之见,又该如何?”
朱祈赞便答:“内宫中侍卫不得入,而内侍宫女多体弱,若有意外,难以护卫公主与妃嫔安全,以儿臣愚见,可选身家清白且年纪较小之内侍或宫女习练武艺,再将他们分派各殿,担负护卫之责。若是今日皇妹身边有这样的护卫,也就不至于跌伤了吧?”
当时明宗对此提议不置可否,但事过半个月后,便有圣命,要各管事太监挑选举荐十至十五岁之间身家清白的内侍,经司礼监审核通过后,统一由锦衣卫中武艺高强者教授武艺。
芮晨找盛安福,希望他举荐自己去习武,自然也少不得送上一份丰厚孝敬。
盛安福满口答应,让他放心,临了却又留下一句:“做义父的是替你举荐了,至于成不成,那还得王太监说了算啊!”
芮晨只道:“义父肯举荐便是恩德了。”
朱祈赞也得知此消息,问芮晨是想继续陪读还是想去学武。
芮晨低头道:“殿下垂爱,奴不胜惶恐,习文习武,但凭殿下安排。”
朱祈赞睨他:“老实答话,别跟我来虚的。”
芮晨抬眸问:“奴可否兼得?”
朱祈赞笑了:“你会分.身术?”
芮晨亦微笑:“那倒不会。即便习武也不至于日日夜夜不能停歇,隔日花上半天也就够了,平日还是陪殿下读书。”
朱祈赞拍案:“就这么定了,我找人举荐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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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昭二十九年,芮云常进入司礼监,朱祈赞赐字云常。
宣宁元年,朱祈赞登基为帝。同年,二十四岁的芮云常成为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执掌东厂。
而盛安福那时候仍是司礼监监丞。
时移世易,这几年芮云常每回见着盛安福还是客客气气的,但两人之间越来越少以义父子相称。
芮云常升为秉笔太监后,两人更是成为上下属关系。尊卑不能不分,盛安福每回见到他,反而还要行礼。
为避免这种相见时的尴尬,芮云常把他调去内官监,还升一级,做了内官监少监。即使如此,两人在宫里进进出出总少不得碰面。
一次芮云常转过廊道拐角,正碰上盛安福迎面过来。
盛安福上前来行礼,行至一半,芮云常抬手虚扶了一下,让他起身。他仍是恭恭敬敬把礼行完。
芮云常朝他轻点一下头便继续往前走,走出两步忽然回头,淡淡看了他一眼。
盛安福正起身,冷不防与他对上,急忙垂下眼皮。但在他低头之前,芮云常已经看到他眼中的神色。
芮云常弯弯嘴角,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