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星眠从来不觉得自己能欣赏阳春白雪之外的事物,她能品位的向来都和“高雅”两个字挂钩。
比如钢琴。比如要扣得严丝合缝的白衬衣。又比如,在极度贫穷时也摆满书架的书。
但在陶野站上台时,夏星眠忽然发现,她居然也有一天可以和低胸裙与黑丝达成和解。
在此之前,她一直把这类暴露的衣服和那种印着违法小广告的低俗卡片打上等号。可陶野开始跳舞的那一刻她才明白,她以往之所以会觉得这些衣服低俗,都只是因为穿着它们的人不够美罢了。
有些布料像破洞的脏抹布,兜着一滩烂泥巴。有些布料却像镂空的青花瓷,盛着凝固的牛奶。
陶野是刚刚凝固的牛奶,还带着似有若无的流动性。
雪白的,柔软的。
像永远漾不出来一样,惑人地摇晃。
无数的人围在台前,兴奋地嘶声起哄,叫她脱,快一点脱。
夏星眠眼底才将涌起的欲又渐渐退去,别过头,连着喝了三大口酒。
指尖紧紧扣住杯壁,也不知心头哪来的一股烦躁。
后面她再没看陶野跳舞,只是闷头喝酒。
因为不停地续杯,她也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喝到后面有点晕,加上酒吧闪烁的灯光和鼓点密集的音乐,隐隐有种反胃的欲望。
“小妹妹,怎么一个人喝酒?”
一个梳着脏辫的男人痞笑着走过来,举着杯伏特加坐在夏星眠身边。
夏星眠面无表情地说:“不好意思,我不想被搭讪。”
脏辫男人嗤笑:“哟,还挺傲,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你是什么大家闺秀。”他凑上来,眯着眼睛挑了一下夏星眠的下巴,“不过大家闺秀可不会来这种酒吧,对不对?”
夏星眠马上躲开,警告道:“离我远点!”
脏辫男人笑着伸长胳膊,强硬地搂住夏星眠的肩,嘴里不停地说着“乖一点”。
酒吧本就吵乱,这样推搡拉扯的男女不少,所以没人注意到他们。
夏星眠从没像现在这样感受到男性和女性力量的悬殊,她已经拼了全身力气挣扎,可还是被牢牢地箍在男人钢筋一样的手掌里,骨头都要被钳碎了。
周围的空气越来越浑浊,对方呼出的酒气笼罩过来,像暴雨前倾压而下的阴云,让人生出一种无处可逃的窒息感。
在脖侧已经被那男人的胡茬刮红一片时,头顶忽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樊哥,你还不回去?”
脏辫男人的动作顿住,夏星眠也挣扎着抬起头。
只见已经换上大衣的陶野站在很近的地方,似笑非笑地盯着脏辫男人,“你卡座的朋友刚刚还问我你去哪里了,叫你回去炸金花呢。”
“哎哟,这不是陶大美人?”脏辫男人被转移了注意力,笑嘻嘻地松开夏星眠,转而去搂抱陶野,“你不在台上跳舞,跑下面来干什么?”
陶野娴熟地抬起胳膊,用一些小动作隔开男人占便宜的手,“我下班了,正要回家。”
脏辫男人说:“回什么家,跟我回我家吧。”
陶野礼貌地笑了笑,只说:“改天再聊好么,我今天得早点带我妹妹回去。”
“你妹妹?”脏辫男人环顾一周,指向沉默的夏星眠,“这个吗?”
陶野点头。
脏辫男人便摆摆手,“好吧,给你个面子。不过,下次你可得来陪我喝一整晚。”
陶野微微一笑,再次点头:“好。”
男人又摸了一把陶野的脸,揩足了油,才拎着杯子摇摇晃晃地离开了。
看那人走远了,陶野忙上前扶住夏星眠,关切地问:“你没事吧?”
夏星眠的眼睛渗着寒意,没有答话,只是拿起包想走。
但她喝得太多了,才从高脚凳上下来就踉跄了一下。在失衡的那一瞬间,马上有一个温香的怀抱接住了她。
夏星眠却没有选择一直赖在陶野怀里,立即站直了身体,扶住桌角。
陶野想再扶她,可是又不敢,只好把手虚放在夏星眠的肘后,随时准备在她撑不住的时候托住她。
两个人一前一后,慢慢走出酒吧。
出了酒吧,她们走到一条偏僻的窄巷子。
夜已经深了,路上一个人都没有,只有远处隐隐传来的几声犬吠。
夏星眠晕得实在走不动了,停在巷子中间,撑着墙咳嗽。
陶野也止步在她身后,看她那么难受的样子,忍不住心里的愧疚。
“对不起,我本来是想带你来消磨消磨时间,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你年纪小,我实在不应该带你来这种地方,还丢下你一个人……”
“我没有怪你这个!”夏星眠语气很重地打断陶野。
半晌,夏星眠喘出一口气,沙哑的嗓音又放轻了,“姐姐,我没生气,更没有生你的气。我只是……”
夏星眠撑着墙的五指缓缓收紧,攥成了拳。
“只是……不想看到你……受委屈。”
陶野怔了一下。
暖意满溢在心间的同时,更多的无奈涌入心底。
“……你这么想,我很开心,真的。可是……”她叹了口气,“等你再长大一点就明白了,对我们这样的人来说,委曲求全是一种常态。”
夏星眠抬起眼,眼底带着湿润的红。突然就爆发了。
“那你不能找个让你稳定下来的人吗?为什么一定要在这种地方受这种欺负?!陆秋蕊……陆秋蕊,她那么喜欢你,我都看得出来她喜欢你,你为什么不能跟着陆秋蕊,过一个普通人的日子?”
陶野沉默了一会儿,极轻声问:
“如果我真的和陆秋蕊做了恋人,你该怎么办?”
夏星眠一愣。
冬夜的寒风吹过来,拂得她脑中一个激灵。
……她刚刚说了些什么?
脑中顿时一片混乱,她捂起头,整个人蹲了下去,感觉脑子要炸开一样。
陶野这个时候终于敢上前揽住夏星眠,把她抱在怀里,小心地拍着她的背,“好了,别想那么多了,我先送你回家。”
夏星眠却摇头,“你送我上出租车就好。”
陶野问:“为什么?”
夏星眠强迫自己看着地面,不敢直视陶野,“我又喝醉了,我不确定一会儿意识还清不清醒。上一次我喝醉后发生的事,姐姐你应该还记得。”
陶野闻言,笑了一会儿,搂起夏星眠慢慢向路口走去。
“说实话喔,看你平常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真的看不出是个这么好色的小姑娘。”
夏星眠的耳朵一下就红了,奈何自己还软在陶野怀里,只能没骨头似的走路,声音窘迫得细如蚊讷:
“我平时又没有,我只是……酒后……乱性。”
陶野含着笑的嗓音在耳畔柔柔响起:“是么?可我跳舞那会儿你还没喝醉吧。我记得你看我的眼神,比台子底下那些臭男人还要脏一点呢。”
最后那三个字“脏一点”说得很是轻捻,羽毛绒尖撩拨耳廓一样。
夏星眠本就因酒烧红的脸更灼烫了,仿佛被戳穿了最羞耻的小秘密。
她打小接受的家教告诉她要克己守礼、修身雅正,可她最近又总是管不住心里那股悸动。
或许是食了髓,尝到了味,身体的某一部分已经有了成年人终归都会有的那种欲望。
想到这里,她不禁心里苦笑。
说到底,她和那些台子底下看热闹的人,以及那个揩陶野油的脏辫男人有什么不同?
她也一样,对陶野有着难以启齿的想法。渴望着能亲近她,却又很清楚,自己给不了她任何未来。
酒精把脑袋里所有的情绪都放大了。
自责和懊恼在胸口不断膨胀着,像吹气球,每一秒都在炸开崩溃的边缘。
对于陶野,最后还是愧疚压倒了一切,包括那抹沉醉带来的荤念。
到公寓门下时,夏星眠从陶野的怀里站直了,低着头,小声说:
“姐姐,对不起。”
陶野问:“为什么和我说对不起?”
夏星眠沉默了一小会儿,说出了和那天一样的话:“我什么都给不了你。”
陶野又问:“你想给我什么?”
夏星眠嗫嚅:“就……承诺之类的……”
陶野突然笑了。
夏星眠不解:“你笑什么?”
陶野盯着夏星眠看了好久,才极轻地开口:
“你是第一个说想要给我承诺的人。”
夏星眠听了,更是无地自容,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可是我给不了。”
陶野轻轻地摇摇头,“没关系,你能想到这个,我已经很意外了。”
夏星眠也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半晌,才又略干巴问:“其他人什么都不给你吗?”
陶野双手背在背后,偏着头想了想,答:“也不是。”
夏星眠:“他们给你什么?”
陶野的双肩沉了沉,对夏星眠微微一笑。
“钱啊。”
提到这个字眼时,她的眼底流露出些若有似无的酸楚。
夏星眠知道,她只是没有钱。她要是有很多钱,也会愿意拿出来给陶野。
她不知道别人给陶野钱出于什么心理,她只知道自己是想弥补她。
不过,她又有点庆幸自己此刻一穷二白,拿不出钱来。
这样她就可以在心里欠着陶野。账一天不还清,她就可以一直和她有着联系。
陶野看了眼表,说:“太晚了,你回去吧,改天再聊。”
夏星眠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
可最后她还是什么都没说,咬了一下后牙,腮颊的颌骨动了动,轻声道别:
“再见,姐姐。”
“再见——”陶野道别的话说一半,顿住了,思索片刻,“也认识好几天了,我还不知道该称呼你什么。”
她歪了歪头,耳垂上的银耳环也晃了晃,“小名、昵称之类的?直接叫名字也行,不过,我不太想连名带姓地叫你大名。”
夏星眠站在原地,嘴唇濡了几下,却也没想出一个合适的答案。
陶野弯着眼眸笑:“回去好好睡一觉,明天告诉我,好么?”
陶野涂着口红的嘴唇一张一合地翕动,在醉意朦胧的夏星眠眼里,仿佛衔着一朵盛开的花,花瓣饱满水润,沾雨带露。
冬夜的寒风还在夹着细雪吹拂,夏星眠的心底却又不受控制地突生出一股异样。
在陶野温柔地说“好么”的时候,这种异样达到了顶峰。
心里有个声音,疯狂地说着——
她好美。
好想和她接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