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铮低垂了头,慢慢地又说:“父亲,只要你身体康健,无病无痛,拘他这药是谁弄的?又拘是怎么来的?女儿现在什么都不在乎,女儿不过只想让爹日后里天天笑口常、无病无痛的……”
顾老爷一只拳头猛地向旁边桌子重重捶下,拳头握得死紧,感觉整个骨头关节都在颠颤。
他强忍了半天,像是极力平息胸口怒意,半晌,才喉咙打着结,潸然叹道:“娇娇,这畜生,以前是怎么对你、怎么对苗苗、怎么对咱们一家的……难道,你都全忘了吗?”
“……”顾铮低头,咬唇,没吭声。
“你爹爹我现在落入时下境地,是,再没有以前的风光体面,可是,你认为爹爹会白白受这白眼狼的嗟来辱吗?”
“……”
“娇娇,你瞒得我好苦!亏我傻傻的一直以为是关世子照顾……你这哪里是给你我喂药吃,简直是服的砒/霜,你知道吗!知道吗?!”
他忽然老泪纵横。
顾铮有些心酸,“爹……”
她想劝慰,忽然不知如何开口了。
“关世子……”
顾老爷忽然站起身来。
关承宣赶紧应声。“伯父……”
“那天,咱们夜里在这里下棋,下了好久,你的那些话,我都听着的,你是真心的是不是?”
顾铮一愣,不知他们在说什么。
关承宣道:“是!晚辈对伯父说的那些话,一直都是作数的,从不会撒话,若有半句虚假,天打雷劈……”
顾老爷半晌深吁了一气,“好!那很好!”
他像是沉淀了半天,道:“明天,你能不能早点过来,陪我去这傻丫头的店里一趟……这周牧禹,不是每日里来她铺子里买糕点吗?我这个遭老头子,不要你帮我什么,就陪我顺路一道,将这药,还给那畜生白狼眼……”
关承宣和顾铮相视一眼。顾铮心觉纳闷。原来,她这老爹什么都知道了,不仅知道了这药是周牧禹弄的,还知道每天早晨准时准卯、基本都要来店里买糕……她也懒得去解释,人家不过是顺路买这里的糕饼而已,没其他意思……忽而又感觉很纳闷,这老爷子,又是怎么知道的?他天天把自己关屋子不是么?
关承宣表情复杂,半晌,方轻轻点头,道:“——好,伯父,我明天早早就快马过来,陪你。”
——
这夜,注定是个复杂难以理清思绪的夜。
顾老爷把自己始终关在房间里,坐在椅子上沉默着,不吃不喝,怎么也不理人、不说话。关承宣已经离开了。顾铮不知如何和父亲说话,吃了饭,便给女儿苗苗洗澡。往常里,这小丫头每次洗澡,都喜欢在澡盆里耍水、要顾铮陪她嬉闹,如今,黑溜溜、像葡萄似的乌黑的眼睛却安安静静,一会看看顾铮的脸,一会儿又去看看她姥爷顾剑舟所在房间。
顾老太爷咳嗽声时不时传来,越咳越喘不上气力的感觉。
萱草出来苦着脸说:“怎么办啊小姐?老爷吃惯了这药,现在也没其他的法子对付,他那么固执,听说是晋王给的药,怎么也不肯服了,还让奴婢滚,我担心,担心……”
顾铮一边给女儿擦头发,一边疲惫地叹气:“罢了,罢了,管不了他就不管了!这人呐,上了岁数会越活越小,就跟个小孩子似的……”
苗苗这时扬起白玉般小脸问:“娘亲,娘亲,姥爷又犯病了,他不吃药,会不会死啊?”
顾铮啐:“别乱说!”
便给苗苗套好了小睡裙纱衣,抱倒里屋床上。
萱草叹着气,无法,只得走了。
顾铮木讷讷地想着心事,哄女儿睡觉。
小女娃儿瞌睡也来了,眼皮半睁半合,重重打了个呵欠。“白眼狼,白眼狼,我爹爹是个白眼狼变的……我不要白狼眼当爹爹,我要关叔叔,我要关叔叔……”
顾铮身子猛地一颤,一下就变得茫然而不知所措了。
第二天,顾老太爷强撑着有病之身,果真早早地就吩咐萱草来服侍更衣。
顾铮眼皮突跳,她伫立在窗前,一阵马蹄嘚嘚的声音,关承宣穿得周吴郑王,果真还来了个大早。
她看着窗外不停摇头:我的娘,这两个男人,好像真要去找人大干一场似的……
他们这副回霜收电、口沸目赤模样,未免也……也太小题大做了吧?!
未准儿,一会儿那周牧禹见了,还以为这是两发羊癫疯的精神病……
不行,得赶紧阻止去,要不然……这也太丢人了!!
哎,有些事情越是在意,就越是放不下……所以又何必呢?
顾铮一脸苦笑,郁闷不已。
第9章 父母之命
要说顾老爷以前待周牧禹,还真从没个好脸色。
顾铮从小含着金汤匙长大,要什么,顾老爷都想方设法满足。
顾铮小时候气走了几个姨娘,顾老爷吭都不吭一声,甭说责怪,还说女儿把那些妖精们撵走得好,其宠女儿程度可以想象。
顾铮自小就貌美惊人,顾老爷总以为,宝贝女儿长大了,定要给她找一个匹配得上的夫婿。
顾老爷挑选未来女婿的眼光,简直比皇帝选驸马还要苛刻刁难。
从人品个子、从性格到家世背景……整个江南,先是媒婆不厌其烦、口若悬河去踩顾家大门,到后来,无人问津,因为这顾老爷真是太难搞了!
顾铮记得,闻说那江南有名的玉鹿书院、她个女儿家家扮成西贝货去读书求学,竟是为了书院一穷学子。顾老爷气得,最后,把个穷小子命人抓到跟前,从头到脚、从皮到骨,恨不得拿着西洋放大镜看个仔细,甚至连脚趾缝都看个清清楚楚。
顾老爷冷笑:“就凭你?真真时下风气败坏,书院把你们圣贤书上的大道理不好好教,成天教你们如何攀高枝儿?泡女人?肖想癞哈莫吃天鹅肉的事?”
“……你们家祖上是干什么的?有多少铺子?良田多少顷?父母在江南的名号是什么?”
“……”
一席话,有多难听就多难听。
周牧禹被他讥讽挖苦得面皮又青又紫,唇色发白,他还不放过。“对了,我女儿娇娇,你知道光是她用来擦手的丝巾都是什么丝做的么?”
“她可没吃过苦!自打出生,赶着伺候她的丫鬟婆子从这顺承街、排到那西二楼……”
“她头上穿的戴的,你能保证她嫁了你以后,还能那么体面风光么?”
“怕是你连一匹上好的缎子都给她扯不起……”
“……”
在婚后,顾铮有一段时间,把周牧禹这个丈夫对她的冷淡、排斥、厌恶常归咎于是他父亲的始造根源。
两个人成亲后,当然,是那周牧禹后来却被绑着逼迫着成他丈夫后——顾家老爷看那周牧禹就像犀牛皮打皱褶,怎么都不顺眼。
他总觉得自己忍着口气,逼着这男人做上门婿委实心里堵得慌。
只要宝贝女儿顾铮有一点风吹草动,生病了,着凉了,落泪了,受伤了……
一点点不慎,就会像训下人似地,质问他,是不是他这个做丈夫的没有好好尽到职责……
顾铮有段时日快要气死了,常常和父亲背着干,她越是训斥周牧禹厉害,越背地里不断给自己丈夫低三下气赔礼道歉,甚至对亲爹都玩起了捉弄恶作剧……太多太多的细枝末节、日常生活琐碎可回忆。
顾铮把周牧禹对自己的疏远,统统归于是父亲的压制和不通情理,直到后来某日,她表妹来串门子时告诉她一句话:
“放屁!舅舅对他不好?舅舅对他不好,所以他才故意疏远你、冷落你?你傻不傻啊!难道你没听过《诗经》里有这么句,‘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阵阵,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你懂这话的意思不?这意思,冬天打雷也好,夏天下雪也罢,就是天地万物没了,都会一直和你相知相守、至死不渝!”
“还有,那牛郎织女的故事听说过没有?那梁山伯与祝英台你应该知道吧?啊!对了,你不就是祝英台么?你可见那祝英台的老娘那么刁钻刻薄、反对他们两人一起,可梁山伯会因此而疏远冷落祝英台么?化成蝴蝶儿一飞,啊,多凄美浪漫啊!”
“……”
然后她表妹丢给她一个嫌弃的眼神,“哪像你们!蝴蝶儿我没看见,我倒只看见一只飞蛾,成天围着个灯罩瞎转,一心不把自己给扑死就不罢休……”
“……”
那时候,顾铮才有点豁然明朗的感觉。牛郎织女,诗经,梁祝……多么贴切的比喻啊!
难为她那表妹成日里说话不着四,歪理一堆堆,却是最终让她瞬间从梦中彻底清醒的那一个……
顾老爷子没给过周牧禹好脸色看。
而今时下,对这男人的厌恨,如同百年的瓜子、千年的树。
他习惯了在那个男人面前弹射利病,摆架势。
至于关世子关承宣……
晨间的四合院,粉色的桃花在微风中簌簌吹落,几声鸟叫掠过上空。
关承宣在院子中早置放了一辆马车,他搀扶老爷子上车去店铺,顾老爷气喘咳嗽,他不时殷勤小心说,“伯父,当心,来,您从这边上去,要不要晚辈背你……”
顾老爷便摆手,“还走得动……”
顾铮站在院子看这两男人的背影,忽然间眼波迷离,鼻翼有些楚。
——
这还是从前的那个叱咤江南、有着“虎头兽”称号的顾老爷顾剑舟么?
关承宣若说在当年,顾老爷自然万分肯定也瞧不上眼的。
曾经,他在书院读书,成日里不好好上课,带着一伙人斗鸡走狗,甚至去青楼逛窑子。
他何时成了如今时下的这副模样?
在顾铮的印象,关承宣在书院一直就是那周牧禹的对照组。
那周牧禹家出自寒门,有多穷酸,这关承宣就有多富贵豪奢,去青楼光听一花魁弹琵琶唱小曲儿,便一掷千金眼也不眨下;
那周牧禹读书有多努力上进,他就有多放荡颓丧,带着一伙人逃课,到处打架,成日里招猫逗狗,吊儿郎当……
顾铮记忆最深的一幕,这关承宣后来爱上了自己,向自己表白,连青楼也不去了,他嫉妒厌恶那周牧禹,当着他面带领一群纨绔子揍他,打得那周牧禹鼻青脸肿。
然后,还说:“呵,姓周的!你以为那蠢丫头是真喜欢你?真看上了你?这丫头嘛,不过是山珍海味吃腻了,偶尔看你这清粥小菜觉得稀罕……我们来打赌,不出三个月,那蠢丫头便会乖乖投入我怀抱,并答应嫁给我,因为,你以后给不起她的,本世子爷给得起,嗯?”
当时多么得意,多么嚣张。
顾铮也把这姓关的厌恶气得要死。
……
顾铮到底没有阻拦住这两男人去店铺。
顾老爷和关承宣的马车在她出神当口,瞬间便驾驶出了小四合院。
顾铮惊忙回神,想去追,却是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