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苏觅禾 晋江文学城首发
【楔子】
江城三月,樱花雨落。
和风拂过,透明的落地玻璃窗沾染了雨痕,有星星点点的斑驳。窗外人行道旁的悬铃木绽着新绿,偶有几声鸟鸣雀啾。
只要看着年年复苏的繁花,便觉得时间似乎从来也没有流逝。
谁能想到,他们大学毕业已经三年了呢。
“女士你好,这是你点的卡布奇诺。”深褐色的咖啡在空气中氤氲出使人沉静的气息。
“谢谢。”
宋天晴坐在这家叫做【路易两千】的咖啡馆里,距离婚礼还有四个多小时,婚礼就在这家咖啡馆过两条街的mystery酒店七楼的宴会厅。
还有时间,她可以修改一下剧本大纲。
多年的工作惯性让她到哪里都带着随身电脑,连接好wifi后,打开文档,白皙的指尖在键盘上灵活熟稔地跳跃,那双琥珀般的眼依然清亮,简单的妆容却衬出她气质如空谷之兰,简净温柔。
电脑屏幕上是她的第三部剧作,《你好,世界上另一个我》。24岁那年就凭初出茅庐之作《暮语》获得“文渊剧作奖”,25岁第二部作品《隐形时代》在江州省话剧院首演,座无虚席,年纪轻轻就获得了话剧界含金量颇高的青年艺术家奖项“蒲愿杯”。
2小时后,雨小了些,她来到mystery酒店。
江城初春微寒,她拢紧了身上的雪白呢大衣,领处晕开墨般的浓黑,内搭是质地柔软的飘带衬衫和一步裙,衬出温柔知性的气质,微卷的长发垂落肩头,化了淡淡的眼妆,眼眸流波潋滟。
七楼,罗维纳厅。
到了宴会厅门口,新郎新娘的合照笑得灿烂,那新郎的笑容她很熟悉,从前在大学里被一起夺命连环call催着改新闻稿的时候,他也是这么笑着的。
礼堂装点得如梦似幻,天花板上垂下无数装饰绿植,背景墙一片绿意葱茏,角落处设置了不少圆形细枝的明灯,让她想到大学时通往松园宿舍的那条荒草蔓生的小径,还有夏夜里的萤火虫。
宾客到齐,结婚典礼开始,宾客席的灯光暗下,璀璨的光汇聚在台上。
司仪念着该有的程序致辞,无论人们心中是如何希望自己的婚礼与众不同,最后都大同小异。只有结婚的当事人,是婚礼上唯一的独特。
“我听说,新郎和新娘,是暗恋成真?介不介意和咱们到场的宾客们分享一下你们的幸福故事呢?”
暗恋成真。
这四个字像轻飘飘的羽毛,拂过她的心口,有种奇妙的酥麻感受。
台上的人脸上满是幸福的笑,讲述着他从高中时就暗恋新娘,总会偷偷地从她教室窗前经过,在她抽屉里放零食,而新娘生性小心谨慎,总是偷偷扔掉,新娘听了笑得含羞带怯,像静夜里的栀子花。不愧是她认识的方远,追女生还是一样铁憨憨。
司仪问向了台下:“在座的有多少人曾经有过暗恋的人呢?哈哈如果对象在场的话,不敢举手不要紧。”
台下欢乐地举着手,她虽未举手,心里却默念起了那个名字。
孟雨过。
这个,她高中时的草稿本上偷偷写下的名字,大学时日记本填满了的名字。
“那么,各位曾经暗恋过的那个人,现在又在哪里呢?希望是陪伴在你们身边,长长久久哦。”
新郎新娘互吻对方,她想起了她的初吻,在漫天雪花飘落的寂静里,唇瓣相接时的冰凉,而他的舌尖却灼热,从轻缓的舔舐到急促的卷袭,吐息间气息喷涌上她的脖颈。
唇舌缠绕,四周寂凉。她唯一记得的,只有他的胸膛热烈的温度,和落在她眼下的那片冰凉的雪花。
黑暗里,她的身边坐下了一个人。
“宋天晴。”他低低地唤她,声线在宁静中沉淀着一种颗粒感,磁性又迷人。
那双眼狭长慵懒,像落满了寒星,灼灼地看她。
她侧向他,男子一身剪裁得体的衬衫西裤,大约是跑了一小段路,领带已经扯松了,喉结折出锋利凛冽的曲线,剑眉入鬓,额前发还是那样不羁地翘起。
男子朝她靠过来,身上从前是好闻的柑橘香,如今沁出她熟悉的木质沉香。
伴着他的耳语,像蛊,飘飘荡荡,到她心里。
“那你呢?你什么时候准备嫁我?”
【第一章】
“当我把眼睛沉入你的眼睛。我瞥见幽深的黎明,我看到古老的昨天。”
江城,傍晚时分,吉庆街的街口,人潮往来。
金九银十,江城最美的时节便是层林尽染的秋天,空气里少了夏日的黏腻,天空也清透高远起来。秋叶枝头旋转着落下,堆砌起一个清寂的秋。
街道两边数不胜数的各色服装、日用品店,是这座城市的热闹喧嚣不可缺少的组成。
宋天晴在人群的摩肩擦踵之间默默走着,柔软的发被秋风吹起,露出白皙的后脖颈,风灌入衣服的缝隙之间,秋日天气,她只穿了件薄开衫,不禁打了个寒噤,是该买床棉被准备过冬了。
熙熙攘攘的人潮里,夹杂着一两声典型江城阿姨的明亮嗓音,初听刺耳而吓人,但她已经有些习惯,毕竟自小跟着母亲居无定所,自然练就了迅速的适应能力。
手机响了。
是舍友顾汐发来的,刚来w大,认识的同学并不多,她并不擅长于社交。
【顾汐:宝儿你什么时候回来?棉被买到了吗?】
【宋天晴:还没有,我尽快,不好意思哦,让你等我听讲座。】
【顾汐:客气啥,我晚餐点多了,给你留个饼~】
把手机放回随身包里,她加快了脚步,眼神朝两边的商店张望着,看哪边有卖棉被的店。
“爱你是孤独的心事,不懂你微笑的意思。只能像一朵向日葵,在夜里默默地坚持。”旁边店面的嘈杂音响,正放着那首宋天晴单曲循环了n遍的情歌。
她脑海里浮现出那个名字,侧影清隽,背影宽实挺直,正脸的记忆竟有些模糊,只有嘴角勾起的笑意,灿如骄阳。
她在心里轻嗤了一下自己,原来一直都只敢偷偷凝望,甚至像做贼心虚似地怕被发现。
高中埋头书山卷海,那一点点微小的牵念,对出身清贫之家的她而言,不过是干扰学习专注度的杂音,自己已经靠意志力压制了许久。
陷落在歌声牵动的情绪里,宋天晴下意识地抬起头看着上方辽远的天空,街道两旁种满了高大的悬铃木,手掌般叶片随秋风摆动。
心也随之沉静起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她走进一家织物用品店,店里几乎是被各种各样的棉被塞得满满当当,门口坐着个大妈,一头烫得蓬松炸毛的卷发,搽得鲜红欲滴的口红,像是要沁出血来。
她不知怎么地,联想到了黑山老妖,便有些发怵,不敢上前问询价格。
“小姑娘,买么斯?”最终还是那个阿姨先开了口,一口地道的江城腔。
问询了价格后,她买了床十斤的棉被,拿出手机扫了扫二维码,付了款,便匆匆提起袋子准备赶回学校去,袋子出乎意料地沉,她右臂一用力,有些发紧,沉沉地坠着她的胳膊。
她身形纤瘦,厚实的被子几乎有半人那么高,和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蚍蜉撼大树的既视感。
没事的,你可以的,加油。
她给自己鼓了鼓劲,从来也没有人帮她做扛重物这种事,父亲是缺席的,早早就告别了她的人生,连高中毕业从宿舍搬回家,也是她一个人提着大包小包,像挂满了礼物的圣诞树。
她往前提着袋子走了几步,忽然身后像是炸雷一般响起大妈的呼喊:“诶小姑娘,你别走!回来!”
声音平地惊雷一般,气势十足。
她被喝得惊了一瞬,心也揪了起来,默默地提起沉沉的棉被,又退了回去。
“年轻人啊!你搞么斯啊!大学生莫要欺负生意人。”大妈怒声吼道,看上去情绪激动异常。“你没付钱拿了我的棉被,回来!快付钱!”
随着说话节奏抖动着,瞪得浑圆的眼睛气势逼人,天晴不由得想到,假如是在老家,大妈一定喊的是“夭寿啦!”
她一紧张就会胡思乱想,试图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可她现在还是很慌张。
“阿姨,我,我真的有付钱”她咬紧唇瓣,白皙的脸颊漫上红晕,额头也沁出汗来。
大妈拿出手机看了一眼,好像是寻着了确凿的证据,“你自己看!”
收款记录那边确实没有她刚刚付过的那笔钱,哪里出了问题?
她秀丽的眉蹙了蹙,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只要解释清楚。
大妈更加不依不饶起来,她在这儿开了这么久的店,什么样的坑蒙拐骗招数没见过,像这样长得干干净净的小姑娘,装着一副无辜相就要蒙混过关?!休想!
“总之你快付钱!要不大妈不客气了撒!”尾音中气十足,震得她心头一阵悚然。
人群是最会寻觅热闹的,循声而动,像一群无事忙的鸭子。
于是烟酒店前迅速集聚起了一道人墙,密密匝匝,每个人都尽力向前探着脑袋,伸长脖子,将这条本就狭小的路挤得水泄不通。听了大妈的陈述,人们不问是非,开始义愤填膺起来:
“小姑娘,看你斯斯文文的,怎么能做这种事?”
“人家开个店也不容易,你这样就不地道了嘛。”
“你是哪个学校的?找你们校领导评评理去。”
她眼睫颤动,眸子凝起了一层水雾,但她觉得自己不能哭,手握成拳,指甲嵌进了肉里,痛感让她头脑一时清醒了些,压下了喉头哽咽的冲动。
她抬眸扫了一眼人群,乌泱泱一片,有生以来从没被这么多人围观过,周遭人潮喧嚷,嘈杂又混乱,夹杂着阿姨尖锐的指责和辩驳声,压在她的心头如千斤重石。
“阿姨,我真的有付钱,你们有没有监控?”她声音细如蚊蝇,鼓起几乎是周身的勇气对阿姨辩解,眼眸因点点泪光而显得清亮。
“反正没收到,你老实一点快付钱!不要装可怜!”大妈眼刀朝她戳了一眼。
“发生什么事了?”巡街的片警看这儿聚拢了许多人,前来疏散人群。
“警察同志,你来得正好!这个小姑娘是个骗子,买东西不给钱还赖账!你把她抓去派出所问一问,我们做小本生意的不容易啊!”大妈急切地告着状。
她眼看着形势越来越棘手,混乱的思绪像麻线一样缠绕着全身,像是要把她裹到窒息的地步。
“大妈,我觉得这里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人群里响起一个声音。
这个声音温文尔雅,带着一丝少年意气,嗓音透亮明澈,就像水洗过的白色衬衫。
她不敢相信,但那个声音,她已经悄悄地在人群中捕捉过无数次,像最优秀的猎手那样,熟悉它的起伏跌宕,熟悉它的每一个细小音质的变化。
她抬眸,看到他立在人群里,像从前一样温暖的笑意,从他的嘴角,漾到她的心头。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尾搁浅已久的鱼,只不过闻到了海风的气息,便排除万难地游过去。
是他,孟雨过,他怎么会在这里?
高中毕业后,许久未见。
一样飞扬浓黑的剑眉,每当他成竹在胸、自信满满时就会扬起潇洒的弧度。
眼神透亮,仿佛蕴满阳光的琥珀,每当他看穿了什么,或者想到什么好点子时,总会微微眯起。
嘴角弯弯,三分笑意,不是夏日骄阳的炽热,而是秋日暖阳的温柔。
唯一不同的,是曾经那身黑领白衣的简净校服,已经换成了清爽的白色卫衣、宽松的工装裤,还是那个无数次在主席台上意气风发、慷慨陈词的少年。
旁边大概是他的同学,面孔白皙,戴着一副斯文眼镜,瘦削身板,比他稍微矮半个头。
“孟雨过。”天晴努力按捺自己心头的意外激荡。
糟糕,他会不会对自己的印象变得很差?怎么还被他的同学也看到了?
“我相信你。”他站到她的身旁,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一些,以免使她更加焦虑,浓眉却紧蹙。
本来她觉得自己可以撑住不哭,他这样一安慰,她心里一松,险些落下泪来。
“你快点付钱!在阿姨这里耗时间是么得好处的,阿姨开店十多年了,你们去打听打听,什么人阿姨没见过。”阿姨的满头卷发再次激动地摇摆起来,好像羊群在舞蹈。
“小姑娘,把钱付了吧,这件事就别再扩大了。”片警似乎是急于下班,并不想处理这件有些棘手的纠纷。
宋天晴雪玉一般的脸庞上沁出几点绯红,茶褐色的瞳仁里写满慌乱无措。
场面陷入胶着,人群围得太过于密,内层的空气逐渐稀薄,混着一股浓烈的烟草味,熏得她头有些昏。
她脚底有些浮,大概是上午赶着参加军训阅兵仪式,早饭一点没吃,吃不惯江城油辣的口味,午饭也草草了事,这时只觉得腹中空空,头也越发晕起来。
眼前一阵发黑,天旋地转起来,随即便落进了一个温暖的怀里,夹杂着阳光的气息与清朗好闻的柑橘香。
“哎呀老婆,你冤枉小姑娘啦!”老板终于出来了,挺着他宝贵的啤酒肚,笑面佛一样地一颠一颠的,从店铺深处的货架之间走出来。“我忘交话费,咱家断网了一下,你收得到付款信息才怪哦!”
“哎呦!小姑娘,阿姨对不住你!来来来,这瓶水拿着,给小姑娘润润喉咙,她没事吧?”
江城的人们性格暴烈如火,着火时轰轰烈烈、急速蔓延,火灭也只是眨眼之间。
“散了啊散了啊,都是一场误会。”片警脸上的表情很愉悦,终于可以下班了。
孟雨过礼貌地一笑,“阿姨,没事的,都是一场误会,我们也知道您做生意不容易。”声音明朗。
他胳膊肘碰了一下身旁的同学,指了指自己怀里的宋天晴,“咱们先把她背回学校去,教五前头草坪那里休息下”
“什么?背她吗?我可不行的,阿孟孟你看我这小身板。”那个男生连连摆手。
“行吧,那你小子帮她拿着棉被。”他摇摇头,额前细碎的发随着晚风摇动,语气却不容拒绝。
等宋天晴醒来时,眼前是少年宽实硬朗的背,隔着衣服传递过来细微的暖,在她心头燃起星火。
她觉得自己这个重逢未免太糟糕,居然当场晕了让人背回来,臊得慌。
“那个”少女轻柔的嗓音像湖心摇曳的水草。
夕阳开始晕染天边的云层,金边灿烂,云霓辉煌。
她觉得这是她到江城之后,看到的最绚烂美丽的一场晚霞。
这片天空下,并不只有她,还有他。同一片晴空、雾雨、云霞、星河。
“诶你醒啦?我还担心你不知什么时候醒呢,只能先把你背回我们学校了。”他的嗓音清朗纯粹。
“这,也是我的学校。”宋天晴声音细弱,有些羞怯的动人。
“雨过,不介绍一下?”他身旁的白净同学故意调笑道,“这又是你哪一位红颜知己啊?”
天晴赶紧从他背上下来,心底仿佛有一瓶剧烈摇晃过的可乐,他乡故人重逢的喜悦化作一个个小气泡,脸色绯红。
“别瞎说,这是我高中同校的同学。”他一脸轻松,只有眼中掠过一丝瞬间的紧张。
“天晴,这是我舍友魏弈然。”说罢,忍不住补了一句,“别理他,他是易燃气体那一挂的,自来熟。”
“呦吼,这就护上了。行了,我先回宿舍,不打扰你和佳人有约。”魏弈然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笑得邪性,把棉被往孟雨过手里一塞,跑了。
“快滚吧,回去先帮我烧壶水。”孟雨过修长有力的手接过棉被,刚刚对她而言沉甸甸的棉被,在他手里似乎变得轻盈。
他大概是第一个帮她拿重物的人。
“小衰神,你怎么也来了江城?”他转过头来,狭长好看的眉眼,温润如玉。
“小衰神”,他们俩的相遇,总是状况百出、分身乏术的时刻,从中学那时开始就是这样。
“高考没考好啊,综合考虑了一下w大还是比较适合我的。”宋天晴有点不习惯突如其来的单独相处,嗫嚅着说道。“那你呢?我不知道,你也来了这里。”
“我姑妈家住江城,我一直想考w大的新传学院,小爷这不就考上了吗?”尾音扬起,少年意气,一如从前。
以前她也想象过,和孟雨过这样并肩而行,聊些什么都可以,只不过当这一刻来临时,心里仿佛跑马一般,烟尘纷飞,思绪凌乱。
这座城市华灯初上,星星点点的街灯开始点染夜色,悬铃木恍如古老的时间使者,飘落的叶印着十四行诗的韵脚,车流、人潮、灯火。
这是一天中宋天晴最爱的辰光,忙碌尘埃落定,惬意漫上眉梢。