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领娣看一眼厨房,张抗抗正在切菜,就说:“别做饭了,我拿了不少包子来。”
张抗抗心里都是事,正烦闷着,见张领娣拿包子来了,就对张萍萍说:“大姐,要不然中午咱们就吃包子吧。这菜放着晚上再做。”
张萍萍立刻说:“那咋不行啊,行。”
张领娣就在那里说:“大姐,大妞回来了,说一定要来看看你。”
张领娣说完,拉一下大妞,大妞就从后面过来,看着张萍萍和张抗抗叫:“大姨,小姨。”
“好孩子,今天怎么回来了,你妈还说呢,整天惦记着你呢。怎么样,工作累不累?”张萍萍拉着大妞往堂屋里去,几个孩子已经在堂屋里坐着吃上包子了。
大妞便说:“大姨,我不累,我们厂子的工作挺轻松的。”
“不错是不错,就是分的太远了。”张领娣语气里都是满意。
“不算远了二姐,不就在临县吗,坐车一会儿就到了。大妞的单位好,多跑一点路也没什么。”张抗抗在一旁说。
张领娣就说:“也是。你看大妞这初中毕业去工作,没想到分到临县了,当时我还不想让她去呢,幸亏你一直找我谈,果然,她说她是她们同学中工资最高的。这不,这趟回来给家里买的面,油,米什么的,这个年什么也不用我们买了。”
“大妞这是中用了。”张萍萍笑着说。
“还给你们买了东西呢。”张领娣看一眼大妞,说:“还不拿出来?”
大妞抿嘴笑了笑,从袋子里掏出两件衣服,一个给了张萍萍,一个给了张抗抗。
张抗抗拿起衣服,吓一跳,说:“这么好的衣服,你给我们买的?这得花你多少钱?”
大妞笑着看向张领娣,又对张抗抗说:“小姨,当初要不是你和大姨一定要送我去上学,我哪里有这样的工作可以上。这衣服不值什么钱,是我自己做的。”
“你自己做的?”张抗抗看着自己手里的衣服,又看看张萍萍手里的衣服,问:“你自己买的布自己做的?”
“是。”大妞笑着低下头。
张萍萍摸着手里的衣服,做的样式又好,手工又好,便说:“大妞真的是好手艺啊。”
大妞笑了,“大姨,我们厂子里就有缝纫机什么的,我自己买了布,比着现在最流行的款式让人给剪好了,然后自己做就成。不难的。”
张抗抗连忙说:“大姐,你还不快试试衣服。”
张萍萍就说,“是啊是啊,我先试试。”
张萍萍穿上了,张抗抗也试一下,衣服做的又合身又好看。
大妞性格内向,一说话就脸红,可这手艺确实实打实的。
张领娣在一旁看着,连连说好看,羡慕道:“她就给你们俩个做了衣服。我都没有。回来一和我说,我当时还觉得,这孩子啊,知道感恩,是个好孩子。”
大妞脸更红了,道:“都是我大姨帮我教了这么多年的学费,一直供我上学,我才能去工作。要不是我大姨,我现在还不知道过成什么样子呢。”
张萍萍拉着大妞的手,抬眼看着她说:“好孩子,大姨谢谢你。这衣服很好看,大姨收下了。以后别再给大姨做衣服了,多给自己做几身,你也大了,一开始工作就得有说亲的了。”
张领娣立刻说:“她年龄还小,不着急。”
张抗抗也说:“是的,不着急。大妞还小,一定要看好了,才能结婚嫁人。”
张领娣点点头,“这个我知道。”
其他孩子围炉子坐着吃包子,张抗抗这才得了空看他们一眼,却没看见五福,就问:“五福呢?”
三福指指卧室,“里面呢。刚才还哭呢,这一会儿不知道干什么呢。”
张抗抗叹一口气,只能站起来,往卧室走去。
卧室里五福趴在床上一动也不动,张抗抗还以为她哭着哭着睡着了,又怕她这么穿着衣服睡着凉,就想给她解开棉衣,让她盖上被子好好睡觉。
可张抗抗的手刚碰到五福的哨子,五福倏地一下就睁开了眼睛。
张抗抗站在五福身边,无奈的看着她:“你没睡着啊。”
五福见是张抗抗来了,还以为她要抢她的哨子,一转身,就背了过去。
张抗抗只能说:“你没睡就起来吃包子吧,你二姨拿来了包子。”
五福一句话也不说。
张抗抗只能坐在床边,看着她倔强的背影,道:“我和你说话呢,五福。”
五福气呼呼的说:“听不见,别和我说话。”
张抗抗拿手放在五福背上,轻轻抚摸起来。
穿来这七十年代好像还是昨天的事,生下五福好像也是昨天的事,可这一眨眼的工夫,五福都已经七岁了。
张抗抗感叹时间过的真快,五福都长的这么高,这么大了。
张抗抗眼睛扫过床边,以前五福小的时候架上去的床板也早就卸了下来,上面还留着安装过的痕迹。张抗抗看着那些痕迹,突然就笑了。
五福背对着张抗抗,不知道她在笑什么,又十分好奇,立刻转过头问:“妈,你笑什么?”
张抗抗指指那床上的痕迹,说:“你还记得之前这里有个床板吗?”
五福摇摇头,“不记得了。”
张抗抗就说:“那床板还是你周叔叔给你安上的,木板也是他找来的。那天安床板的时候,我和你永红阿姨在安,突然她就跳到了椅子上,嗷嗷的叫了起来。”
五福一下子就来了精神,问张抗抗:“怎么了怎么了?”
“她怕虫子,地上当时有个虫子。那椅子那么高,也不知道那时候她是怎么跳上去的。”张抗抗笑道,“反正就跳上去了。”
“然后呢?”
“然后你周叔叔和冯叔叔就跑了进来,还以为我们砸到手了呢,最后知道是被虫子吓的,气的他们不得了,最后就把我们赶出去了,他们在屋里一会儿就给安好了。”
张抗抗说完,就看见五福眼睛亮晶晶的,对张抗抗说:“妈,如果周叔叔是我爸爸该多好。”
张抗抗摇摇头,“他不是你爸爸,你爸爸是张正平。”
“可我又没见过他。我心里只觉得周叔叔是我爸爸。”
张抗抗拗不过她,叹了口气说:“别再说了,快去洗洗手,吃包子去吧。”
五福本来还想坚持一下,但一想到有包子吃,还是没忍住,立刻从床上下来,去吃包子了。
一出去,哥哥姐姐都围着炉子吃包子呢,大福看见五福出来了,立刻说:“五福,你坐这里,这里暖和。”
五福走过去,看到四福也在旁边坐着,拿一个包子就坐的远远的。
四福哼一声,“你还生我的气呢,我没生你的气都是好的。整天都告状,告状大王。”
五福不理他,反正收拾东西的也是四福,她才不和他吵呢。转头看着张领娣说:“二姨,你包的包子真好吃。”
张领娣立刻说:“你喜欢吃,等二姨包了再给你送。”
五福咬着包子,“谢谢二姨。”
大妞见大人们说话,她就悄悄从中间退了出来。这一群弟弟妹妹们,只有大福比她小半岁,还能和她说的上话。可两个人从小学开始就是同班同学,大妞上学前让张抗抗教了许久,跟着暑假放假时考试,竟然考了个及格,然后过了暑假,就和大福一个班开始上小学。
两人一起一个班上了小学,初中一个学校,但不同班。
初中毕业,大福选择继续读高中,大妞就觉得自己上的够多了,不能再让自己大姨供自己读书了。正好有毕业生的招工机会,大妞就选择了就业。
以前她和大福还能说上几句话,可人越大男孩女孩之间就越没有话说,尤其是像他们这种,其实没什么血缘关系的亲戚。所以两人只是相视一笑,就没有再说话。
五福坐在大妞身边,问:“姐,你怎么不吃包子啊。”
大妞笑了笑,“我吃过了,在家。”
三福立刻跟着三福的话插一句嘴,问道:“姐,你们厂子里的人都会做衣服吗?”
大妞点点头,“大部分工人都会,毕竟是个成衣厂。”
三福就说:“是想做什么样的,就做什么样的?”
“那当然不是,都是上面告诉我们要做什么样的,我们才做。”
“那上面是什么人,他们怎么知道要做什么样的?”
大妞也有点为难,她刚上班一年多,还是个车间里最小的工人,都是小组长吩咐她什么活她就干什么样的活,小组长上面还有大组长,大组长上面有车间主任等等。
大妞想了想,对三福说:“好像有几个人专门是做这个的。他们有时拿着图纸在那里讨论,我看见过一次。”
“自己画的?”三福问。
“可能是吧。我也不知道。”大妞说。
三福听了,低下头继续啃自己的包子。
张抗抗见几个孩子聊的开心,就说:“你们看,他们都长这么大了,有时还觉得自己很年轻,很小呢,好像时间从没走过一样,可再看看他们就知道,时间都在哪里了。”
张领娣听了,捂着嘴笑了,“你还是很年轻,你才二十六啊,不像我,我是真的老了。”
“还有我。”张萍萍说。
一九七一年一月八日,当那个消息传下来时,全国都陷入一片悲恸中。
打渔张的大喇叭一广播,整个打渔张都听的一清二楚。张抗抗当时和一家人坐在堂屋里暖和,刚刚张萍萍还说了二福怎么还不回来,没多少天就要过年了。当广播一开始播放的时候,张萍萍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大福坐的离门口最近,第一个冲了出去,站在院子里听。
这是大家生平第一次听到喇叭里传出的哽咽声,说话的人已经泣不成声,把消息传达完之后,大喇叭里发出滋滋滋的尾音,好像是痛苦的悲鸣声。
大福站在院子里,已经满含泪水,他一动也不能动,眼泪一直往下流。
三福也跑了出去,也开始哭,一边哭一边和大福紧紧抱在了一起。
小一点的三福和四福也跑了出去,见到姐姐哥哥在哭,两个人也抱住他们。
张萍萍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像是吓坏了一样,张抗抗赶紧抓住张萍萍的手说:“大姐,大姐,你没事吧。”
张萍萍许久才缓了过来,悲声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
不多时,整个打渔张第一次陷入了绝无仅有的安静中,再过了一会儿,哭泣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乌云压顶一般,遮住了整片天空。
一九七六年一月十日,张二福终于回家了。
家里人都不知道他今天会回来,所以在二福打开大门走进来的时候,大家还在屋里做着自己的事情。
外面门一响,四福第一个站起来往外看,他在写作业,可心却是最沉不住的那个,听到有声音就立刻站了起来,往外跑。
出去一看是二福回来了,四福就喊:“二哥,你回来了。”
二福一句话都没说,就往自己房间里走。
四福赶紧跟上,说:“二哥,你怎么了,大家都在堂屋等你。”
二福推开自己房间门,把背着的东西往桌上一扔,就倒在了床上。
二福脸色十分难看,好像几天几夜没睡觉一般,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眼睛直直看着天花板,黑眼圈一直蔓延到了双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