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伙十几个活下来的浪人开始威胁起来,他们不通大兴话,只有偶尔蹦出来几个词,让人似懂非懂。
但是刀,没有人不懂。
那当头的倭寇说一句,便用刀在门上划一下,说一句,便划一下。
里面的女人孩子全吓得发抖,男人们也禁不住冷汗渗出额头。
若是倭寇不管不顾跳墙而入,或者朝院里仍火把,他们该怎么办?!
倭刀一下一下刻在木门上的声音,说不出的刺耳,有胆小的村人,几乎双腿发软地瘫在地上。
然而就在倭刀越划越深,门外倭寇的话语越来越没有耐性的时候,突然有另一个声音从西边路上传来。
来人开口说得并非大兴话,却是与浪人所言甚是相似!
接着,门前的浪人与那人说了几句,那人都气息平稳的答了来,而浪人似乎迟疑了,低声商量了几句。
院子里的人完全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然而,门外当头的浪人忽的叽里呱啦说了一串话,再接着,所有浪人都收了刀,离开了门前。
村人完全摸不着头脑,是不是浪人发现了新目标,暂时放过了他们?又或者,根本就是欲擒故纵?!
没人知道答案,有人偷偷错开一点门缝朝外看去,浪人果然尽数离开,而引领他们的人,一身黑衣,身形高挑,身旁带了一条大狗。
……
“不是西山余是谁?!”
郭天达道,“咱们都没想到,他竟然是那伙浪人的同伙,说得一口倭国话!”
还有村人义愤填膺,“难怪他窝在西山平日里不出来,也没人知道他姓甚名谁,从哪来往哪去!原来他根本就是倭寇!潜伏在这,等着接应他的同伙!”
这个村人说着,另一个道:“那西山余脸上有疤,养了一院子狗,不跟人说话,也没有亲戚朋友,就自己一个人住!咱们早该想到他不是个平头百姓!”
“这下好了,他引了浪人去他那里住下来,咱们哪还有安宁日子好过?!”
村民们全都认定了西山余就是倭寇的同伙,全都说起西山余家的大狗,还有他打猎的本事,有人还说见过他从山里猎了野猪扛回家,更有人说好像见过他去集市卖过虎皮!
西山余这么厉害,现在十几个浪人又跟在他身边,村人再瞧瞧护送魏铭回来十来个官兵,都道不成,“那些浪人肯定一个顶十个!咱们得再叫人来!”
惊惧的情绪还在传播,魏铭想安抚都安抚不住,村人喊着关上大门,说浪人随时可能再来,不少小孩都吓哭了去。
魏铭见状只好叫了皇甫飞,“浪人的去向没弄清,一味关门自保不成,亮了家伙先安抚下村人。”
皇甫飞立时叫了随行的官兵,众官兵后背全背着一个长杆,听了皇甫飞的命,直接将长杆卸了下来,拿在手里。
罩着外面的布甫一取开,众村人全都惊呼一声,连连后退。
每一名官兵手里,都有一杆梨花枪。
皇甫腾还告诉众人,“喷烟的喷弹的都有,还有喷毒的,倭寇一吸,不多时便仰面倒地!”
院子里都是一辈子务农的平头百姓,哪里见过这个,个个震惊不已,再回过神来,又抖擞了精神。
“咱们有梨花枪在手!去抓那西山余!剿灭那伙浪人!”
说着就要出门去。
崔稚拉了魏铭,拧着眉道:“西山余怎么可能是倭寇?他根本不是他们口里的那样!不过离群索居而已,如何就成了坏人?!”
魏铭拍拍她的肩,“我晓得。不过西山余跟浪人打交道错不了,咱们去弄个明白也好。我只是担心……”
担心西山余以身为诱吗?!
崔稚一下变得同村人一样着急,魏铭也不再多耽搁,与皇甫兄弟商量留下些人来护院,其余人直奔西山余篱笆院而去。
然而还没到篱笆院,远远地,他们就看见西山余背对众人拖着一把锨,在铲土。
这处离篱笆院尚有些距离,他在此做什么?
村人都不敢继续走,有胆大的叫喊了一声,“西山余,你是不是浪人的同伙?!”
西山余闻言手下顿了一顿,接着,有如同没听见一样继续铲土。
村人议论纷纷,又不敢继续往前走,倒是崔稚看到西山余,大大松了口气。
皇甫兄弟和几位持枪的官兵问了魏铭一句,“这位就是那西山余?”
魏铭点头,当头向前走去,皇甫兄弟紧随其后,三人绕过一块巨石,行至距离西山余三丈远的地方时,忽的脚步一顿。
皇甫腾更是惊讶出口,“浪人,全都死了!”
村人闻声先是一愣,接着与一众官兵一道,纷纷上前来,顺着皇甫腾的指尖看去。
他手指向前方的地上,地上竟有两个巨大的土坑,坑深而阔,坑底横七竖八地插着十几个浪人。尖刺渗透了血,直喇喇地指向天空。
众人一时屏住了呼吸。
而西山余缓缓转过了头来,看向众人。
就在魏铭以为他要说什么的时候,突然感到身旁的皇甫兄弟抖了一抖。
身侧一阵抽气声,接着,齐刷刷的跪地声响起。
“余公!”
第188章 否认
之前崔稚和魏铭在皇甫家看到的三公画像,乃是三公鼎盛时期的样貌。
历经生死,岁月变迁,没有人还能保持原来的相貌。只有安东卫所的人,他们还有幸见过三公后来的画像,有的甚至见过真容。
方公和汤公不过增添了岁月,但余公后来被倭寇和海匪派人刺杀,脸上留下了长长一道刀疤。
就是那次刺杀,余公次子死于非命。
安东卫所的来人齐齐跪在地上的时候,魏铭已经想到了,待到他们叫出了余公的名字,他已经没有了任何疑惑。
也许一个人会认错,可这么多人,不会认错。
余公没有死在流放的路上,他还活着,正是西山余!
只是西山余看了众人一眼,又回过头去,继续铲土埋掉这两个大坑中的倭寇。
“认错人了。”他道。
皇甫兄弟讶然,他们不可能认错。众村民也莫名,有年长的人不禁道:“余公他老人家,不是驾鹤西去了吗?”
“是啊!余公去了十多年了,世间哪还有余公?”
安东卫所的人却不信,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他们眼前的就是余公,这怎么可能认错?!
众人争论起来,西山余在旁仍旧一铲子一铲子的将土坑填满。
魏铭从旁看着,叫住了众人,“浪人已死,大家先回村里告知众乡亲吧。”
他这么一说,众人才回过神来,有的凑近去看那些浪人和他们的倭刀,有的点着浪人的数目,也有的小心觑着西山余,“你是怎么把倭寇引过来的?你怎么会说倭国的话?”
西山余没有搭理,专心铲着土。
村人见他不理,也不敢再问,刚才对他出言不逊的人不好意思地朝他行了一礼,匆忙回去报信了。
皇甫兄弟也吩咐了官兵到各地报信,不多时,两个巨坑旁,只剩下皇甫兄弟、魏铭、崔稚和西山余。
西山余望着这些年纪不足他三分之一大的小孩们,见一个一个都睁着眼睛看着他,安东卫来的兄弟两个目不转睛,魏小子倒是镇定,但他瞧得出他眼神露出的惊喜,一直被大人把身形挡没影的小丫头也露了出来,鼻子红红的。
“哼。”他不满地哼了一声,不再管这两个巨坑,提起锨来往篱笆院走去。
皇甫兄弟恍恍惚惚地不知道该不该跟去,魏铭上前推了两人一把,两人才回过神来,紧跟着西山余的脚步去了。崔稚撅着嘴,魏铭过来问她,“怎么了?”
她不说,也跟着去了。
西山余没有关篱笆院的门,这就是没有阻拦四个人进院子的意思。只是皇甫兄弟不敢,又被崔稚推了一把,才进了院去。
两人一改常态,拘谨的不行,倒是崔稚熟门熟路,引众人到了屋檐下。
一院子的大狗出来仰着头嗅。
……
西山余并没有拿出东西招待几人,皇甫兄弟也不敢让他老人家招待。
他问魏铭,“怎么同军户搅到一起?”说着,还瞧了崔稚一眼。
言下之意,你个小秀才不好好读书,还带着小丫头往安东卫所跑?那都是倭人出没的地方,是随便玩的吗?
这是责备,魏铭苦笑,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这等严厉的责备。
但魏铭也无可辩驳,规矩地低下了头,“学生知错了。但有一事要向您禀明。”
“哼。”西山余仍是没什么好气,“同我有何要说?”
他这么说,人却没有离去。
魏铭一边有些不能把如今愤世嫉俗的西山余,同军户口中平易近人的余公重合在一处,心中十分疑惑为何性情如此反差,另一边,把神火箭溜图纸被毁一事,告诉了西山余。
若说还有谁能把图纸的空缺补上,非余公本人莫属!
“……那位朱总旗十分自责,险些因此自杀身亡,幸而查到了真凶,严惩了庞家子弟,只是图纸尚且缺了一块,不能复原。”
魏铭看向西山余,皇甫兄弟都看向了西山余,崔稚也打量着他老人家。他老人家神色难辨,似乎想到了很多,半晌,又是一哼。
“毁了也好。”
皇甫兄弟还以为他发了脾气,连忙跪到了地上,“余公,那庞家作恶多端,已经被严惩,请您息怒!”
谁料西山余忽然起身,甩手背过身去,“你们找错人了!我不是什么余公!”
皇甫兄弟愕然,崔稚也惊讶,魏铭看着西山余,不禁回想起西山余这些年的离群索居。
前世没有这些事情,他到死都不知道西山住着的养狗的老头,竟然是清倭大将余公。
而西山余始终没有离开这篱笆院,到了后来,他离家做官,西山余如何,他已经不晓得了。
安东卫所的军民说起余公都是平易近人,朱总旗说起余公赏赐的江南米,那舌尖仿佛还留有稻米的香气。
几次他和崔稚同西山余相处,也能感觉他老人家的善意,可今日这是怎么了?
西山余是余公没错,他为何两次三番否认?为何说起被毁的图纸,竟是这般厌弃而烦躁的态度?
余公当年假死又隐居于此,到底发生了什么?
其中的内情,魏铭一点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