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教学楼出来,陶野暂时和夏星眠分开,先去校门口找出租车了。夏星眠又习惯性绕去了排球场,看看那里需不需要收拾。
杨依珊从刚刚开始就一直跟在夏星眠身后,还握着那两杯已经变温的奶茶。脸上表情很复杂,风起云涌的,有点阴沉。
“学姐。”
她蠕动嘴唇小声喊。
夏星眠走到球场门口,果然又看到三个散落在地上的排球。
她走过去捡球,没有说话。
杨依珊深吸一口气,说:“我见过那个女的,就上个月,在那种谈生意的会所,我看到她给一个老板陪酒。当时我去给我爸送伞。那地方特别乱,乱到我只看了一眼,我爸就赶紧让我走了。”
夏星眠拿起排球扔向球筐,球却没进去,砸到了筐子边,弹落在地咕噜咕噜滚得更远了。
“你们是……朋友吗?”
杨依珊攥紧了手,奶茶杯都在抖。
“我不是想干涉您什么,只是……我只是觉得,您这么优秀的人,或许不该和社会上这种乱七八糟的女人混在一起。我的意思是,您连不在筐里的排球都忍受不了,更何况是接触这种私生活混乱的……不三不四的……”
“不三不四?”夏星眠笑了一下,像是觉得好笑。
杨依珊闭上了嘴,不敢再说了。
夏星眠把球又捡起来,这次耐心地走到了球筐边,放进去。
她扶住球筐,转过头看杨依珊。
“我没你想的那么好,她也没你想的那么不好。不过,你怎么想也无所谓。我知道你说这些本意是为了我,但——我不需要从一个只见过她一面的人的口中去了解她是什么样子。”
杨依珊愣愣地站在原地。
夏星眠将最后一个排球放进筐里,毫无留恋地走向校门口。
杨依珊看着她的背影,欲言又止,可憋到最后,还是什么都没再说。
不知什么时候,手里的奶茶已经彻底凉透了。
夏星眠打小就是个听得多、说得少的人。她优渥的出身,优越的外貌,都让她习惯了各种各样的褒义评价。
然而她从没有因此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可能正是因为听得太多,她才明白,人的评价出于各自不同的角度与目的,都是不可全信的。
既然褒义的评价不可全信,那么,贬低的评价当然也不能轻信。
或许陶野在别人眼里的确就是那种堕落、失足、腐化的女人,不干不净,纸醉金迷,声色犬马。
可夏星眠只知道,别人怎么看陶野都是别人的事。
在她眼里,陶野是一个自己穿行于风雪中,还愿意给她也撑一把伞的人。
这就够了。
人人生而不等,所以,“高尚”也从来都是相对的。
夏星眠面无表情地坐在电子琴前调试,心里还为着之前的事有些不开心。虽然她不会因为那些话对陶野有成见,但喜欢的人被议论了,她也确实开心不起来。
身边忽然一阵细风,不长的凳子上坐下第二个人,有点拥挤地擦着她的胳膊。
“看来得叫赵姐换一张长点的凳子。”陶野含着笑的声音响起。
夏星眠马上转过头看她,“姐姐?”
陶野已经换好了舞服,在外面又套了一件宽大的衬衫,衣摆直垂到大腿。脸侧旁,黑发有一些还囊在领口里,并着细细的抹胸挂肩带,一齐消失在若隐若现的沟壑中。
夏星眠忙移开目光,又盯回黑白分明的琴键上。
“你怎么了?”陶野只是像平常那样,支着下巴温和地看着她,“感觉从车上开始就一直不太高兴的样子。”
夏星眠低着头,“没什么。”
陶野想到了在教室门口看到的那个女生,轻声问:“你同学问起我,让你为难了?”
夏星眠本能地摇头。
陶野思索了一会儿。
“要不……”她声音转低,“我以后接你的时候,只在校门口等,不进去。”
夏星眠心里莫名抽得一疼。忙说:“没关系,我没有介意这个,我不怕被别人看到我和你……”
她顿了顿,齿缝里挤出后几个字。
“……和你……做朋友。”
陶野笑了笑,也看不出她眼底深蕴的究竟是哪种情绪。
她扫了眼面前的琴,换了个话题:“这台琴弹起来还好么?”
夏星眠勉强给了这台破琴一个面子:“还行。”
陶野用指尖轻触微微发黄的白键,开玩笑道:“一般说‘还行’的意思,就是‘不太行’。”
夏星眠不好意思直说这琴不好,但她的性格又不允许她撒谎,只得沉默。
后面有人叫陶野,陶野应了一声,回头和夏星眠说:“我先走了。”
夏星眠点头:“好。”
陶野忽然抬起手,刚刚一直被宽大袖口挡着的左手竟一直握着一小袋糖果。巴掌大的小袋子,里面大概装了十颗锡纸包的榛仁糖,塞得鼓鼓的。
她把糖袋放到琴架上,“给你吃。”
夏星眠:“嗯,好。”
陶野轻轻拍了拍夏星眠的肩,便起身离开了。
夏星眠不吃榛子,所以没有立刻去拿那袋糖,继续低头鼓弄电子琴。
“你不吃么?”
一个有点熟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夏星眠回头,看到赵雯站在她后面,倚着门框,嘴里叼了根吸到一半的烟,烟雾缭绕呛人。
她挥去飘过来的烟,礼貌地叫对方:“赵姐。”
赵雯笑了声,又问一遍:“你不吃?”
夏星眠:“我……”她不知道在还不是很熟的情况下,和赵雯说自己的饮食禁忌是不是合适的。
赵雯抱着胳膊,把烟灰随意地弹到门槛边,淡淡地说:“你知道,其实陶野也没什么钱。但你要来,她就特地去进口超市买了这种很贵的巧克力糖。”
夏星眠的手指瞬时蜷起。
琴键被按下零星几个,发出短暂的错音。
天又下起了小雪。
陆秋蕊下班的时候,公司里的其他人都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她站在大楼洞口,仰头看着天上纷纷洒洒的细雪,若有所思。
唐黎走过来,打开伞给她遮好,“陆总,送您回家?”
“今天还早。”陆秋蕊喃喃。
唐黎知道她最近常去找陶野,便说:“那去南巷酒吧看陶小姐跳舞?”
陆秋蕊沉默片刻,忽然问道:“这个月的钱给她了吗?”
唐黎突然反应过来陆秋蕊问的是夏星眠,如实答:“没给。”
“那她也一直没来找我?”
“没有。”
陆秋蕊又不说话了。
站了好阵子,唐黎忍不住小心地问:“陆总,您到底是去……”
“是好久没去看看她了,”陆秋蕊偏过头,盯着唐黎,“我是不是该去看看她?起码该保证她还活着。要是她被那些追债的弄死了,我也得帮她收尸啊。”
“是。”唐黎附和着。心里却疯狂吐槽:又开始了又开始了,老板又开始口是心非了。
已经晚上九点多了,到陆秋蕊给夏星眠租的公寓楼时更是逼近了十点。
两个人上了楼,驻足在防盗门前,陆秋蕊曲起手指随意地敲了敲门。
过了半晌,都没人回应。
唐黎喊了两声“夏小姐”,还是没人来开门。
陆秋蕊吩咐唐黎:“叫物业的人上来,把锁撬开。”
唐黎犹豫道:“这样是不是不太好?毕竟房间里的都是夏小姐的隐私。”
陆秋蕊漠然地吐出几个字:
“她在我面前,不需要有隐私。”
物业的人上来,确认了身份后撬开了锁,换了新锁把钥匙交给陆秋蕊。
陆秋蕊慢慢踱步进屋内,打开客厅的灯,环视四周。
这里好像已经有段时间没人住了,东西都收拾得井井有条,沙发上盖着防尘罩。茶几上所有的杯子都倒扣进盘子,水壶里也是空的。
她走到墙角的那台钢琴前,伸出手用两指摸了一下琴盖,看向指尖上厚重的灰。
唐黎很有眼色地说:“我马上去查夏小姐现在的位置。”
陆秋蕊不置可否,大略擦了一下琴凳,坐了下来。
她翻起琴盖,十指放在琴键上,缓缓地弹起一首悠扬的《一步之遥》。
“给她打电话,不论她现在在做什么,叫她过来。”陆秋蕊低着头,边弹边说,“如果她问,你就说,我突然想和她……聊聊琴。”
陆秋蕊会弹钢琴,而且弹得非常好,这一点唐黎是知道的。她甚至还知道,最开始,陆秋蕊就是以钢琴家教的身份认识的夏星眠。
或许一开始夏星眠喜欢上陆秋蕊的原因里,多少也包含了“知音”这一部分。
唐黎拨通了夏星眠的手机,开了免提,扬声器里传来待接的缓慢“嘟——”声。
这一打,就打了将近二十遍。
每一遍都等到了运营商自动提示对方暂时无法接听。
陆秋蕊已经弹了不知道多少遍的《一步之遥》。最后一遍弹完时,她抬起头,听着免提里依然没人接听的“嘟”声,颇为自嘲地一笑。
“多少年了,我也就主动来了这么一趟,她还要我等这么久。”
唐黎不敢说话。
“真是长大了,翅膀硬了……”
陆秋蕊皱起眉,静默了好阵子,才又自言自语似的问:
“你说她到底学得会服软吗?”
“……我不知道,陆总。”
“这个孩子,什么时候……才能学会不那么傲慢……”
陆秋蕊合上琴盖,声音越来越轻,轻到最后只有她自己听得见自己在说什么了。
唐黎竟从这话里品出了点几不可查的心酸,不多,真的就是那微妙至极的一点点。她不禁叹气:“陆总,您为什么不对夏小姐好一点呢?”
陆秋蕊的目光一顿,像是从深浸的心绪里醒来,理智又重新占据眼底。
“我不能。”
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