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野当然不会真的叫夏星眠穿什么女仆装,她没那些奇奇怪怪的爱好,家里也根本没有那种衣服。只是她玩笑般的这句话,叫夏星眠年轻的心躁动出一整晚的难眠。
二十出头的年纪,初尝过人事,一切都新奇,一切关于那种事的想象都那么让人入迷。就算是夏星眠这么冷静骄矜的性格,也难免陷于这种人类本性。
躺在床上,白天的琐事,和平时无论如何都挣不开的纠葛,都不再入梦。
梦里只有她,和她心底里最渴望的那个人。
凌晨时夏星眠才模模糊糊睡着,梦见她和陶野真的开了一家咖啡厅。陶野是老板,她是唯一的那个员工。
梦中,那是个工作日的午后。
阳光从落地窗暖暖地照进来,零零散散的几个人坐在咖啡厅里,咖啡在手边都凉透了,他们还只顾着看笔记本电脑,一心一意工作着。
她在收银台,统计上午的零钱现金。陶野走过来,支着下巴看她,平常地和她聊天。
聊着聊着,陶野忽然在柜台的遮掩下悄悄伸出了手。夏星眠低下头,才发现自己的腰上系着一条女仆围裙,围裙表面忽然窸窣起伏。
偏偏那作恶的人,还面色如常地和她聊着店里的账。
又来了客人。
夏星眠撑着柜台面,强忍着发软的腿,尽量让自己说“欢迎光临”的声音不那么颤抖。
陶野还只是笑眯眯地站在她旁边,瞳孔的颜色在阳光里润成了浅褐色,耳垂上,一双银色耳环微微晃着。
多重刺激下,夏星眠一阵哆嗦,猛地睁眼。
午后的咖啡馆变成了清晨的天花板,她这才意识到刚刚全是梦。而自己浑身是汗,鬓边的碎发全湿了,胸口的那颗心发疯一样跳着。
她吞了吞口水,喉咙干涩刺痛。恍惚着,她往身边看去,见旁边陶野的被子已经叠好放在了枕头上,人应该是起床了。
虽然陶野没在,但她的心头还是涌上一阵羞耻感。
夏星眠小心翼翼地爬下床,动作时明显感觉到自己黏糊糊的。
她到卫生间拧开水龙头,掬起一捧凉水,把脸埋进去,好好清醒一下。
“呼……”
不对啊。
这么早,才六点多,陶野去哪了?
正发呆,手机忽然响了。
是个陌生号码。
对于这种系统没有过滤掉的陌生号码,夏星眠一般都会接起来听听看,因为有时候可能是学生会的一些学弟学妹。
她把电话放在耳边,礼貌地:“喂?”
唐黎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夏小姐。”
夏星眠握手机的指尖僵住。
“真没想到,你这次做得这么绝。”唐黎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你知道陆总发现你删掉她的时候什么反应吗?”
“……我不想知道。”
“她坐在那里,阴沉沉笑了好半天。”
“……”
“你很清楚吧,她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才会气到发笑。”
夏星眠觉得有点烦躁,说:“我清不清楚有什么关系?反正我和她已经到此为止了。我昨天说的那些话都是认真的,没有开玩笑。”
唐黎沉默了一阵,再开口时忽然换了个话题。
“你现在住在哪里?”
“我……”
“你住在陶小姐的家里,对么?”
夏星眠怔住。
唐黎:“我知道,你和陶小姐背地里有牵连,这一点都不难查。但我没有把这件事告诉陆总。”
夏星眠艰难地咽下唾液,“你想干什么?”
“我不是想要威胁你,”唐黎叹气,“我跟你没有仇,夏小姐。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如果你真的在意陶小姐这个朋友,就不要总是做些任性的事。你知道陶小姐现在正在陪陆总喝酒吗?凌晨三点,陶小姐被叫过来的时候连妆都没来得及化。”
夏星眠:“……什么?”
“你还不明白么,你惹陆总不开心,她就会找陶小姐这个慰藉来弥补空虚,她在你身上失落一次,就要多找陶小姐一次。你难道希望让陶小姐替你补你捅出来的篓子?”
夏星眠攥紧手指,看到镜子里的自己眼眶微红,眼白里有血丝。
“……别模糊这件事的性质,以此绑架我,”她勉强支撑着理智,“这都是陆秋蕊做的事,不是我故意逼陶野去的。”
“我知道,你聪明,你冷静,你看得清。”唐黎苦笑,“夏小姐,我真希望有一天你的这种冷血别只用来安慰你自己的良心,至少,也该别叫其他人帮你擦屁股。”
夏星眠控制着嗓音的颤抖,咬着牙执拗地说:
“我没有错。”
唐黎:“成年人世界里,对错没有意义。你该长大了。”
夏星眠直接把手机扔到洗衣机上,也不在意它有没有挂断。
她拧开水龙头,又使劲洗脸。
凉水洗不去她眼眶的红,但起码能让人分不清下巴上那些小水珠到底是什么。
周末。
又是没什么要忙的一天。
周溪泛从击剑馆出来,回到周枕月给她买的独栋小别墅。才过栅栏门,正往包里找钥匙,忽然听到一旁的松树下传来脚步靠近的声音。
“小稀饭~”
一个烫着大波浪卷的成熟女人走过来,利落的小西装,高跟鞋踏过石砖发出哒哒声。她唇角弯着笑,漂亮的眼睛也在微微笑着。
“好久不见。”
说这四个字时,她语调很轻快。
周溪泛盯着她看了好半天,才从落满灰的记忆深处将这个人翻出来。
“……夏怀梦。”
她皱起眉,连名带姓地喊对方大名。
夏怀梦在周溪泛的面前站定,两人一对视,气氛便变得有点微妙。
她干咳一声,瞥别墅大门一眼,“不请我进去坐坐?”
周溪泛冷淡地回:“没这个必要吧。”
“小丫头,还挺记仇。”夏怀梦叹气,“都过去十年了。你长大了,我也老了,你还是这个带刺儿的样子。和我那个妹妹一样。”
周溪泛听到夏怀梦提起十年前的事,忍不住冷笑,问:“你既然十年前走了,现在为什么回来?”
“我也是最近才知道,夏家出事了。”
“都出事三年了,你的消息可真够滞后的。”
“……我在国外。”
“你最好一辈子都在国外。现在回来,你又能挽回什么?”
夏怀梦眯起眼,撇开目光,盯着车水马龙的公路沉默良久。
“眠眠在哪里?”
她忽然问。
周溪泛反问:“原来你是来找她的?”
夏怀梦脸上的表情慢慢消失,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她是我在夏家唯一的亲人了,我当然得找到她。”
周溪泛凝视着她的眼睛,“你这次回来,除了找她,没有别的事了?”
“……”夏怀梦眨了一下眼,睫毛垂遮下,瞳仁里铺着一层和夏星眠很像的冷淡,“嗯,没有了。”
周溪泛蜷起手指,攥紧了掌中硌人的钥匙。
短暂的静默后,她若无其事地转身,向大门走去。
“我也不知道夏星眠在哪。”
夏怀梦抿住唇。
“但我知道,她过得很不好。”
周溪泛开门时,锐利的目光刀子一般觑来。
“她在替你承担着本该你来承担的东西,受你该受的罪。”
“……”
看着周溪泛进了门,大门砰咚一声关上,夏怀梦站在原地,良久不动。
路边,一辆黑色的豪车上跳下一个4岁左右的小女孩,迈着小碎步跑过来,仰着头拉住夏怀梦的小指。
“妈妈,”小女孩黑眼睛亮闪闪的,“刚刚那个就是眠眠小姨吗?”
夏怀梦没有回答,她甚至都没发现自己的女儿已经站在了身边。
因为周溪泛的这句话,她的思绪忽然猝不及防地飞远。
飞向那遥远的,陈旧的一年。
那年——
她21岁,夏星眠11岁。
那时她与父亲决裂得很彻底,大学都没读完,直接辍学,宣布了与家里的割席。
走之前的最后一个晚上,她坐在自家后院的秋千上,身边坐着小小的夏星眠。
只有11岁的夏星眠轻轻地伸出手,握住她,眼睛淡淡地瞥着别处,脸颊却有点别扭的红。
她能感觉到,夏星眠一定知道了她要走。
年幼的妹妹声音平静得像大人:
“没关系,姐姐。你去做你想做的事,我可以替你担这里所有的担子。”
她不是个好姐姐。
从小到大,她总是故意去戏弄性格寡淡的夏星眠,给她讲很恐怖的鬼故事、弄脏她最喜欢的小裙子,每次都把夏星眠惹得满脸通红,要么就惹哭。
她总恶劣地戏笑:“眠眠,你哭起来好有意思啊。”
夏星眠很认真地说:“可是我不喜欢这样。”
她不以为意:“我喜欢就好咯。妹妹嘛,不就是拿来让姐姐逗的?”
然后再惹她恼怒,再逗她哭。
没想到。到头来,竟是这个天天被她捉弄的妹妹,用更小的手握起了她的手,告诉她:
“没关系,我来承担。”
她喜欢画画,夏星眠喜欢钢琴。姐妹俩没有一个人喜欢从商。可夏英博需要一个企业的继承人,不论是继承股份还是继承欠债,总要有个人继承。
所以她们之间一定会有一个人牺牲梦想,担起责任。
她懦弱,所以她揣着梦想逃走了。她以为被留下的妹妹会对她有怨恨,可是夏星眠没有。
夏星眠似乎总是这样。
闷闷地,替别人扛着许多。
夏怀梦深深吸了口气,仰起头,忍住眼眶的酸涩。
“是我欠她……”她喃喃自语。
“妈妈?”
小女孩又拉了拉夏怀梦的袖子。
夏怀梦摸摸小姑娘的头发,目光一转,看向刚刚周溪泛消失的门廊。
另一段往事在脑海中淌过。
她自嘲一笑,叹了口气。
“我也欠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