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啊。”姚志华赶紧叫屈,“我好好地陪着她睡觉,睡着睡着一睁眼就醒了。”
“睁眼看见你个陌生人,当然就醒了。”江满拍着孩子笑,想起她平常看着孩子睡觉,小东西也会突然睁一下眼,有时还会小手小脚试试,知道她在旁边就又安心睡了。
姚志华表示很伤心,亲爹怎么就成陌生人了。
接下来就开始准备过年,腊月二十三,两个人一早起来,瞧见东边爬上来一个红红的大太阳,天空一片净朗,是个晴好的天气,就赶紧忙碌着拆洗床单被褥,天不好你拆洗了,到晚上晒不干,一家三口光屁股睡吧。
要说江满新年心愿是什么,就是有一大把布票,好好地做几床新棉被。
二十四小年,生产队杀猪分肉。农村过年不能指望买肉,没那么多肉票,食品站一下子也没那么大供应。生产队杀了两口猪,村里大人小孩一大堆人围着看,都巴望着自家分一块肥嘟嘟油汪汪的好肉。
不过杀猪的人也是老手了,肥肉瘦肉、头蹄下水都是搭配着分,住的偏加上起得晚,姚志华被人通知了才跑去领肉。
“给我们分了三口人的。”姚志华用麻绳拎着肉回来,其实他的户口已经迁到学校去了,供应都在学校,生产队分粮食都是给他们家按的两口人,分肉这是明显看面子照顾呢。“你看看够不够,不够我明天去镇上再买点儿。”
腊月里卖猪的多,返还肉票也多,村里肉票容易兑换。
“够了,两口人,畅畅又不吃,你还能吃多少呀。”江满看看那肉,一块五花肉、一块前腿和一小片猪肝,还给了一块猪板油。她笑道:“你运气不赖呀,都是好肉。”
“那是。”姚志华小小得意了一下,村里人照顾他大学生面子大,给他分肉明显都挑好的,他去的时候第一口猪已经分完了,只剩下些血脖肉、边角肉,老队长愣是叫他等着,等着开始分第二头猪。
姚志华把麻绳挽了个活结挂在门旁墙上,指着说:“三口人统共这些肉,拿刀分肉的老陈叔看样子还给我高了秤,我看这块长条带肋排的拿去你娘家送年礼,剩下的过一个年,剁完饺子馅,也吃不到多少了。”
“把这块板油熬了,肥肉剁馅儿。”江满抱着孩子,伸手把小被子往上拢拢,“我看别买肉了,现在镇上私人卖东西公家都不管了,你明天去镇上买条鱼,挑那种大的花鲢鱼或者鲤鱼,有海带、虾皮之类的买点儿,再不然你就买根猪筒骨,炖汤留着炖菜吃。我在村里还买了些鸡蛋,就两口人吃饭,年货足够了。”
“行,是不是再买点糯米做汤圆吃。”
“糯米不一定有,有你就多买点儿,平常买不到。”
姚志华不提老宅那边送年礼的事,江满也就不提,反正姚志华自己有数。
腊月二十五一早,姚志华跑去镇上采买年货。临近年关,镇上一条隐蔽的小街好多卖东西的,一溜儿十几个小摊子,都卖些青菜、干菜、鱼虾之类的。广播里整天喊经济建设,公家不禁止,老百姓自然就闻风而动了。
不过没有糯米,粮食米面这些凭票供应的东西还没人敢公开买卖,关键家家也就够自己吃的,只能到公社的食品站买。他在私人摊子上买了两条花鲢鱼,都有三斤多重,比猪肉可便宜,去食品站,买了海带、虾皮、咸鱼、干木耳,一根猪筒骨,两斤糯米。
跑去供销社,买了家里用的酱油、煤油,几包点心和半斤白糖,顺便跟江谷雨聊了会儿,问问江谷雨结婚的东西准备咋样了。江谷雨过年发了糖票,又给他添了一斤红糖。
回来时他就顺道先去了老宅那边,把一条花鲢鱼送去了,算作年礼。
老宅那边也分到了三口人的肉,姚老太见姚志华送的花鲢鱼,还算满意,接过去好歹没张嘴骂人。
“你们不得回来过年啊,你筐里都装的啥呀都拿下来。”姚老太盯着他背着的藤筐,“回来过年还不是吃我的喝我的,买啥年货都放我这边一起吧,就送这一条鱼,够你们谁吃的呀。”
“回不回来过年,我听爹和大哥二哥的。”姚志华一句话推掉,“那大哥二哥年礼送的啥呀”
姚老太撇了一下嘴没搭腔,看样子是嫌少,姚志华估摸着肯定没有他送得多,尽到了义务,于是背着藤筐走人。
回到家把东西放下,哄孩子,除尘打扫,两人轮换班干活,把屋里屋外、墙上地上仔细打扫一遍,用江满的话说,老鼠洞里也给掏掏干净了,见缝插针给畅畅做了件新衣服,一家三口欢欢喜喜地准备过年。
第50章 不是原主
腊月二十五, 本来打算回娘家送年礼, 三口人起得晚,等他们收拾好了打算动身时, 人家姚香玲夫妻俩送年礼先来到了。
姚香玲两口子先到老宅,然后一起来他们家串门走动。姚二嫂挺着个大肚子, 领着小女儿也陪着来的, 江满和姚志华赶紧迎进来坐。
看来王复兴今年提拔了宣传干事,待遇也相应提高不少, 除了给老宅准备了一份年礼, 还给他们三家准备了礼物,给姚志国、姚志军家的都是小孩的糖果, 给他们家的是一块花布, 说留给畅畅过年做新衣服穿。
这礼物可挺实在,玫红色小碎花的棉布,一看颜色就是新生产出来的, 江满忙跟姚香玲道谢,难得姚家还有个人心里有他们畅畅。
“谢啥呀,我这当大姑的,从畅畅生下来头一回给她做衣裳。”姚香玲笑着说, “长没长牙长牙了可告诉我一声, 按规矩我这大姑要给她做鞋的。”
江满忙着倒茶,又拿桃酥给领娣吃, 一回头便笑道:“还没长牙。这小孩慢性子, 翻个身都懒洋洋的, 长牙也比人家慢。大姐你上班,家里也忙,哪来的那些工夫给她做鞋呀。”
“姑姑鞋,姨姨袜,香香又没出嫁,就我这一个大姑,做鞋可一定得做,过去说长牙做鞋,不然还会防姑姑呢,长大就不跟我亲了。”
王复兴在旁边笑道:“你这是封建迷信,人家这习俗是说,姑姑给孩子做鞋,好让孩子快点儿长牙,快点儿学走路。”
“大姐总是想这么周到,疼孩子。”姚二嫂笑道,“我们家招娣、领娣小的时候,布票那么紧张,大姐也给做了鞋的。”
姚二嫂看着那块好看的花布其实眼馋,她两个女儿小的时候,姚香玲可没送过这么好看的花布。
可看看小女儿领娣靠在她身边吃桃酥,再想想姚香玲也给她孩子买过好几次东西,又觉得姚香玲和江满对她都挺不错,也不好意思小心眼了。
江满忙碌倒茶,姚志华抱着小孩坐在一旁,跟王复兴聊了几句工作和大学的事,小畅畅坐在他膝头看着大人说笑,大约还以为人家跟她说话呢,也咿咿呀呀的,姚志华看着有趣,就用腿颠着她玩。
“自己会玩了呀,很快就该会说话了。”姚香玲伸手,“来,大姑抱抱。”
白白嫩嫩的小女娃,黑白分明的眼睛骨碌骨碌看看姚香玲,咧开小嘴笑一下,转头把小脑袋趴到姚志华怀里了,不要。
姚志华顿时一脸得意。
“不要你,跟你不熟。”姚志华说,“生人抱会哭的。”
“谁说我是生人老话说姑侄亲、姑侄亲,打断骨头连着筋呢,一准要我。”姚香玲拍拍手,打着响嘴逗孩子,“来,畅畅,大姑抱抱你。”
小孩从姚志华怀里抬头起来,看看姚香玲,嘎嘎笑着又躲回姚志华怀里去了。姚志华得意脸:“我说不要你吧别说你了,我刚回来时也不要我,一抱就哭。”
姚香玲看他那德性有点无语。姚香玲当初提过,要是他跟江满离婚,她愿意把这孩子抱去养,这会儿怎么就觉着姚志华提防她了呢。
姚香玲忍不住怼他:“咋地,还怕我把你闺女抱跑了”她指着姚志华,跟江满打趣说笑,“瞧见没瞧他宝贝的,欺负我没闺女呢。”
江满倒了一圈茶,最后给自己端了一碗,坐下来笑道:“大姐,你今年不到四十呢,想要个闺女再生呀。”
“不生了不生了,现在城里提倡计划生育,一对夫妻一对孩。再说了,两个孩子都那么大了,再过几年都能娶媳妇了,我这年纪可不想生了。”
“咱这农村,广播里也这么喊,一对夫妻一对孩,坚决不要老三来,不过咱乡下地方,也不怎么管。”姚二嫂道。
她这是三胎,这时候计生政策还不是太严,生产队干部看着村里一堆大肚婆也就装聋作哑。计划生育的提法早几年就有,反正农村地方宣传一下是有的,也就是宣传呼吁,然后家家都好几个孩子。
江满想了想,印象中影响重大的计生政策,大概也就这两年开始的,她记得“八零后独生子女”将成为一种社会现象,也是这之后几十年的计生政策,造成了将来社会老龄化严重,再接下来到了她生活的年代,挽救不起来的低生育率。
所以不出意外,大嫂二嫂这次怀孕,应该都是最后一胎了。
从计划生育的话题,王复兴和姚志华两个大男人又聊起了国家形势,从国家形势又聊到了新的一年,然后又聊回了过年的老话题——今年过年怎么过
姚香玲说,她今天去送礼,姚老头和姚老太还在吵吵,争吵过年到底一起过,还是各家过各家的。姚老头主张各家过各家吧,姚老太却非要一起过,大过年儿子儿媳都不来伺候她,还叫什么儿子呀。
姚二嫂一听这个就一肚子牢骚,撇着嘴说:“大哥大嫂最支持一起过,硬跟着撺掇,说分家头一年,大过年一大家子团聚才热闹好看。啥叫好看,给谁好看呀,他们家六口人,送年礼就送了一块豆腐、几斤粉条,一起过年他们六张嘴去吃,当然划算了。招娣她爹就是个窝囊废,也不敢吱声。”
“十六口人,一起过年……”王复兴啧了一声,“热闹肯定热闹。”
“还有压岁钱,大姐不是我当着你的面碎嘴,她奶每年给压岁钱,孙子给五毛,孙女给一毛,你说大过年这样偏心多叫人难受。还有我们三家互相给压岁钱,我们两个孩子,老大家呢,他一家就四个孩子,还每次都等我们先给,我们给一个小孩多少,他就给多少,变着法子占便宜。她三婶你想想,你们给他四个孩子一人一毛钱吧,就得四毛,他呢也就给畅畅一毛,他当然想一起过年了。”
姚志华抱着孩子,想象着姚老太给他闺女一毛压岁钱,顿时心里一阵膈应。
他慢条斯理说道:“大姐,这个事情,我想让你劝劝娘,何必一起过呢,这也是替咱爹娘考虑。别的不说,要一起过,年三十、年初一两天吧,十六口人吃饭,还不都是吃爹娘的粮食,大嫂二嫂都怀胎不方便,江满呢又得抱畅畅,做饭炒菜不都得辛苦咱娘吗。所以你看,大姐你就这么给娘算算帐,她净赚吃亏了,她哪里想不开非得一起过年。”
“……”江满瞥了姚志华一眼,肚子里憋笑,心说这家伙还真会替他娘考虑啊。
结果姚香玲就用姚志华这个“吃亏”理论,跟姚老太一说,姚老太眼见着三家就送了那么一点年礼,够谁吃的呀,想想还真是不划算,于是干脆也不提一起过年了。这是后话。
中午两人本打算留饭,姚香玲说姚老太那边已经做了,怕他们带个孩子做饭麻烦,非要回姚老太那边吃。
江满和姚志华跟着送出去,出了大门,姚志华把怀里的小孩交给江满:“你抱回去吧,外面冷,我送送大姐他们。”
姚志华就又送了一段。姚香玲和姚二嫂走在前边,姚志华跟王复兴并肩落在后头。
王复兴瞧着他笑问:“志华,现在咋样啊,我看你跟他三妗子挺默契,现在感情挺好的呀。”
“嗯,对,挺好。”姚志华笑。
“孩子小,你们两个合得来最好。”
“对,大姐夫你放心吧,我们现在挺好的,肯定不会瞎折腾。”
有些事不足为外人道也,哪怕是他比较亲近的大姐夫。
姚志华放假回来六七天了,两口子睡在一张床上,像是许多年的老夫老妻一样,每天晚上默契地照顾孩子,洗洗刷刷,各自躺下睡觉,聊聊家长里短,比多年的老夫老妻还老实。
都说小别胜新婚,可那女人连给孩子喂奶都要避着他。
姚志华要是感觉不到那种疏离和排斥,就真的傻了。可明明两人现在相处交流还不错,姚志华想来想去,只能归结到江满心里还在怨恨他。想想也是,娘儿俩吃苦遭罪的,给谁不怨恨呀。
难不成她还真抱着离婚的念头就算两人之前当面谈过离婚,可是两人也都说开了,不论从哪个角度来讲,他态度表明了不离婚,她也没有道理非得要离婚。女人家总是心软的,孩子那么小,这年代她一个女人家,离婚带个孩子怎么生活
所以姚志华真有点不理解,要说这女人是跟他赌气吧,又不像。
姚志华不傻,媳妇不对劲。有了这个认知,姚志华就越发觉得,媳妇哪哪都不对劲了。
青山易改本性难移,她的言行举止甚至一些小细节,外人不经意,原本她性子内向外人也不怎么了解,可是看在他这个枕边人眼里,就忍不住费琢磨了。
下午姚志华看孩子,江满去跟肖秀玲合伙做豆腐。他们家两口人吃饭,不值当自家做豆腐,干脆跟肖秀玲一家一半合伙。吃过午饭端着黄豆走的,天傍黑时端着半锅豆腐脑和两大块豆腐回来,晚饭就弄点酱菜萝卜干,吃热乎滋润的豆腐脑。
腊月二十六,姚志华匆匆跑去江满娘家送年礼。这个本来该是三口人的活动,可碰上天不好,阴沉沉的,江满跟孩子就没去。
姚志华上午去的,吃过午饭回来,说起江谷雨结婚的准备。
“这天气,怕是要下雪了。”姚志华拍着衣服上的灰土进来,“谷雨今天上班不在家。你说谷雨出嫁,咱们给她添置点什么东西好呢”
江满:“我正想着给谷雨买点东西呢,你自己想想谷雨帮了我们多少。本来就没娘疼,大嫂那出息,就我这一个姐姐还是个穷鬼。”
“别说得这么难受,谷雨的好日子在后头呢。”姚志华心里掂量了一下,他从沪城放假回来时,就想着给江谷雨买个什么结婚礼物,无奈囊中羞涩口袋瘪,钱不够。
两人商量了一下,江满拿了二十块钱出来,姚志华决定去永城看看,能买点什么合适的东西。
“我还真不太懂该买什么,你们娘儿俩又不能去。”姚志华想了想,有心一家三口去逛逛,天太冷了,又舍不得带着孩子出门。
“能买什么工业品又不敢想,动不动就上百块钱,你也没有工业券。”江满说,“你去看看,买点实用的东西,你看看有没有她能穿的皮鞋,37码的,要好的,我想给谷雨买双皮鞋,给她婚礼上穿,买鞋你记得买袜子啊,不能光送鞋子。”
“皮鞋我在沪城的商场也看见过,特别贵的,一双鞋能赶上一般人大半个月工资了。”姚志华想了想,“花同样的钱,不如买别的东西呢,咱给谷雨买那种跟被子一样大的高级毛毯,或者我把家里的布票带上,买一条好点儿的丝光床单,多实用啊。再不然给谷雨买块手表,想法子弄一张手表的工业券,女式手表二十块钱估计也能买到了。”
“你懂什么呀。”江满不屑,“婚礼对女人意味着什么,一辈子结一次婚,穿双好的鞋子,一辈子都忘不掉。你买个毛毯手表的,那意义能一样吗。”
姚志华想了想,他还真不懂,点点头:“那行,我去看看。”
“再给你二十,我手里可就没剩下多少了,你就用来买礼物,可别再乱买别的东西了。”江满把两张十块钱递给他,“照这么坐吃山空,等不到你毕业拿工资,我和你闺女就得饿死。”
“放心吧,车到山前必有路。”姚志华笑,“该花的钱要花。”
江满可没指望姚志华能想出啥办法来。暑假姚志华走的时候,她手里算上分家的钱、卖房子的钱,和孩子送米收的一点红包,剩下有一百多块。家里有粮食有菜,她们娘儿俩一个月花不了几块钱。
一个月花几块钱,对江满来说,真是挺神奇的事情。横竖她也不会让自己受委屈,日子过到哪儿算哪儿,这年代饿不着她。
腊月二十七,姚志华去永城,一大早骑自行车走的,下午太阳落山时喜滋滋回来,还真按江满交代的,买回来一双女式的羊毛皮鞋。
这年代东西质量是真好,皮子好,毛也好,样式大方,江满拿在手里看了看,挺满意。
“连袜子,二十块钱还剩下三块半。”姚志华咋舌,农村人的花钱习惯,一双鞋的钱,搁在农村够置办两个像样的橱子衣柜了,“商场里女式棉皮鞋,还有一双八块半的,跟这双一比就差早了,我想了半天还是买这双。”
不过反过来想想,穿这么一双鞋结婚,新娘子倍添光彩不说,还真的一辈子难忘。
见江满拿着鞋子看,姚志华摸摸鼻子讪笑:“那什么,你等着,等我回头挣了钱,给你也买一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