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七岁以前,吕布是有记忆的。
不过,就好像脑子里面断了根弦,一根连接着身和心的弦,他操控不了自己的身体,行为全凭本能。
呆呆的看着母亲日复一日的劳苦,双鬓爬上银丝……
感动,眼里却流不出泪。
心疼,却伸不出手去帮。
尊敬,却俯不下身去拜。
爱,却张不开口去说……
无法与人交流,便只能静静的等待,默默的吸纳。
这种静默,是极其压抑和痛苦的。
然而就是这样压抑并痛苦的过程,竟使得一个稚童的心理,变得如同青年一般的成熟。
那几年,他过着千篇一律的清贫生活,学会了耐心、谨慎、三思而行。
而这些本不应该出现在一个孩子身上的品性,渐渐的,成为了他日后做事的准则。
开窍之后,这般似苦行僧一样的日子,不可能令他觉得满足。
他开始仔细思考,如何摆脱目前生活的窘境。
去种田,没有地。
去做买卖,没有本钱。
去算命,嘴皮子不够溜。
去投军,自己还太小,就算再长大些,身高肩宽都够得上标尺了,母亲也绝对不会允许。
去铁匠铺当学徒,自己还太小。
去木匠铺当学徒,自己还太小。
去裁缝铺当学徒,自己还太小。
去修脚铺当学徒,臭!
去读书,年岁是符合,可是读书不赚钱啊!等将来当上了大官,母亲的头发也全白了……
诶?有了!
那年刚刚入冬,还没有降下第一场雪,准备猫冬的雁村村民们,迎来了几位不速之客——官爷。
听罢布告,人人面慌心戚。
无奈跪送走官差后,大家只好边互诉愁怨,边计划来年的生计。
其实布告里也没说什么大不了的,就是老皇帝死了,换了个新皇帝,让村民们担心的,只是因新帝登基而额外加收的赋税。
无疑,百姓那本已被压弯的脊梁上,又多了一个沉重的包袱。
节衣缩食后,又要节衣缩食,老百姓们习惯了,不习惯也得习惯。
而就是在这样困苦的环境下,雁村里,有一户人家,居然能在这接下来的数九寒冬中,吃上肉食!
一日晚饭时分。
“娘,明天起我想和周大叔一起去打猎。”看着桌上的专属海碗,吕布决定,以后这只碗,还有母亲的碗,都要由他来填满!
“好啊!布儿的手太大了,总来帮娘织衣服不合适,男孩子就要去干男孩子该干的事,上马能提枪,下马能射箭,就像你爹那样……娘是说吕良……”说到这里,吕母的声音,渐渐的小了下去。
“娘!您别再想那些有的没的了!您是我娘,您的夫君就是我爹,就算天王老子来了,他也是我爹!”吕布当然清楚母亲言语中顾忌的是什么,这种时候,不可说破,表明态度就好。
何况,他也真的是这么认为的。
他的身上,流淌着母亲的血脉,流淌着汉家儿女的血脉。
所以,他姓吕,而且必须姓吕!
他也晓得母亲的纠结。
一方面,母亲希望他能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另一方面,母亲又希望他能像他的父亲吕良那样,成为一个盖世英雄。
当村邻们唤着吕布“傻蛋”的时候,吕母却从未放弃过希望。
红日入怀仅是个征兆,更重要的是那种出于本性的母爱,使她相信孩子一定会健康、快乐、勇敢、坚强的活下去。
七年的艰辛是值得的,已经听过孩子叫出了自己魂牵梦系的那个字,叫了很多遍,很亲昵。
今晚又听到孩子认下了自己魂牵梦系的那个他,认得很干脆,很坚决。
吕母的泪水夺眶而出,将面前本已稀汤寡粒的粟粥,冲得更淡,却更浓了……
对门的周大叔四十多岁,是个热心肠,吕家母子的茅屋,就是他张罗人手帮忙搭建起来的。
听说很早以前,他与老父就背井离乡,从中原逃到了这里。
原本也有个男孩,却在路上卖了。
吕布三岁那年,他娶了一个外村的婆娘,不过一直没有孩子。
周大叔是远近出了名的打猎好手,深冬时节,他家有时也能吃上肉食,这让周老爷子的腰杆一年比一年硬。
不知道周大叔从憨憨的傻蛋身上看出了什么,不但欣然应允了他拜师的请求,而且还把多年的打猎经验倾囊相授。
吕布似乎是个天生的猎手,对下陷阱、潜伏、跟踪、击射等等,这些猎人的基本功,掌握得很快。
而这其中,进步最快的,当属射艺。
他的准头,每一天,都要比前一天,高出一点。
每一月,都要比前一月,高出一截。
每一年,都要比前一年,高出一大截。
寒暑更替,春去秋来。
这一年,吕布十三岁了。
这一年,他已经成为了雁门附近的第一猎手。
这样的称号,不仅仅是长辈们对小辈的提携与关爱,更是对他精湛箭技的肯定。
不管是陷阱圈套,还是弓箭击射,野兽被捕猎后,剥下的毛皮,或多或少,都会有一些伤洞裂口。
而吕布拿到市集上贩卖的兽皮,有许多,竟是完整无缺的!
这么抢手的货色,当然会卖到高出市价三五倍不止的价钱。
经常会有慕名远道而来的猎手,向傻蛋的师父讨教秘诀。
那时,周大叔就会故作矜持的对他们说:
“我这个傻徒弟呀,就只会射猎物的眼睛,呵呵呵呵……”
吕布年少得志,除了因为有良师教导,还受益于一个得天独厚的条件——拥有一匹战马。
对于汉时的种植业来说,马的作用,远没有牛重要。
那个年月,民生凋敝,普通农户穷尽财产,都未必买得起一头耕牛。
而马匹对饲料、厩棚要求更高,价格也更昂贵。
再有,当时的官府,对在市面上贩卖的马匹,有系统的登记和诸多限制,更是严禁交易战马。
所以,一户平常人家若欲饲养战马,难比登天。
吕布射猎时所骑乘的马匹,即是多年前,驮母子二人逃难至此的瘦马。
实际上,这位正垂垂老去的功臣,并没有受过训练,不能算作真正意义上的战马。
并且受家境限制,喂不起精细草料,看上去,就像是没长开。
平时,这匹马总是一副懒懒的、昏昏欲睡、病恹恹的模样。
不过也幸亏如此,几次碰上来收税的官爷,看到这惨淡的卖相,实在跟战马搭不上边,因而逃过了数劫。
大概除了吕家母子,也只有周大叔知道,这匹看似驽钝的老马,发起倔脾气来,连狼都敢咬。
即使不善相马,可看到山林间那一骑风驰电掣般的身影,他便可以从马儿那超凡的爆发力,推断出其必是北地良种。
而骑手于马上意气风发的模样,也使他隐隐约约的感觉到,自己的这个傻徒弟,是大漠男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