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前人后的差别,都在他们这些直不起腰的太监身上。
常斌不仅伺候过御马,还在象房伺候过那些肥头大耳的象祖宗!
这些祖宗更难伺候了,多是外藩进贡的,有个三长两短,那是要拿命抵的!幸而常斌在职期间没有伺候死了象,倒是有一回,他给象刷毛,那象站的好好的,谁想突然往后一扯身子,硕大的腿和臀一下将他挤在了墙上,要不是有个太监路过,他这小命就丢给象祖宗了!
那时候,就有个老太监说他,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他以为就是个吉利话,没想到,果真应验了!
司礼监的秉笔大太监亲自见了他,问他愿不愿意做干儿子,他想都不想就答应了,干爹直接将他提成了御马监的监官,不到一个月,皇上突然召见了他,指认他为人人眼红的矿监税使,而且把他派遣到了南直隶!
南直隶啊!油水大大滴!
来之前,今上和干爹都嘱咐他,要好好地不动声色地把钱收上来。
今上拿大头,干爹也不能拿小头,他自己更不能白跑一趟,这油水,可得使劲儿刮!
到现在,常斌想想南直隶的油水,还莫名兴奋,只不过南直隶的官员也不是这么好搞定,他借鉴前边派去湖广和江西的两位税监的经验,选了滁州这等稍偏的地方切入进来,然后慢慢往周边扩散,不急着向南京伸手,南京的官员除了南京户部,反应还是比较小的。
只是之前他误打误撞地伐了一颗什么树神,引了人闹腾,听说南直隶那边有所动作,跑到扬州修竹书院偷偷集会,定然是打他的主意。
常斌让人盯着南直隶的官员,当然不会错过他们的行程,只是他不知道这些人密谋什么,要用什么花招来对付他呢?
看这些文官个个斯斯文文的,实际上,坏水多得很!
前些日子上折子骂他挖坟,又没挖他们家的坟,碍着谁了?!说什么祖宗拍板、人神共愤的话,还骂他是没有根的人,才不管什么祖辈传承,不顾礼义廉耻!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这些读圣人书一路过来的文官,怎么能当着朝野上下,揭他的短?!
没根怎么了?!碍着他们家传宗接代了吗?
常斌越想越心里不顺当,现在又不晓得那群人在竹院密谋什么,他初来乍到,探听不出来虚实,还不晓得这些人怎么对付他呢!
烦躁!
常斌忽的一下拍水坐起,水花四散,四位婢女被溅了一身,却都不敢吱一声,跪下就是磕头。
常斌没空搭理他们,坐在水桶里左思右想,南直隶的文官会怎么对付他,还有向来跟内党不和的叶家,定然在旁出馊主意。
他想着想着,忽然有人来报,“税监,有人送了一封信过来。”
常斌被打断了思绪,正要怒,忽的听见有人送信,疑惑道:“送信?谁?”
下边的人说不知道,“没瞧见人,只送了信到门房,言明要给税监亲启,人就走了。”
常斌奇怪,“信呢?”
下边的人这才进来,将信递上。
常斌拆开一看,咽了口吐沫。
不识字……
下边那人也不识字,常斌瞧着字迹工整,又是天擦黑才送来的,定然不寻常,赶忙叫了婢女伺候他穿了衣裳,把识字的参随叫过来,替他读了信。
信上说,书信之人从仪真而来,关于竹院种种,无有不知。为了证明,他确实知道,还将前后两次去了竹院的官员官职报了上来。
常斌一听,差点冲到门外。
“这人怎么就走了呢?!知道这么多,我肯定把他奉为上宾!他走做什么?!”
读信的参随连忙道,“税监莫着急,后面还有一句话,说若是税监有意知道关于竹院众人谈及的事,明日亲往琅琊寺一见。”
这句之后,还附上了具体的相见地点和时间,但是要求务必是常斌亲自前来。
常斌听得肝儿颤。
“要我亲自去,此人还不露面,莫不是就是那群南直隶的官派来,约我去琅琊寺,要杀了我?!”
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前些日,因为他伐树惹了众怒,走路就遇见了行刺的人,弄得他现在都不敢随意出门去。
识字的参随姓王,他摇了摇头,常斌晓得此人是个肚子里有墨水的,问他,“你怎么看?”
王参随道:“琅琊寺香火旺盛,人来人往,此人要杀税监,怎么会选这么多人的地方?到底税监是皇上亲派下来的人,身份不同寻常,他要是敢明目张胆杀人,自己还要不要活了?”
话是这么说不错,但是常斌被滁州的百姓吓怕了,道:“荆轲都敢刺秦,说不定是个荆轲号的人物!”
若是这样,人人皆是刺客。
王参随不能劝常斌不要命,只道:“税监说得是,不过这人说起竹院的情形这般了然,咱们应当如何?”
总不能因为怕死,就置之不理吧?万一真是来报信的呢?
去,还是不去,这是个问题。
来给常斌报信,定然也想从常斌这里换取一些什么,不然谁这么好心?各取所需,对常斌来说,也更安稳一些。
常斌纠结了半晌,拿过自己看不懂的信,想仔细分辨些什么,他有没有分辨出什么要紧的,旁人不得而知,只是半晌之后,他道,“那就去吧!给我包得严实些!”
“是!”
同样的,也正在研究如何把自己“包严实”的魏铭,面对刚买来的黄粉胡须等物,正在犯愁。
瞧那小丫头用的时候,倒是顺溜,没想到自己亲自上手了,还是有些难度的……
第320章 献宝
琅琊寺始建于唐代大历年间,初初被唐代宗赐名宝应寺,宋代又改为开化禅寺,几经易名,民间惯于以山名称呼,也就是琅琊寺了。
五月,琅琊山峰峦叠翠,林壑幽深,琅琊寺掩映在青山绿水之中,泉水环绕,楼阁错落,前来登山上香之人络绎不绝。信男善女轻扇薄裙,拾级而上。
税监常斌捂得像家教森严的后宅妇人,连拜见佛祖都不敢露出半脸,以至于满头大汗,只能呼哧呼哧令左右扇风。
然而层层帷幔捂得这般严实,什么样的风才能钻进去替他消暑?
照理先去拜见佛祖,不然佛祖念其心有不诚,凡有好事,也尽数变成坏事了。
常斌拜过佛祖,只觉一旁男女老少全没有注意他,而这寺庙如同寻常,不像是有人埋伏其中,要取他项上人头,这会儿热得实在受不了了,使了人先去约定好的三友亭踩点。
三友亭顾名思义,亭子由岁寒三友松竹梅环绕。这亭子虽然不如琅琊山腰间的醉翁亭名气大,却胜在相对僻静,来往行人不多。
常斌的人过去看了一番回来,同他摇头,“税监,没瞧见什么可疑的人。“
所谓可疑的人,自然是传来书信约见的人。
眼下还有半刻钟就到了约见的时刻,难道这人会卡着时间来?
或者根本就是诓骗他?又或者等他出现,然后包抄?
常斌心里七上八下的,矿监税使的差事虽好,但是南直隶的官员还不正经出招同他对付,他这心里总是疑神疑鬼。
常斌摸不清约见之人的路数,迟迟不敢前去三友亭赴约,王参随跟在一旁,也不好说什么,只瞧着他耐不住地走来走去。
正这时,有行人走上前来。
常斌只以为是寻常路人,毕竟琅琊寺人来人往,角角落落里都是人。
不想那行人突然开口道:“几位在此,难道是找不清三友亭的路?“
常斌一行人全吓了一跳,常斌更是连连后退,生怕来人要害了他。
只是众人定睛一看,来人竟是个黑瘦的中年男子,一把美髯倒是整齐,穿着一件竹青色细布长衫,衣着朴素,浑身无有矫饰,像个穷书生。
众人上下将魏铭打量一遍,魏铭也将常斌一行打量了一边。常斌身边带了五六人,从近身伺候到书吏模样的参随都有,还有两个虎背熊腰的打手。
魏铭从常斌一行进入琅琊寺的时候,就已经瞧出来了,又见着常斌诸多顾虑,暗笑不已。
当下,他见两个打手一前一后站好了位,将常斌掩在其中,而常斌紧张得连话都不敢说,魏铭只好又开了口。
“在下就是写信之人,既然内侍不愿意去三友亭,此地亦无不可。“
常斌一行,目瞪口呆。
自家藏得这么严实,人家都找上门来了!
直到王参随咳嗽了一声,常斌才回过神来。
他死死瞧着魏铭,“你是何人?当真知道竹院里的勾当?又为何来告知与我?“
魏铭笑笑,一笑之间,胡子略略有些不服帖,他赶忙学着高矮生的样子不动声色压了压,“在下姓张,是个秀才,本想要考取一个功名,不想时运不齐,屡屡落榜,想进竹院学习不得,后辗转在竹院做了账房。我老母病危,想跟那山长叶勇曲借钱一二,为老母求得名医,可叶勇曲却置之不理,我无奈之下动了账目手脚,不想却被叶家人发现,撵下山来,我上山将自家包袱行李要回,竹院因为遍布官员,不肯让我入内,我从偏门偷偷进入,正巧听见那山长同人说话。“
他说到此处顿了一下,看想了常斌。
常斌被他一看,心下忽的明白过来。
“你想要钱?“
魏铭点点头,露出一点笑来。
“二百两。“
二百两算起来可不是小数目,寻常官宦人家要出这个钱,且得掂量掂量。常斌从前也是个一穷二白的,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别说二百两,就是五百两,他也愿意出!
他现在不缺钱,缺的就是一个安稳!
只要南直隶的官员不合起伙来对付他,多少二百两他弄不到?
常斌几乎没有思虑,一口气就答应了。
“只要你说的是真的,我给你三百两!“
他这般豪爽,魏铭心下暗暗冷笑。
常斌来南直隶才几月,就这般出手豪爽,可以想见,另外两位矿监税使在湖广和江西一年时间,刮走多少民脂民膏!
想想今上上一世,前后派下去六位矿监税使,覆盖七省之广,历经四五年之久,这些人又是怎样变着法将百姓搅得不可安宁,以至于民变四起,一发不可收拾?!
思绪一掠而过,魏铭不再多想,听着常斌的话,做出一副欣喜的模样。
“税监大人这般体察民情,我当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常斌听着自然是欢喜,再看魏铭,只觉得他果然是一副备受欺凌,又保持着读书人讲究的模样,常斌心下暗道自己可真是遇到了。不过魏铭说得话是真是假,且得验证之后再论。
他道:“先与你二十两作为定金,你具实以告,事成之后,自然有你剩下的银钱!咱家既是说了,必然做得到,你当知道我不缺这钱!“
常斌倒也爽快,直接让近身伺候的人取了银子,魏铭接下沉甸甸的银钱,直接就把话说了。
“……若是税监真的动了那位祖宗的墓,南直隶的官员可都是准备好如何将税监大棍赶出南直隶了。税监可要小心!“
话音未落,常斌冷汗已经从额头上冒了出来。
这帮斯文败类,居然敢怂恿他去挖坟掘墓,然后把他一块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