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寺位于上封城东南方位,往麦积崖石窟去的这一条线路上。 这附近也是整个天水郡寺庙庵堂等宗教建筑分布最多的地带,那吵得李泰从来到天水便几乎没睡过一个好觉的晨钟声,便是从这里一路响起、抵达麦积崖后再返回来。 李泰一行离开州城后沿着渭水南岸往东行去,沿途每隔几里便能见到规模不等的寺庙建筑,分布的简直比关中那些乡豪庄园坞壁还要频密。 这些寺庙周围也并非荒无人烟的旷野,全都是隶属于寺庙的土地产业,以及那些寺奴僧祇户所聚居的村邑。人烟分布之稠密,可以说是仅次于州城周边。 行出三十多里,一座规模宏大、建筑众多的寺庙便出现在视野中,沿途所见那些寺庙跟眼前这座相比无不相形见绌,这便是此行的目的地光明寺。 光明寺僧徒们对于李泰这个新晋的陇右二号人物以及当郡太守也表现出了足够的尊重,住持僧长以及众僧徒们早早便站在寺门外等候。为了保证李泰寺中游赏时不受骚扰,甚至从一天前便开始拒不接待来访的供养人和信众们。 在一众僧徒们的礼迎下,李泰阔步走入了寺庙中。 这寺庙格局同关中寺庙差不多,前半部分是知客迎宾、接受供奉的地方,通过亭台回廊划分出不同的区域,亭廊下也多有各种经变图画,绘载着不同的佛经故事,一些深谙佛法的人自能看得如痴如醉,但对李泰这种门外汉而言则就只是觉得眼花缭乱、光怪陆离。 好不容易耐着性子在僧徒引领讲解下走过长长的回廊,李泰才总算在寺中大殿一旁的经堂中见到光明寺寺主昙静法师。 不过,眼下这位昙静法师却没有时间搭理李泰,而是正坐在经堂高台上讲经。 其人方头大脸、慈眉善目,望去很有几分佛像,声音醇厚且颇具磁性,由其口中诵读出来的经文自带一股让人沉迷的韵味,因此堂内上百名听经的僧俗群众也都听得如痴如醉,完全都察觉不到李泰一行人的到来。 李泰见到这一幕,便也抬手示意带路的僧徒不要打扰法师讲经,自己就近门旁找了一个空席位坐定下来,一边听着老和尚讲经的声音,一边暗自腹诽这老物可真会装腔作势。 如此时间很快过去了大半个时辰,李泰已经是昏昏欲睡,高台上的讲经声总算是告一段落,他连忙打起精神向台上望去,便见其他听经的僧俗信众也都陆续起身,入前叩谢法师讲经的恩惠,并依次退出经堂。 李泰当然不会这么做,只是站在一旁等着群众离开。 那昙静法师也在弟子搀扶下走下了高台,来到李泰面前颔首微笑道:“有累使君久候了,昨夜入静时心眼浮见人如恶鬼、争啖血肉的惨相,心内着实不安,深感兵祸戕害人间,故在今日设讲《金光明经》一卷,以祈四天王佑我国人。” “法师真是慈悲为怀、佛性耀人!” 李泰心中虽然不以为意,但还是不失恭敬的作揖说道。 昙静法师又打量李泰两眼然后说道:“使君自非受戒的沙门,想也不是在邑的信士。老僧虽也不才,忝掌此郡佛礼,邑外施主听讲《金光明经》一卷,依例需施粟三升。 老僧不事生产,唯以所见所知经义法理普授群众,若得施舍则经法有继,若是不得则人法俱灭。非是贪求浮货,只为佛法永存。” 李泰听到这番话后不免瞪大眼,这是什么意思?是向老子要钱?我都还没…… 他下意识低头望向腰际,才想起佩刀在刚才入寺的时候便解下收起,这才抬起头来干笑两声,望着这老僧说道:“得访名刹心甚欢喜,轻装至此实在是乏物可奉。自知听经启智之惠岂可虚受,唯此一身职事权柄郡内任使,法师但有什么俗愿未了,我为了之,权作经资,可好?” 凭心而论,这么大牌面一位大和尚坐台上叭叭讲了一两个小时,李泰虽然没听懂在讲的啥,但也得承认一把小米的经资收费的确挺实惠,跟后世一些骗钱还要欺心的衣冠禽兽相比可谓是一股清流。 但李泰心里还是挺不爽,这特么就不是一把小米的事!老子到这里来又不是求教育的,强买强卖都搞到我这当郡太守头上来了,面对别人时手段又得多放肆? 这老僧听到李泰的回答后,面容顿时也是一僵,片刻后便又恢复如常,转又不无感慨的说道:“观使君神采,不免追想旧年学法洛下时,曾共贵族诸长幸有交际,受惠良多,今与使君相见陇上,亦是前缘后报。使君仪表出众、风格鲜明,名门复得佳士,也让故人欢欣,赠经一卷,聊表贺意。” 他自听出这瞧着挺帅的小伙子说话隐藏戾气、不像一个善类,便也不再提那一把小米的事,转而着员将摆在台上经桉的经卷都拿过来,两手平托递向李泰。 这经卷也不是普通的经书,而是用精美的绸缎作为底衬,材质柔韧、表面细腻平滑的皮纸书写而成,字体同样端庄美观,并用香料熏染浸透,本身就是一件不俗的艺术品。若再加上出于沙门大师之手这一特殊意义,流传到市面上别说一把小米了,哪怕要价数百石粟米都不愁销路。 李泰也不好计较他家长辈交游太广阔、什么妖魔鬼怪都有交情,每每被人以此开场,总觉得平白低了别人半头。 不过他今天到来也不是跟这老和尚置气的,心里一点小情绪暂且放在一边,趁着老僧转在正殿接待自己的时候,稍作铺垫便道明来意:“今日来访,除了瞻昂法师佛性尊容之外,另有一事相求。旧年河阴祸生,家父幸得天水阎信仗义相救,久久难忘。 今我就此乡中任事,频频入乡访问,才知斯人已逝,唯余一孙息俗世难立、亦遁入沙门,居此寺中修行。我有欠佛性慧根,难悟侍佛之荣幸,唯此报恩之心炽热,希望能将恩人后嗣引回人间,恳请法师能助成这一番夙愿!” 那昙静法师听到这话后,并未急于答话,略作沉吟后才又开口说道:“此乡阎氏的确久为寺中供奉主,若有子孙哀伤尘世恶缘而入此求庇,也属正常。但老僧已经数年都不视理寺中事务,一时之间也不敢贸然答复使君,还需吩咐执事僧稍作查证。” 李泰闻言后便点点头,又作一番道谢,然后又说道:“此番来求法师,所为还非止这一番旧情故恩,更是为家父祈福。父子别离数年之久,至今仍然音讯不通。若家父知我有此报恩机会却没有做到最好,必然伤心欲绝。所以,恳请法师勿使我负不孝之名!” 昙静法师听到这里,神情不由得又是变了一变,很快便意识到事情怕是并不简单,否则李泰不至于名为请求、实则威胁,当中必然有什么刁钻而不同寻常的地方。 他并没有将李泰此番来访同寺庙和天水阎氏的纠纷联系起来,毕竟这件事已经被压下数年,久到他都已经快忘了这件事。 听到李泰这么说后,他顿时便也将此重视起来,召来两名执事僧,当着李泰的面郑重吩咐他们速往寺中寻找一个俗名叫作阎正的少年,如果找到即刻引来此处。 两名执事僧领命而去,昙静法师则在殿中陪着李泰一起等候。不过李泰本身对佛法并不感兴趣,所感兴趣的光明寺发迹史,昙静法师又不愿多聊这些过往的市侩计谋,场面便有些冷场。 又过了一会儿,昙静法师才又关心起李泰刚才所言父子失散的问题,李泰对此倒也无作隐瞒,随口讲了一讲。 昙静法师在听完后先是稍作感慨战争对亲情的摧残,然后便饶有兴致的说道:“使君虽共至亲痛别,但对这一桩旧恩仍然铭记不忘、誓要报答以慰父情,孝义之心实在让人感动。 冒昧请问,使君可曾为令尊布设佛礼祈福攘祸?陇边亦多群众迫于战乱而骨肉分离,凭着佛恩庇护而平安重逢。此类人间喜事,不时有传。使君若是有此心意,老僧愿意亲为主持见证!” 李泰听到这话,心内顿时便想骂娘,怪不得这老和尚到了陇右还能混得这么开,真是干一行爱一行啊! 自己这番经历跟不少人都讲过,但唯独这老和尚一转眼就想到劝他借助神佛力量来找爸爸。要想问清楚爸爸去哪了,显然不是一把小米可以搞定的,之前强买强卖未遂,这又特么给自己推销孝义套餐了! 李泰自不相信做一场法就能找到爸爸,可刚才还在瞪眼威胁老和尚不要害自己背负不孝之名,这会儿人家给机会了,他也是不好拒绝啊。 他这里正自思忖该要怎么回应,之前在寺庙外迎接的住持僧匆匆行入,向着老僧耳语几句。昙静法师在听完后便向李泰道歉一声,然后站起身来同住持一起走出了此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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