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老娘“唉哟”一声,道:“往那走可去得远了,那边冷僻没人烟。她一人去的?”
阿萁急道:“我只见着一眼,好似单独一个,嬢嬢我追上去看看。”
施老娘点头,催道:“快去,别让她走远了。她不像个能走山道,别给崴了脚。”
施进担心,皱眉对阿萁道:“山中有蛇、狼,要不阿爹与你一道去?”
施老娘摇了摇头,道:“叫萁娘去,萁娘惯在山上跑的,你去不好。江娘子外来的,生得又好,本就招人闲话,刀能割肉舌能刮骨,别误了她清名。”
施进只得作罢,抽出镰刀递给阿萁,道:“萁娘带了刀去,剁蛇使得,剁人……”
施老娘狠剜了施进一眼,怒道:“你是做人爹的,哪个当爹不盼着女儿斯文,只你嫌你二丫头性子不够野?她本就是个胆大包天的,你还满嘴的胡言乱语。”
施进满脸讨好的笑:“萁娘知事着呢。”
阿萁接了镰刀,往腰间一插,与施老娘施进等招呼一声,卯足了劲往山溪那跑去,想着这一耽搁,江娘子定又走得远了些。
她一气跑到竹林小道尽头拐角处,左右顾盼,却是不见人影。心下又焦急了几分,她亲见江娘子身穿及地襦裙,按理不易走山路,缘何这么快就不见了影踪?
竹林斜风细细,暖阳穿叶,细碎有如洒金。阿萁心头惶急丛生,生怕江娘子出事,正急乱没主意间,倒记起一条近道来。
竹林附近原也有一处坟地,因着地势低,十几年前被水给淹了,村中各户人家拣了一个吉日,将这一片的旧坟俱迁往了半山腰。
这片老坟不知经了多少年月,碑残坟移,里头除却三家村本村的先人,还有几处无有名姓的荒坟,无人认领被弃在原地,村人胡乱用土掩盖了事。弃坟边的老树枯木,上有寒鸦筑巢,下有野猫作窝,夜风过林,呜呜有声,胆大的人路过心里都发毛。
阿萁也是去山溪捕鱼时,误入一次,受了不小的惊吓,几是连奔带逃离了那。
江娘子既在这没了身影,人无双翅,又非神仙缩地成寸,她思来想去,除了那处荒坟偏道,再也没第二条路来。
阿萁心中虽极为害怕,到底是担忧江娘子之心占了上风,咽了一口唾沫,一咬牙,钻进了竹林荒道。她早些误入荒道时已是暮春,草长过膝,虫鸣鸟泣,眼下却是草木未发,虽荒芜凄凉,倒不比春日时脚下没深没浅,走得人心里发慌。
她这般边走边看,荒道有枯草伏地,更信江娘子从这路过,心喜之下一时也忘了害怕,小跑着追了一程,此处离山溪又近一些,依稀闻得水声潺潺。她疑心江娘子已到了溪边,急步又赶了一段路。面前一条浅浅清溪水自山中出,回绕蜿蜒复又归入山野,来处深藏,去处隐踪。
阿萁看了看,仍是没人,发急间,正要扬声高喊,有人自背后掩了她的口鼻,挟着她的臂膀,阿萁吓得后背寒毛直立,以为遇见贼人,抽了抽右手,歹人似是大意,只松松擒着,想起腰间别的镰刀,一个用力脱出手来,握了刀柄,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往身后刺去。
身后那人吓了一跳,慌忙将她带到一棵老树后,戏谑道:“果是猎户家才养出的小娘子,这般凶。”
不是江石,还有哪个?
阿萁又惊又怕,俏眉竖起,秀目圆瞪,咬牙切齿道:“江阿兄,这是作甚?”
江石忙示意她悄声,拿指一指山溪一处,阿萁满是不耐,又狠瞪了江石一眼,这才探身去看。
山溪边的古树下奇石旁,江娘子静立在那,衣袂、羃篱随着山风蝶翅般轻轻翻飞,似是孤寂,似是清冷,似是乘风而去。
阿萁满腹疑惑兼一肚子的恼火,回头再瞪一眼江石,低声怒问:“江阿兄,你莫不是个小人,竟偷偷尾随着你阿娘。”
江石惊奇反问:“小二娘,你来问我?怎不问问自家怎在此处?”
阿萁不服气道:“我原是担心江伯娘走迷了道。”
江石则笑道:“我却是担心我阿娘遇险。同是好意,你怎拿小人之心度我?”
阿萁一时无言以对,只好不去理会,又探身去看江娘子,见她取了羃篱,随手挂在一边枝丫上,蹲下身掀开提篮的盖子,取出一盏莲花灯来,小心点燃后,拿双手轻轻托着,慢慢放入溪中,由它随水漂远。
这盏花灯一点猩红,携着哀思,依着流水,不知寄与谁知。
阿萁实是按捺不住心中好奇,迟疑着问江石:“江阿兄,伯娘她什么来历?”
江石摇头道:“我也不知。”
阿萁话出口,当即后悔,道:“江伯娘待我这般好,我却在背后说她是非私密,我岂不是成了忘恩负义的小人?”
江石笑着打量她几眼,道:“小二娘还生得侠肝义胆。”沉吟片刻后道,“阿娘在家中从未过多隐瞒她另有来历,家中的那些藏书,都是阿娘带来的……”
阿萁盯着他,险没问出来:那你还偷偷随在后头,想要一窥究竟?
江石些许狼狈,道:“好奇之心在所难免。我虽不是阿娘亲子,她待我却极好,我打心里认了她,无论她何名何姓何来,自会护她敬她,纵是她来处……我纵是知了也作不知。”
江娘子逃荒来村时,正逢灾年,衣衫褴褛形容狼狈,江泯其时尚在襁褓之中,浑不知己身艰辛,无知无觉地酣睡在娘亲怀中。她敲开江家门,本只想讨碗热汤米粥……谁知后来竟嫁与了江大为妻。
江石靠在老树上,枯糙的树皮抵着他的肩膀,他过继给江大时已有六七岁,早已知事记事。
那晚天寒地冻,冻雨击窗,他家院门年久失修,关不牢靠。他与江大在家中拿铫子胡乱煮了杂粥,父子二人对付着用饭,忽闻有人呯呯敲着屋门。江大还当是哪个不长眼的邻舍来讨没趣,撸袖紧腰,要去寻人的麻烦,谁知一拉开门,门外竟是一对被冷雨浇头冻得唇脸发青的母子。
江大“咦”了一声,微有怔愣,略一犹豫,便将人让进屋中,又探头看了看屋外,掩上门插上门闩。
那时江石看江大神色,便想自己阿爹定曾见过江娘子……许不熟识,却非初见。
之后,江娘子嫁与江大为妻。
江大与县中主薄有些酒肉情义,将江娘子充作隐户,又假称自己荒唐,和她有了苟且,私下已生得一子。主薄酒足饭饱,兼得了好处,趁着造籍之时,将江娘子入了籍,又接二人婚书。
过往随烟而去,自此,她便是江家妇,怀中幼儿便是江家子。
村中邻人只当她是外来户,嫌她生得俏丽,疑她私德有亏,倒无人追问她父母何人,家在哪处。
又隔得二三年,江大收拾行囊,离家近半载,摸着天黑归来,带回了好几箱的书……
那夜,江娘子触物伤情,暗暗饮泣了一夜。
江石思及这些过往,想了想,为免生事端,无意向阿萁多说,将它们一一吞进肚中;恰好阿萁也不愿究人往昔,无意多加过问。他们一个无心,一个无意,对视一眼,相顾而笑。
溪边,江大不知几时到了江娘子身边,抬手取过羃篱,笨手笨脚地帮她戴好,紧携着她的手沿着山溪慢慢走远。
阿萁注视着江大与江娘子的背影,长长舒了一口气,好悬没露了形迹,若是撞见,两厢不知多少尴尬。
江石见她作劫后余生状,歪过头连看她几眼,开口道:“小二娘,你好似欠了我什么事物?”
阿萁还道他计较自己先前差点伤他一事,一扁嘴道:“虽是你举止鬼鬼祟祟的缘故,拿镰刀劈你确是我的不对。江阿兄原谅一二。”
江石笑道:“这事是我的过错,你便拿刀刺我个透心凉,我也没有半句的怨言,我如何会让你赔罪。”
阿萁奇道:“那我几时欠你事物了?”
江石也大奇:“小二娘小小年纪,竟跟卫老翁翁似得,又糊涂又善忘。”
“你才跟卫老翁翁似得。”阿萁啐他一口,不甘不愿地取出那枚彩线编就的钱币,略有得意问道,“这可当得信物?”
江石两眼一亮,三色彩线编的环佩,坠着穗子,晃晃悠悠荡在阿萁的指间,她偏着头,微抬着下巴,欢快的笑意里隐着一丝炫耀骄傲。
他由衷笑起来,夸道:“确实当得信物。”
江石伸手欲接,阿萁将手一缩,背在了身后,狡黠道:“那……江阿兄再应我一事?”
江石笑道:“你只管说。”还不忘为自己辩上一句,“就算你不拿信物要挟,既唤我一声江阿兄,有事相托,我哪有不应的?”
阿萁笑着道:“那不是又欠江阿兄一桩人情?”
江石叹口气,颇为无奈,道:“罢罢,理全在你那边,你只说什么事?”
阿萁道:“春来这溪中生得好些溪坑鱼,往年在桃溪都能换得好价,我想着,若是我捕得鱼,江阿兄又要去桃溪,可能捎带着帮我换银钱?”
江石点头,道:“这只不过小事,不值一提。”
阿萁大喜,将彩钱递给江石,又诚心谢过。江石接过,托在掌心细细端详一番,笑着收进了怀里,贴心放好。
阿萁少了一件心事,欢欢喜喜地就要跟江石道别回家。
“小二娘。”阿萁还没走得几步远,江石又出声叫住她。
阿萁疑惑回过身,黑长的睫毛上下扇动一下,欲语似问。
江石从怀中取出一册薄书,低叹一声:“原想着,我与你打赌,又索要信物,既是信物自是双方各拿一样才公平才公道,于是,我就厚着脸皮问阿娘讨要了一本书……”
阿萁觉得自己有如河里嗅得鱼饵甜香的蠢鱼,明知有钩,仍旧蠢蠢欲动想要吞饵。
江石将书封示向阿萁,这是一本香谱。他笑道:“我见你家来,不认字时便看阿娘压香篆,想着你定喜爱这本香谱。虽然阿娘说,书里所记都是寻常……”
阿萁慢慢挪回,拿脚尖碾着枯草根,怯声道:“书太贵重,我不能要,但是,我想借来翻阅……算我又欠江阿兄一个人情可好?”
江石笑着将书抛给她,阿萁担心污损了香谱,慌得手忙脚乱去接,忙乱间听江石爽声笑道:“小二娘,可记好,你又欠下一桩来。”
阿萁好不容易接住书,小心抚平书皮,嘟囔道:“欠便欠,我定会还的。”顺嘴问道,“年前江阿兄要我猜的,究竟是什么事?”
江石微有讶异,笑道:“我还当进叔早跟你露了口风,原来竟是半个字没有提及。”
阿萁这下真个好奇,追问:“我阿爹也知晓,到底是什么事?”
江石笑答道:“自是为了你阿姊的婚事。小二娘,你可留了耳朵,留着细听?”
第42章 赏心悦事
山溪边上奇石星散,小的有如雀卵,大的重愈千斤,皆被溪水打磨得浑圆光滑。阿萁挑了一颗巨石坐上,托着腮听江石细说始末。
“这般说我阿爹属意小乙叔家的小郎君?”阿萁摇头道,“我阿姊的婚事,我嬢嬢点头才算的。”她阿爹心眼只有比别人少,没有比别人多的时候,不料想为了她阿姊的婚事,背后如此煞费苦心。只是,阿萁莫名地开骀担心,虽是大大的不孝,可她……不大信得过自己阿爹的眼光。
江石不由笑,道:“进叔支吾含糊,不过你放心,相中阿煦,定是伯嬢的手笔。”
阿萁一听是施老娘的主意,顿时放心不少,论眼光之毒辣,百个施进加起来也不及一个施老娘。卫小乙因在里正跟前做事,村人大都与他相熟,卫煦因着少时淘气太过,村人对他更是记忆犹新。
“卫家阿兄是不是幼时掏雀儿,跌进江富户家的猪圈,浑身烘烘地爬将出来?”阿萁问道。
江石险些跌进山溪中,一言难尽地看着阿萁,闷声道:“阿煦百件淘气事,你怎只记得这一件?”
阿萁忍不住笑出声来:“那时我还小呢,记不大真切,只记得嬢嬢拖我手去看热闹,江富户还心痛哭嚎自家猪吃了惊吓。”
江石大笑出声,道:“我倒记得真切,那时卫婶娘还在世,嫌阿煦臭得熏人,将他赶鸭子似得赶到水里,洗了半日方许他上岸。”笑后,他神色又添几许感伤,“可惜,后来婶娘染病……”
阿萁也收起了笑意,跟着叹了一口气。
江石看她犹嫌稚嫩的脸上,眉微蹙,唇微叹,摆出伤怀模样,他指尖一动,忽得想用手摸摸她的发顶……
阿萁正同情卫煦少年丧母,见江石半天不语,坐在相邻的那块溪石发呆,满是不解地拿眼看他。
江石对着她比山中溪水还要清澈的双眸,一时自惭形秽,掩饰般地道:“阿煦样样皆好,就是家中冷清,算不得四角俱全。”
时人就好讲究人丁兴旺,高堂俱在手足友爱,如卫煦母早丧,父孤寡,在婚事上头就被诸多挑剔,嫌不是长久人家。
阿萁感叹道:“他们父子过活还遭人闲话,我嬢嬢孤身带着我阿爹,也不知听过多少闲言碎语。”
别家许会挑剔卫家人少,无有帮手扶持,施老娘以己及人,自不会对此过于苛求。阿萁想起阿叶温柔如水的性子,心事重重问道:“江阿兄,你跟卫煦知交,他家可是个好人家?再一个,你胡出主意说什么要考较人家,要是卫伯父家中半点意思了也没,只我阿爹剃头担子一头热?”
江石好笑,施家小二娘聪明过人,到底还是岁小,欠缺人情世事历练,他道:“既然你嬢嬢说出了口,定是两家私下有意,只不过不曾言明。”又别有意味道,“这相看嘛,男相女,女相男,合意才好定下。”
他怪声怪调,引得阿萁疑他话中有话,一眼一眼地看他,试图寻出破绽来。
江石闷声笑着别过头,装模作样叹道:“小二娘又疑心我藏鬼。”
阿萁笑问:“那江阿兄有没有呢?”
江石道:“果然疑我。不如小二娘盯牢我,看我有没有作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