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上谢朝完全没有说一句安慰商稚言的话。商稚言愈发明白,他确实是不爱说话,但这并非冷淡。他陪了自己一晚上,告诉自己黑三的事情,听自己絮絮叨叨发牢骚,这陪伴也是一种沉默的力量。
商稚言在阳台上打了个冷颤,缩着肩膀钻进房间,顺手把沉甸甸的小猫捞起来。小猫已经长成了中猫,距离大猫尚有一步之遥。商稚言在黑暗中静静看着谢朝给自己的第一份礼物。小猫在枕边睡着了,商稚言也和它一样,睡了个虽短暂但很满足的觉。
母女之间的冷战仍旧持续着,一时半刻没有和解的意思。
张蕾找到了超市理货员的新工作,早出晚归,除了晚餐时间,和商稚言基本碰不到面。
用余乐的话说,两个人都需要冷静冷静。
十一月份的月考终于结束。商稚言的数学成绩稳步上升,余乐和谢朝敦促她做的数学错题本终于在两个月后真正发挥了作用:商稚言已经能看懂所有大题的套路,而且第一次拿到了选择和填空的满分。
孙羡教她的写作文套路非常有用,商稚言怎样写作文大纲,顿觉事半功倍。“议论文不能没有大纲,大纲你自己能看懂就行,写多了之后你就能控制自己,知道写到哪里应该转折,哪里应该递进,结尾怎么升华。”孙羡的语文成绩很好,她几乎把自己的所有技巧都教给了商稚言。
但商稚言的三门小综合里,地理成绩仍旧不高。历史和政治首次突破70分,地理还在及格线徘徊。
要是放在两个月前,商稚言早就沮丧得说不出话了。
“没关系,现在不会做,以后就会了。”她跟自己重复谢朝老挂在嘴边的话,把多次出错的部分圈出来,在教科书上做好记号。
她去跟谢朝和余乐报告喜讯时,看见两人和徐路站在走廊上,吹着冷飕飕的海风,吃着小卖部冬季特供的咖喱鱼蛋。咖喱鱼蛋味道重,和烤肠一样都是不能带入教室的东西,余乐看见商稚言出现在楼梯口,立刻戳起两颗鱼蛋招呼她:“来吃来吃,徐路请的客。”
徐路头发长长了,但打理得十分潦草,鬓发别到耳后,造型宛如江姐。她这次月考总分排名首次杀入理科前二十,人变得异常慷慨,主动请身边两位学霸吃垃圾食品。
余乐脸上一直挂着笑,他总分比谢朝多了两分,终于夺回头把交椅,连站姿都狂放了许多。
商稚言怎么看他怎么不顺眼。文科重点班就在商稚言班级隔壁,那一直稳坐第一的女孩特别低调谦逊,浑身散发着书香世家的馥郁墨水味儿,举手投足间,活脱脱一位生错了时代的大家闺秀。
“你不像第一名。”商稚言吃了余乐的两个鱼蛋,又接过谢朝递过来的一个,“谢朝比较像。”
余乐:“排名跟长相有什么关系?我也看不出你是142名啊。”
被捶了一拳之后余乐仍在大放厥词:“那你说说,什么长相才能拿第一名?帅?我也帅啊,路姐,你觉得我帅不帅?”
徐路:“可以。”
余乐:“谢朝帅不帅?”
徐路:“帅。”
余乐:“……为什么我只是‘可以’?!”
徐路慢慢咀嚼鱼蛋,吞咽入喉才开口:“最后一道选择题,全校只有我和谢朝做对了,是吗?”
余乐顿时哑口无言,狠狠一拍铁栏杆。
商稚言:“……???”
她听不懂面前三位学霸的沟通方式。
预备铃响,商稚言这才急忙跟俩人分享自己的进步。余乐说自己早知道了,谢朝只是看着她笑,点点头,很赞许的样子。商稚言又一次发自内心地觉得,余乐说三百句“你真棒”都比不过谢朝的一个笑。
“对了,这次家长会不在学校开,”上课铃声正式响起,商稚言忙跑下楼去,余乐趴在栏杆上冲她喊,“老师要逐一上门家访!”
这下连谢朝都是一愣:他并不知道这件事。
课上,他悄悄问余乐:“老师一定会去学生家里?”
“对,班主任搭配不同的老师,分批去。”余乐告诉他,家访从周末开始,按照学号分批进行。谢朝的学号是全班最后一位,他肯定是最后一批。
“……”谢朝叹气,“我还打算让司机来帮我开家长会。”
余乐惊了:“你不打算回家?不是说月考完了就回去么?”
谢朝:“你放心,我会搬出去的。”
余乐:“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住多久都可以,我完全没问题。但我爸他会起疑啊,而且你离家这么久不太好……”
他还未说完,一颗粉笔头准确击中他脑袋,疼得他嗷地一喊。
讲台上的肖老师笑中带怒:“余乐,骄傲了是吧?你总分第一,但生物卷分数还达不到单科前三,你还不听课?!”
余乐连忙正襟危坐,扬手敬礼。
谢朝却分神了。他确实不想回去,最重要的原因是,余乐似乎说对了:谢辽松没有找他,连秦音也没有联系过她。谢斯清给他打电话发短信,但谢朝就像怄气一样,没有回复。
他感觉某种温馨可爱的假象正在被揭开。那宽敞、华美、富裕的小楼和花园,实际上并没有他谢朝的容身之处。
放学之后,他和余乐商稚言告别,独自回家。
这个时间段家里应该只有做饭的保姆,但谢斯清居然也在。
“你不住校吗?”谢朝一把抱住扑到自己身上的妹妹。
“我要去医院探望妈妈。”谢斯清咬了咬嘴唇,小声说,“妈妈住院了,但爸爸不让我告诉你。”
原来在谢朝离家的第二天,秦音就因为剧烈腹痛而进了医院。她今年已经四十多岁,是名副其实的高龄产妇,腹中胎儿又大,医院诊断她精神压力大,且日常比较忙碌,让她立刻留院观察。
谢辽松把这一切迁怒于谢朝的任性。秦音多次说明这和谢朝无关,但只要秦音一提起谢朝,立刻会惹得谢辽松大怒。他让秦音把手头所有工作交由秘书处理,连手机也不让她带。秦音偷偷让谢斯清联系谢朝问问情况,但又被谢辽松听见,谢辽松严令禁止谢斯清给哥哥透露任何消息。
“他说你……你要是知道了,肯定要去医院。但你和妈妈碰面,只会让她担心生气。”谢斯清吞吞吐吐。
谢朝知道,谢辽松肯定说了一些谢斯清没法转述的难听话。既然不让他去,他不去就是了。谢朝扭头上楼,拉出行李箱收拾行装。
谢斯清以为他又要走,一屁股坐在行李箱上:“哥哥,你想去哪里?”
“我去住酒店。”
谢斯清死死盯着他,半晌才松了一口气似的:“爸爸现在每晚都在医院陪床,你住家里,其实也见不到他的。”
她虽然年纪小,但出奇敏锐,谢朝之前的种种情绪变化,她全都接收甚至解读了出来。但她的话还不足以让父母警惕,或者说,无论是谢辽松和秦音,都没有把谢朝的真实状态放在心上。这念头在谢朝心中一掠而过,他甚至不敢细想。
好不容易把谢斯清推开,他往行李箱放一件衣服,谢斯清就拿走一件。
“阿清,我……”
“我们去见妈妈吧!”谢斯清忽然说,“妈妈很想你,她偷偷跟我说,如果你回家了,让我一定要带你去看她。”
拗不过她的哀求,谢朝答应了。他本想立刻出发,但谢斯清却说现在是晚饭时间,秦音叮嘱过,如果带谢朝去就选择晚上。
谢朝吃着饭,心里忽然滚过一个想法:晚上去的话,那就一定会碰上陪护的谢辽松。而遇到谢辽松,一定又会起争执。秦音究竟在想什么,谢朝不能明白。
“爸爸只是有时候脾气暴,你不要生他气,好不好?”谢斯清不停往谢朝碗里夹菜,“他很爱你的,你别怕他。”
谢朝从来没怕过谢辽松。他只是感觉很难过,父亲无法和自己承担同样的痛苦,他们甚至不能和平融洽地沟通,他最亲的人,正认真地恨着他。
谢朝给商稚言和余乐发短信,告诉他们今天不去晚自习。
商稚言回了一个哭泣的颜文字:“余乐又让我请客,我等你回来吧。”
余乐:“今晚路姐请客,放学言言请客,你错过了好多。”
谢朝看着小小的手机屏幕发笑。
他愈发清楚自己为什么不害怕,不胆怯,也不恐惧了。
月考之后的第二周,商稚言终于迎来了家访的老师。
班主任余胜寒是历史老师,年纪不大,但极受文科班学生欢迎。他上课风格活泼,表情动作丰富,哪怕讲课时扯出十万八千里,最后也能落在最关键的考点上。商稚言很喜欢上他的课,只要课程表里有历史课,那一整天她都充满期待。
张蕾和商承志热情接待余胜寒和数学老师,商稚言乖乖坐在一旁,氛围尚算不错。但实际上,母女俩的僵持尚未结束。商稚言的执拗完全承继自张蕾,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自从那日争吵后,两人没有再正经聊过天。
家访内容和平时家长会没有太大分别,只是更有针对性。数学老师夸了好几次商稚言的进步,连带着感叹余乐和谢朝的脑子太过厉害,掌握学习方法比拼命做题还重要。余胜寒更关心商稚言的情绪,建议张蕾和商承志多给她一点儿鼓励和肯定。
“商稚言是个非常好的学生,以前成绩上不去,不是她不懂,是因材施教,我们做得还不够。”余胜寒说,“现在是备战阶段,是储备军粮和武器的时候。家长和学生要拧成一股绳,来自父母的鼓励是最有用的,比老师、学校的鼓舞用处更大。”
张蕾笑道:“她从小就不太机灵,但有股韧劲,看准了目标就要拿十二万分的力气去拼。我们也鼓励她的,但就是怕啊,怕说多了,她盲目自信。”
余胜寒有些欲言又止似的,扭头对商稚言说:“稚言,我给你带了一份地理学习资料,你看看吧。”
商稚言知道他在撵自己走。她故意走得沉重,上楼开门关门之后,又蹑手蹑脚回到楼梯上。
余胜寒果然在聊她的事情。
“现在大部分孩子的问题不是盲目自信,而是盲目不自信。”余胜寒说,“现在的孩子压力比我们当时要大得多,而且心思也复杂很多。商稚言需要鼓励,她现在比高二进步太多了,是有能力冲刺一本甚至重本的。”
“这说明她以前学得不好。”张蕾说,“她要是能有余乐谢朝那样的脑子,也不至于高三了才开始发奋。”
数学老师在一旁补充:“哎,是这样的啊,文理科不一样,文科非常看中积累。比如第一次月考,排在前二十名的有十一个复读生,但是这次月考,只有两个还在榜上。越是积累得多,文科学生在高三的爆发力就越强。商稚言就是一个非常好的例子,她的知识正在形成系统,而一旦系统做好了,进步一定是飞跃式的。她现在的目标是进步的同时保持稳定,这需要家庭的关怀。只有稳定的情绪,才能有稳定的学习和成绩啊。”
张蕾和商承志都没有吭声,余胜寒又说:“很多时候,家长并不一定就真的了解自己的孩子。高三氛围紧张,家长也会受影响,这是学生和家长共同的战役。你们是后勤,学生要冲锋,我们是指挥。只有三方面都配合得好,才能出好的成绩。她需要你们的鼓励,就算是盲目鼓励也没有关系,商稚言不是那么容易飘起来的孩子,这种韧劲能保持住,是会受益终生的。”
片刻后,张蕾才慢慢道:“好,我们记住了。”
小猫跑到商稚言身边蹲下,它的小主人正坐在楼梯上,捂着眼睛,一言不发。
这一天晚上,商稚言埋头做题时,隐约听见张蕾下楼的脚步声。
第二日早晨,商稚言发现饭桌上摊着一份《浪潮周刊》,正是刊登着明仔报道的那一期。张蕾早早出门去仓库接货,商承志一脸神秘地告诉女儿,妻子昨晚戴着眼镜,细细看了许久《浪潮周刊》,尤其是崔成州写的报道。
她还给两个老同学打电话,问她们是否知道国内哪个学校的新闻系比较出色,她想了解了解。
“你第一次迎接高考,妈妈第一次遭遇下岗,这些都是考验。你很辛苦,她也不容易。”商承志低声说,“乖,不要哭。爸爸妈妈和你一起学习,一起进步,我们能赢的。”
赢高考,还是赢负重攀山的中年人生,商稚言长大后才渐渐明白,或许两者皆有。那一天商稚言,忽然有了瞬间长大的感受。
她没有从张蕾身上得到的东西,是因为张蕾也从来没有从父母那里,得到过。
每年的十二月和一月,是这个城市最冷的时节。
气温降低到十度以下,湿冷更甚,即便出太阳,室内仍然比室外还冻。寒意钻进屋子里,钻进人的衣服,对备考的学生来说,这是身心双重的煎熬。
商稚言现在开始羡慕余乐和谢朝做题看书的方式了。补课的地点从天台转移到余乐的小书房,屋子里烧着一盆火,有时候还会开小太阳,烤得几个人口干舌燥,唇上起了一层干皮。
但即便是这样,还是冷。商稚言握着笔,觉得笔也是冰做成的,每写几行字就要歇一歇,揉揉手。余乐和谢朝则动作趋同地靠在椅子上,举着试卷和习题集,眉头微皱,在脑子里做题。
太羡慕不需要大量抄写的理科生了。商稚言不止一次跟他们抱怨,余乐拿出自己私藏的热水袋,谢朝脱下大衣:“那你穿我这件,比较暖。”
谢朝已经回家去住了。商稚言和余乐只知道他的继母住了院,但不清楚究竟是什么事情。总之在班主任去谢朝家家访的时候,一切如常,没有异状。
商稚言想问,但不敢随便问,生怕又触到谢朝不愿意多说的内情。谢朝现在和他们两个关系越来越好,她有时候觉得,不问也可以,如果谢朝愿意说,他总会说的。
“言言你去年是不是长了冻疮?”余乐忽然问,“去年特别冷的时候,对吧?”
商稚言点头:“对啊,你不也长吗?”
余乐:“说什么呢,我从来不长那玩意儿。”
他一边说一边挠手,右手小拇指关节已经红肿起来。商稚言:“……你又复发了是吧?都让你别去打篮球了,这么冷的天,还天天下雨。”
余乐撇撇嘴:“这不是冻疮,是蚊子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