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件多么平凡的缁衣。
布料也寻常,针线也寻常。
但它卷动在醒梦之间,飘摇在光尘之隙。
又是如此不寻常。
它随风飘起,像一朵素净的花。又在风中落下,便捧出那若隐若现的婀娜,以及花枝尽处,那张浓烈而幽冷的脸。
衣摆翻飞,如花吐蕊。
水落石出后,有一种冲突强烈的美。
她今在门中,美得不可方物。
“玉真妹妹!”黄舍利快乐地上前来迎。
黄某人对丑人的原则,是见过就忘。对美人的原则,是一回生,二回熟。
似玉真这等级别的美人,则一眼万年,初见即老友。
上回还是叫师太,这会儿师妹都省了,直接叫妹妹。也或许该叫姐姐?没有问过年龄,这些并不重要。
她熟稔地牵住女尼的手,就往前排带:“就知道你会来,姐姐一直在等你呢!喏,还给你留了个位置。”
女尼跟着她走,礼貌但始终带着空门之中的幽冷:“有劳了,黄施主。”
就这样一路被引到第二座前,女尼驻足而抬眼,就这样瞧着,正大光明地瞧着,瞧了一阵那位朝闻道天宫的创建者,直到天人法相也淡漠地瞧过来。
她才轻轻低头,似一朵睡莲淡泊的礼:“姜真君,洗月庵玉真,前来求道。”
天人法相静坐于彼,只说:“道友请坐。”
来自洗月庵的道友便坐下了。
坐下来继续瞧着姜望。
学生是可以盯着老师看的,因为答案都在老师脸上——不在也没关系。
她有一颗坚定的求道之心,所以她看得专心致志。
学生不应该错过老师的每一句话,所以她听得非常认真。
从未有一刻,她可以如此光明正大地瞧着这个人。
而这个人,不能再回避。
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真君,“长剑利而壮声”。他要行他的路,他要求他的道,他要正视他的恻隐,正视他对公平的期待,要对这个世界,发出他心底的声音——
曾经一再地被称为幼稚,现在却不得不被人重视的那些声音。
他要为人之所不能为,就要承人之所不能承。
他要创建朝闻道天宫,他就只能坐在那里,面对朝闻道天宫创造者应该面对的所有。
她也是他不能回避的所有之一。
弹指几度春秋,转眸换了岁月。她坐在这里并不容易,她为什么不能这样看着?
黄舍利本想拉着洗月庵的美尼姑说几句悄悄话,见这女尼如此认真的样子,也就并不打扰。
纯心求道,好!
她不喜欢没有灵魂的美人。
美人有三种,在皮,在骨,在神。
皮相、骨相、神相皆有者,绝世也。
绝世美人在侧,她感觉自己道心都安定了。回头看了一眼钟玄胤,又有些遗憾——
怎么就没有专门记录历代美人的史书呢?
着以画笔,记以音容,使古今之美,不佚于岁月,这难道不是更有意义的史料吗?
等有机会,还是要劝一劝钟老阁。老阁现在走的路,可不对。不是百姓喜闻乐见。逆时代之意趣,虽神笔而难成道也。
钟玄胤被看得莫名其妙。
对于向姜望求道这件事,他没有半点心理压力。
为史之道,其流有二。第一是“书事记言,出自当时之简”,第二是“勒成删定,归于后来之笔”。
史家成道与别家不同,必要有成道之史书。要深刻地照映时代,使后人得其故智。
譬如司马衡和他的《史刀凿海》,左丘吾和他的《时代建筑史说》、《上古封印术演变之我见》,吴斋雪和他佚失的《鬼披麻》。
作为当代史家,钟玄胤已见证太多关键性的历史,其中绝大多数又都和姜望有关。
这就注定了他的衍道之路、成道之书,少不了姜望这个名字。
把道历新启以来所有改变历史的关键事件统成一书,即为《现世洪涌》。这本书他一直在刻写,但想以此成道,不太容易,究其原因,是他生得晚了,很多历史,都已经在别人的书里,且已具备一定影响力。
他写之前的历史,都是“后来之笔”。唯有他自己加入太虚阁后所亲历的那些,才是“当时之简”。
勤苦书院相对来说,更注重后者。
常常因为姜望而出现在历史的前线,他的《现世洪涌》,颇有后来居其上的趋势——不谦虚地说,司马衡先生增编《史刀凿海》时,写到《黎略》一部,恐怕还要参考他的《现世洪涌》。黎国史官都没他记得清楚!此为第一手史料,是后来编史者避不开的关键文献。
《史刀凿海》里若能引上一段,说“见于《现世洪涌》”,他也算是功德圆满了。
钟玄胤甚至于已经着手准备给姜望写一本传记,不然也不会去了解临淄往事,进而知晓道术八音焰雀的诞生过程。以姜望目前的传奇性而论,这本传记已经可以为他的绝巅之路铺砖加瓦。姜望若能获得更高的成就,真正比肩人皇,那他立地绝巅,也未尝不可——在治水大会上,他是看到可能性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